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外子這些天又犯了老毛病,有勞葉真人了。
朱夫人溫和地頷首示意,隨即笑道:“請燈之外,也是要借靈濟宮這吉祥寶地躲一躲清淨,我家那條人稱李閣老胡同的巷子整日裡都是車馬往來不絕,實在是看着也煩了。”
葉真人和朱夫人是極其熟絡的人了,聽到這句玩笑話頓時更是哈哈大笑,當即在前頭親自引路,將朱夫人引到了後頭一座極其雅靜的客舍之外,又站着說了幾句話便知機地告退離去。這時候,朱夫人方纔向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沈悅頷首示意。等到進了客舍,她四下裡一看,一旁一個媽媽就笑着開了口。
“夫人,這葉真人也真有心,這座客舍彷彿是一直都爲您預留着。”
“別看我沒多少香火錢給他,光是我常常上這兒請燈,這老牛鼻子往外頭一說,也不知道能引來多少信道的官眷。男人在官場,女人幫不上什麼,也就是給求個身體康健罷了。”
沈悅這一路一直在悄悄留心觀察這位朱夫人,可此刻聽到這一句和下頭媽媽的打趣,她不禁覺得對方更加親切了一些,原本的惴惴然也稍稍寬解了一二。而朱夫人和那媽媽說笑過後,見李慶娘上來幫沈悅除去了外頭帷帽,她少不得仔細端詳了起來。見這少女年方十四五,面上不施粉黛十分勻淨,雖只是耳眼上戴了一對玉塞兒,別的釵環首飾都無,可卻怎麼看也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別有一種落落大方的姿態,她當下就越發好奇了起來。
“民女方悅,方纔不知夫人乃是李閣老夫人,還請恕罪。”
見沈悅盈盈下拜,朱夫人立時伸出手去親自把人攙扶了起來,等到沈悅依言坐了,她方纔笑道:“這有什麼罪。我只是見方姑娘適才風采,一時欣悅,讓人請你過來說說話,原是我唐突纔對。對了,聽你這口音,彷彿不是京師本地人?”
“是,民女是金陵人士。”
朱夫人原本只是懷疑,聞聽此言頓時又驚又喜,因笑道:“居然這麼巧?想當年我也是自小在南京長大,現如今也還有弟弟和幾個侄兒侄女在南京。幾十年沒聽見鄉音了,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
沈悅自打那次聽人提過李閣老夫人常到靈濟宮上香,便讓李慶娘費大力氣打探過一番,自然知道朱夫人和自己一樣是南京人,剛剛說話便有意帶出了些鄉音來。此刻見朱夫人這高興的光景,她便展顏笑道:“夫人竟也是南京人麼?這些年三山街一帶比從前更繁華了,百貨雲集商旅林立,秦淮河邊上還造了幾座新樓呢!曲水那邊也疏通過了,如今文人雅士多了好些……啊,成國公府前兩年門樓還翻新過了,比從前氣派多了呢!”
好些年沒回過南京的朱夫人聽沈悅說着這些變化,一時眼眸閃動,卻是想起了往事。
朱夫人出身公侯,父親便是天順七年守備南京的成國公朱儀。如今別人都道李東陽和她夫妻倆乃是天作之合匹配相當,可想當初李東陽即使有神童的名聲,又是翰林院侍講,可年不到三十就已經是連喪元配和繼室,連着當了兩次鰥夫,可以說這門婚事是高攀了。按照誥命封贈的規矩,這封妻只是一嫡一繼,她嫁過去名分很吃虧,若不是父親看好李東陽,她又遠遠見過這個年長自己十六歲的男人一面,於是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就此遠嫁京城,興許就此錯過了一段最好的姻緣。如今夫婿在閣多年,順順利利就爲她請了誥封。
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嫁,長女嫁給瞭如今的衍聖公孔聞韶,次女則是嫁了少卿崔傑初,唯一遺憾的就是她的兒子李兆同年少夭折,而她前頭那位繼室嶽夫人的兒子李兆先亦是兩年前去世,如今不得不過繼了李東陽兄長李東溟的兒子李兆蕃爲嗣。所以,對於弟弟朱輔的兒女滿堂,她想着想着,不覺頗有些殷羨。
旁邊一個媽媽覷着自家夫人走神,便笑着打斷了沈悅說:“方姑娘,這成國公便是我家夫人的弟弟。”
“啊……民女不知,夫人恕罪。”
見沈悅有些惶恐,回過神來的朱夫人連忙搖了搖手,又嗔怪地看了那兩個媽媽一眼。雖說她也曾經差過人去南京,可聽自己人說的,總不過是表面那些,因而她略一思忖,就索性屏退了幾個媽媽,單留着沈悅閒話些家常。李慶娘起初還有些不放心,但見朱夫人確實和氣親切,她也就忖度着悄悄退出了屋子。
朱夫人嫁了李東陽多年,儘管恪守本分不問政務,但畢竟出身公侯,丈夫又位高權重,所問自然不全是那些家長裡短,反而涉及極雜,時而剛剛還在問三山寺寺後的桃花,一瞬間卻又轉到了雞鳴寺的鐘鼓,繼而又轉到一些市井之人少有接觸的官場人事。沈悅打疊了精神應對,雖也有好些只能搖搖頭,可大多數卻都能答得上來。如此一來二去,最初朱夫人還只是他鄉聞鄉音的親切,繼而就真正生出了幾許驚歎來。
就是京城的大家閨秀,也多半隻是吟詩作賦愛好風雅,少有這般真真正正大方而又知道世情的!
