那儘管貴爲皇太后,但張太后畢竟才三十出頭,在朱厚照面前首先是個母親。從前兒和自己不太親近也就罷了,現如今總算是親近了,可犯擰卻是三天兩頭,這次兒罕有地誠懇認錯,張太后那冷臉就再也擺不下去了。
伸出手去把朱厚照拉了起來,她扶着人看了好一會兒,終究又想起了王嶽的稟報。可是,她實在不願意破壞這難得的母融洽,一時就瞪着下頭跪着的徐勳喝道:“徐勳,先帝和皇上都對你信賴有加,可你今天居然敢引誘皇上到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他引誘小皇帝?天地良心,這分明是皇帝『逼』他的好不好!
“太后,實在是因爲皇被謠言壞了心情,臣也是不得已。”徐勳雖是腹謗不已,可面上不得不先行請罪,但話語卻說得含含糊糊。不等張太后柳眉倒豎質問下來,他就連忙又解釋道,“只不過,皇上天『性』純孝,縱使再痛恨那些散佈謠言的人,也斷然不會在國喪期間胡來,和臣去那種地方也不過虛應故事,實則只是和人在那裡坐着說了會話……而且今天多虧了皇上明察秋毫,纔在那青蓮閣順藤『摸』瓜查出了一樁案。
剛剛朱厚照還想爲徐勳求情來着,可是,當徐勳說出他明察秋毫查案的時候,他一下就瞪大了眼睛。等發現張太后正詫異地看他,他方纔乾咳了一聲,挺不自然地說道:“兒臣也沒想到竟有這麼巧的事,本想和那女聊些家常,結果兒臣偶爾說漏嘴說自個姓朱····…”
“皇上說漏嘴說自己姓朱,又不慎『露』出了身上的龍紋玉佩,那女便以爲是貴人,當即跪下吐『露』自家冤情。”徐勳生怕朱厚照說出什麼被人認錯之後那番狼狽,立時就接了上去。見小皇帝立時恍然大悟閉嘴不言,他就將和朱厚照一塊去北鎮撫司問出那秋琳家冤情的始末一一道來,末了才肅然說道,“必然是先帝在天有靈知道皇上一片孝心,所以即便在那種醃地方都能教導皇上明察忠『奸』分辨善惡。”
別人在面前盛讚丈夫和兒,張太后自然是高興的,原本就已經緩和的面『色』更是霽和了下來。只是,她也不是一味輕信的人,想了想就吩咐身邊另一個管事牌和一個年長女官一道去一趟北鎮撫司,旋即纔對朱厚照耳提面命地訓誡了一大通,末了才吩咐徐勳起來。見他扶着膝蓋站起身頗有些齜牙咧嘴的她哪裡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即沒好氣地吩咐道:“來人,給徐勳搬個錦墩。”
這般待遇也就是壽寧侯建昌侯方纔能夠享受,就連各家的世爺在慈駕之前也只能老老實實站着。所以,幾個太監女官彼此打着眼『色』,都知道外頭賈世春那頓嘴巴是白捱了。及至一個太監搬來錦墩請徐勳坐了,張太后把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下徐勳和朱厚照這才沉下臉恨鐵不成鋼似的數落了起來。
“徐勳,先帝爺對你一直深爲期許,皇上登基之後更是讓你扛了重任去宣府打韃你自己也爭氣,立了大功回來,可越是這樣,你就越要小心。皇上年少,可你得懂事,你知道外頭都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分明是有才積功升遷,若是別人說你是靠了······靠了······”
張太后從前也只聽說過那些醃勾當,這會兒真要說卻發覺找不出詞,一時雙頰就飛過了兩朵紅霞。這時候,還是徐勳離座而起長揖道:“太后訓誡臣銘記在心。只是,太后明鑑,臣在宮出入是有的,可要說和皇上在一塊,則是遠不及當初在西苑,那時候爲何不曾有這樣的流言?早沒有晚沒有偏偏這個時候有,不是臣偏激疑心重,臣爲將士請功的夾片都會特意被人從奏摺抽出來,這種捕風捉影虛烏有的謠言就更容易了!”
見徐勳義憤填膺,張太后頓時猶豫了。細細審視徐勳,見這當初頭一回見時尚有些瘦弱稚嫩的少年,現如今經過種種磨礪,不僅人躥高了許多,體格看上去也健壯了,怎麼也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不要臉勾當的人,她不禁更是輕輕咬了咬嘴脣,一時半會沒說話。而這時候,偏是一旁的朱厚照咬牙切齒地說:“母后,到底是誰跑來胡言『亂』語的,您告訴兒臣,兒臣非得讓他知道厲害不可!”
“算了,既然你們都說是流言蜚語,他們也不過是提醒,也就不要耿耿於懷了。”
張太后雖然也打算把李榮三人叫來好好敲打敲打,可想想朱厚照的過激反應,她自然不會現在『露』出口風來,當即沉下臉說道:“倒是厚照你,日後做事情都多長几個心眼,再要是出今天這種事,哪怕你是皇帝,我也非得到奉先殿去拜祭了你父皇,而後好好教訓你不可!”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這才又看着徐勳道:“還有你。皇帝現如今正在選後,我聽說你也至今未曾定下婚事來?要是家有妻室鎮着到時候兒女都有了,怎麼也不至於有這種『亂』七八糟的話傳出你還年輕,如今皇上正要大用你,名聲不好吃虧的是你自己!”
