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西苑那間給自己這個指揮使的營房還算齊整,暖炕一直都是熱的,甚至還專設了幾個伙伕供應茶水熱水等等了,可畢竟是在外頭不能窮講究,因而徐勳三個月裡滿打滿算,也沒洗過幾個囫圇澡。這天下午一回到闊別三個月的興安伯府,他隨手拿了兩塊點心暫時墊飢,就吩咐人送了熱水進來,在浴桶中舒舒服服一泡,連手指頭都不願意擡一下。
徐良說到做到,在廚房忙活許久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出來,一出來得知徐勳還在房裡洗澡,頓時嚇了一大跳。知道兒子在洗澡時不慣有人在旁邊伺候,他便徑直闖了進來。一拐到屏風後頭,見徐勳竟是頭枕在桶壁邊上,以一種絕不可能的姿勢睡着了,他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看了好一會兒,他這才伸出手去輕輕撥了撥徐勳那溼漉漉的頭髮。
這小子,人前看着比誰還能耐,人後卻怎麼看都還是個孩子。
見浴桶中的水還清澈,徐勳顯然是尚未打胰子就已經睡着了,徐良想了想就撩起了袖子來,抄起旁邊的胰子和毛巾,三兩下就往徐勳前胸上抹去。他哪裡曾經做過這等活計,這手腳自然輕不了,不過三兩下,徐勳就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正想斥責,可一看清楚人,他就愣在了那兒。
“爹……哎,你別忙,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什麼自己來,都已經睡着了,想睡就繼續睡!”
徐勳上輩子也只在小時候由保姆給洗過澡,從沒這麼讓老爸給伺候過,哪怕這輩子年紀一下子縮小了近一半,他也完全不習慣這樣的待遇,哪裡肯依從徐良,慌忙伸手去奪毛巾和胰子。父子倆一個死擰着不肯給,一個手忙腳亂要搶,最後終究是徐勳眼疾手快奪過了毛巾,但那巾子下半截重重落在水裡,水花一時濺得徐良滿頭滿臉滿身都是。
看到這情況,徐勳頓時傻眼了。徐良卻在愣了片刻之後哈哈大笑,沒好氣地在徐勳頭上狠狠一敲,這才轉身大步走了。洗個澡鬧出這樣的插曲,徐勳自然是說不出的尷尬,接下來三下五除二洗完了出來換好衣裳,他便匆匆出了門,從朱纓口中得知徐良在正房等,他隨手接過那件蘭州姑絨大氅就往外走去。
“爹!”
徐勳打起簾子一進門,就只見屋子裡並沒有別人,只徐良一個人坐在那張方桌後頭,桌上正攢珠似的擺着四菜一湯。他解下那件大氅往一旁椅子上一扔就走上前去,使勁吸了吸鼻子,隨即笑呵呵地說道:“真香!”
“都熱過一回了,還香什麼,都是你這小子,洗澡洗一半居然能睡着!”
徐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見徐勳賠笑在旁邊盛了一碗飯雙手呈給了他,他這才伸手接過,眼看徐勳自己盛了一碗,坐下身連招呼他也忘了就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他不覺啞然失笑,遂也低頭撥拉着碗中的飯。眼看徐勳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吃了第二碗後桌上四菜一湯已經只剩下了些湯水,兒子卻又站起身還要盛,他不禁乾咳一聲伸手攔在了那盛飯的大碗上。
“好了,別這麼猴急,飯吃多了也傷身!”
“爹,你就可憐可憐我這三個月沒吃飽飯的兒子!”
徐勳趁徐良一愣的功夫,又是眼疾手快兩瓢往碗裡一盛,連帶着肉湯菜湯往碗裡一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填進了肚子裡,這一次方纔稍稍恢復了過來。三個月沒吃飽是說笑,但他今天是真的餓了,一大早忙着操練的事,只吃了兩個饅頭;午間是皇帝賜宴,這都是有規矩的,不過跟着別人略略動筷子而已;而等到回家他又只吃了兩塊糕就先去洗了澡,這一整天的消耗簡直是非同小可。此時此刻,他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滿臉滿足,待看見徐良那沒好氣的樣子,這才趕緊坐直了。
“終於吃飽了?”
“吃飽了吃飽了,爹的手藝果然不是蓋的……”
“就知道說好聽的!”