朱夫人在考較沈悅,沈悅何嘗不是在揣摩這位頂尖的貴婦。因而哪怕極其艱難,她也在試圖一點一滴地把話頭繞往自己希望的那個方向。終於,當朱夫人說到秦淮河上的文德橋時,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面帶嘆息地說道:“夫人說起文德橋,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數月前,文德橋上才發生了一起轟動整個南京城的大案子。”
“哦?”
見朱夫人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沈悅便竭力用最平穩的聲調說起了那一場從喜事演變成悲劇的變故。當她說到投水那一剎那的時候,原本以爲自己把持得住,可身軀卻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就連聲線也有些變調。好在朱夫人只以爲她是情緒激動,並沒有在意,只是面色悵然地嘆道:“這樣的奇女子,真是可惜了。此事的後續我倒是聽外子說起過,只沒想到那時候竟如此慘烈,那趙欽實在是死有餘辜。”
“只可憐沈家一下子沒了女兒,那位徐公子一下子失了未婚妻。可終究沈氏有錯在先,難得這位徐公子還親至沈家認下了這門親事,繼而便上了應天府衙擊鼓告狀。據說應天府衙審案的時候,他的一番詰問氣得趙欽當場吐血,一時轟動全城。後來他爲親生父親擋了盜匪的一箭,又是滿城風雨。再加上他先前把養父留下來的田地一股腦兒都捐了出去,算一算已經是好幾樁驚世駭俗的事情了。別人都羨慕他得了朝廷褒獎,又封了勳衛,要我說,寧可就這麼平平安安過日子,不要發生這許多變故。”
“你說得不錯,平安是福!”
沈悅所說,朱夫人也聽李東陽說過一二,但畢竟是遙遠的南京發生的事,李東陽日理萬機,哪裡會有這般仔細,至於京城中人就更不可能議論這種南京發生的大案了。因而,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後,先是饒有興致地問了應天府衙審案的全過程,突然想起沈悅提到勳衛二字,不覺就詫異地挑了挑眉。
“等等,你說他封了勳衛?這怎麼可能?”
“可真的是封了呀。”沈悅原待點出徐勳便是眼下吏部那一場爭襲風波的主角之一,話到嘴邊卻又生怕畫蛇添足,立時吞了回去,卻是假作好奇地問道,“夫人怎說此事不可能?”
朱夫人仔仔細細想了想,終究是想起了最近興安伯府的爭襲官司,略一思忖就笑道:“也沒什麼,只不過驚訝於皇上褒獎之隆罷了……對了,你一個姑娘家,怎生今日獨自來靈濟宮?我瞅着你呵斥了那對愚夫愚婦,退到香爐旁有些黯然,可是有什麼難處?”
儘管是帶了些心機來見朱夫人,但這位夫人的慈和沒架子,卻也打動了沈悅。她幾乎就想和盤托出自己的事,可張了張口,卻終究不敢說出來,良久才垂下頭忍住了眼眶中直打轉的眼淚。
“多謝夫人垂詢,也說不上什麼難處,只是……只是我家裡有些變故,此番幾個家人護送我到京城來投親,不巧那位親戚竟是早兩年就病故了,所以我今日到靈濟宮來替她禱祝一二,一時有感而發,所以纔有些傷心。”
“這已經夠難了,還說不上什麼難處?”朱夫人嗔怪地搖了搖頭,打量着面前這頗討人喜愛的少女,再想想李東陽一個月幾乎天天泡在宮裡內閣直房中,待李兆蕃也只是禮法多於親近,她身邊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若是方姑娘還要在京城逗留,我家裡空房還有幾間……”
“雖是親戚故去,但京城還有其他親友,萬萬不敢再煩難夫人!”沈悅沒想到朱夫人竟是這般古道熱腸,不禁心中有愧,慌忙站起身來深深萬福道謝,末了又誠懇地說道,“李閣老乃是當朝重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若是因爲我讓哪個御史有了誤會,小女子就萬死莫贖了。今日得見夫人,小女三生有幸!”
見沈悅深深行禮,態度卻是大爲堅決,朱夫人不覺大爲意外。要是換成別人,得知她這閣老夫人願意收留,必然求之不得,可這小丫頭竟是不假思索推辭了,而且理由正大光明,確實想得周到。也不知道是何等家裡教導出了這樣的女兒,倒是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