張太后兜兜轉轉,終於把話題拐到了這上頭,坐回錦墩正襟危坐早就等着這一茬的徐勳立時站起身來,這一次卻再次撩起袍跪了下去,鄭重其事地說道:“太后所言極是,然臣當年曾經定過親事,不幸『奸』人謀算,竟是害的她不惜跳秦淮河自盡明志····`·”
朱厚照不想徐勳打蛇隨棍上,這會兒就把這一茬給提了出來,眼睛一眨一眨屁股在那直扭動,心裡那股惱火就甭提了。然而,惡狠狠地瞪着徐勳,聽其又重提當年舊事,偏生口才極好,他已經聽過一遍的故事再次重溫,竟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慘烈,一時不禁心神搖『蕩』。
果然,張太后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等事,在徐勳訴說過往的時候,她幾次都掩不住發出了低低的驚呼·而在聽到德橋上那一躍的時候,她更是發出了一聲長嘆。
“好一個剛烈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張太后少女入宮,從太妃到皇后到皇太后·可因爲丈夫竟是比尋常富家翁更是專情,羣芳之只愛她這牡丹,所以她的『性』仍帶着幾分當年的任『性』刁蠻,那小『性』使起來連弘治皇帝都要暫避其鋒,因而對有些氣『性』的姑娘倒是喜歡。而徐勳又說沈悅幾次三番報信示警,她越發嗟嘆這等重情重義之舉,到最後當徐勳說已經對岳家表明會把那位沈姑娘認作自己的元配·她愕然片刻後,終究還是體諒地點了點頭。
“她有情,你有義,這倒是真的難得……只是,你也不能就這樣耽誤一輩,再說你少年英雄,哪怕續絃,也是無數人肯的。”
在張太后面前情真意切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徐勳想起當年金陵的那一番故事,生出的卻不止是志得意滿,而是一股難以名狀的後怕——那時候真是被『逼』得狗急跳牆什麼法都能用出來·一次次全都是空手套白狼,若哪一回失敗就全完了——當然,這一次在宣府也是,放着陽光道不走非走獨木橋,難道他生來就是冒險愛好者?等張太后提點了這麼一句,剛剛已經有些走神的他方纔驚覺過來,卻是搖了搖頭。
“太后,臣之前和岳家一塊爲沈姑娘立了衣冠冢,但臣北上之際,曾聽說有人在秦淮河流到城外的水道上救起過一個女·所以一直在追查此事。若是一日沒有消息,臣便一日不能就此成親,家父也答應了。先帝爺和太后伉儷情深幾十年,想來一定能明白臣的心跡。”
徐勳這伉儷情深四個字立時把張太后到了嘴邊的那些話給堵了回去——朱厚照選後的事,幾個太監時時對她稟報進展,初定下來到時候會最終選三人·一後二妃——身爲母親,她實在是希望兒多多孫,別再和自個一樣。然而,對兒是這麼個態度,對臣,她又是另一番看法。如李東陽謝遷這樣和妻相濡以沫的,總比那些妻妾成羣的大臣合她心意。
於是,她的臉上便『露』出了幾許笑容來,竟是欣然點頭道:“難爲你有這樣的心。不過,你爹就只有你這一,你也不可苦苦等候太久,最好以三年爲限。對了,聽說你爹如今還不到五十?堂堂伯府家裡沒有一個主持家務的人怎麼成,更何況你也封了爵,到時候另外開府,他那裡豈不是冷清?不續絃,也該納一房服侍起居······”
張太后從來不管大臣的家事,這會兒竟從徐勳說到徐勳家裡的老爹,一旁朱厚照的眼睛簡直瞪得猶如銅鈴一般大。等到張太后總算是開恩放了君臣二人出來,朱厚照一出坤寧門,就立刻按着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回頭看一眼還跪在那日頭底下的賈世春,這才笑嘻嘻地對徐勳豎起了大拇指。
“果然是高,朕以後還得向你多學學!母后之前氣成那般光景,可剛剛那架勢給你做媒不成,竟險些要給你爹做媒!”
劉瑾剛剛也在被屏退之列,這會兒聽朱厚照說裡頭竟然有這樣的變化,他也忍不住歎爲觀止。等到朱厚照讓他送徐勳出宮的時候,走在路上,他眼珠骨碌一轉便低聲說道:“徐老弟,給你做媒也就罷了,但給令尊做媒的,你還是多多斟酌。要俺說,找一個知冷知熱的美妾就好,千萬別給自己找個小媽,日後連沈姑娘都不自在!”
被他這麼一說,徐勳頓時醒悟了過來,忙笑呵呵道了謝,隨即卻說道:“劉公公,今天事情鬧成這般,你可得給我出一口氣才行。”
“那是當然!”劉瑾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兇光,臉上卻越發笑眯眯的,“俺只消在皇上面前多多上些眼『藥』,看他們那幾個老傢伙能捱多久!”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