徐良怎不知道徐勳此時大異於人前的沉穩精明,都是爲了逗自己一樂,但仍是免不了笑了。眼看着面前桌子上一個個空空蕩蕩的碗盤,他便站起身來喚了人進屋收拾,自己示意徐勳跟自己進東屋。一進屋子,他回頭發現徐勳正詫異地看着四壁的陳設,就笑道:“我一個粗漢子,擺上四壁的書反而不像樣,索性就整理了一下家裡的兵器庫,挑出這幾樣不是花架子的拿來掛上,看着還至少像個勳貴之家。”
“那是,爹正當壯年,上得馬開得弓,對了,我之前還對那王守仁說過,約他有空到府裡來和爹你比試比試。”
“你小子盡會給我找事!”徐良聞言氣結,笑罵了一句後就正色說道,“不說玩笑話了,之前之所以會有御史彈劾你那風波,是齊濟良挑唆的徐毅。和尚探知這事情之後,設了個圈套,讓我把東西轉交李逸風,請他設法送還殿下,然後誑齊濟良惹上了李逸風,又接下了這燙手山芋。齊濟良被太子殿下訓過,就上了我這來負荊請罪,我已經寬宥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
“太子訓過齊濟良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因爲這個,悅兒的事我已經對殿下坦陳了,她的事情今後總算能有轉機,只齊濟良上門負荊請罪是怎麼回事?”
徐勳聽徐良講完之前那段經過,不禁又是詫異又是好笑。雖說齊濟良確實還小,但這年頭就算是小孩子,做錯了事也要付出代價,他這老爹真的是心忒軟了。然而,聽徐良只是眼下說說就這等感慨,他當然不會不應景地說三道四,想了想就笑道:“不追究就不追究,橫豎嚇他也嚇夠了。碰到爹這好心人,算是他的運氣。”
“我這不是瞧着他比你只小一歲,想着他早早沒了爹也怪可憐的。”徐良說到這裡,有些不安地瞥了徐勳一眼,這才輕咳一聲道,“咳,那之後仁和長公主請了我去,說是齊濟良這小子沒人教導,所以不免養出些驕縱的性格來,想請我教教他武藝磨磨性子,結果麼……”
徐勳原本只是隨便聽聽,可漸漸就覺得不對頭了。再加上老爹這表情彷彿有些心虛,他不免開口問道:“結果怎樣?”
“結果那個臭小子,當場就跪下拜師,我攔都攔不住!”
饒是徐勳素來覺得自己很有些想象力,然而,此時此刻徐良的這番話仍然是讓他目瞪口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哪怕陷害不成,後頭也是有人挑唆,他也沒吃多大苦頭,可這怎麼也還算是仇人哪,老爹就這麼輕輕巧巧抹去了仇恨?腦子有些轉不過來的他擺手示意徐良暫時先別說話,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齊濟良上門負荊請罪,然後你給他裹了傷原諒了他,又親自送了他回去,後來仁和長公主就把這寶貝兒子託付給了你?”
見徐良點了點頭,徐勳不禁拍了拍腦袋,隨即無可奈何地嘆道:“爹,算我服了你。罷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只要那小子真心改過,那前事一筆勾銷就一筆勾銷!”說着,他心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那個小子還能派上別的用場!
“這纔是我兒子,宰相肚裡能撐船。”徐良此前已經被慧通劈頭蓋臉埋怨了一通,怕的就是徐勳回來之後也跟着怪他,此時聞聽這番言語自是眉開眼笑。解決了這麼一樁事情,他當然不會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又轉而說到了此番蒙古的攻勢上頭,“小王子諸部如今已經下了甘肅清水營,朝中因爲是戰是守爭執不下,五軍都督府也都在說出徵的事。大家說,因前時保國公和御馬監苗公公曾經打過一次,真的要出兵,多半就是他們倆。可文官那邊不少人對前次用兵的結果大爲不滿,所以這些天就這個話題議論最多。”
“保國公和苗公公……”
保國公朱暉徐勳很有些印象,記得那是個蓄着一叢美髯,不怒自威的男人,單看外表確實像是一員名將——如果名將也能從外表來衡量的話——至於苗逵,他倒是對其人印象不錯,但王守仁明顯是嗤之以鼻。想想自己根本不瞭解當年那場仗是怎麼打的,這事兒也沒自己插手的份,他就說道:“爹若是有空,不妨尋人打聽打聽當年那場仗究竟怎麼打的,不過只打聽,別的什麼都別說。”
“好,我省得了。”
徐良知道兒子年少卻有計較,就點了點頭。看了看屋子裡的銅壺滴漏,他才突然笑道:“怎樣,你三個月沒出過宮門,可打算去看悅兒?”
“嗯,得去看看,順便對丫頭說說,殿下已經知道了她的事,拍胸脯打了包票。”
“那好,大晚上的,記得早點回來。”
“早點是沒轍了,今晚上我還得去幾個地方。橫豎明日後日放假兩天,我想好好睡個覺總是能夠的。幸好幸好,我是不用去早朝的,否則要是像爹你那樣日日早起,累都要累死!”
“誰說不是,我這身體好的都吃不消,那些老大人們可真是遭罪!”一說起早朝,徐良就是豁達人只覺得滿腹牢騷,“這要是真有什麼要緊事也就算了,其實卻是一大堆人站班退班就得耗費一個時辰,真正奏事一會兒就完了。皇上累下頭也累,你是沒看到每日裡找各種藉口不去的,壽寧侯就是三天兩頭地缺席。要不是我新官上任,膽子又小,我也恨不得避不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