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佔春先,凌寒早放,與松竹爲三友,傲冰雪而獨豔。

時當早春,昆明城外,五華山裡,雪深梅開,渾苔綴玉,霏雪聯英,雖仍嚴飈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後山深處,直壁連雲,皚皚白雪之上,綴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虯枝如鐵,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間,何來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朧隴中景物更見勝絕,忽地梅陰深處,長長傳來一聲嘆息,緩緩坡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從何處來。

他從容地在這幽谷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卻未見留下任何腳跡,然後負手佇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前面,凝神地望着梅花,身上的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萬簌俱寂,就連極輕微的蟲鳥之聲,在這嚴寒絕谷裡,都無法聽到。他隨手拾起一段枯枝,在雪地上淺淺勾起一幅梅花,雖只是寥寥數筆,卻把梅花的凌風傲骨,表露無遺。

此時遠處竟隱隱傳來些人語,但也是極爲輕微而遙遠的,他面色微變,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微笑,手微一揮,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進石壁裡。

片刻,遠遠看到幾條極淡的身影,晃眼間便來到近前,那種驚人的速度,是常人所無法思議的,但他見了,卻鄙夷地一笑,臉上的神色更冷峻了。那幾條人影在谷口略一盤旋,便直奔他所佇在之處而來,他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麼只有四個,難道此次又不能了我心願……”

那四個人到了他面前丈餘之處,才頓身影,緩步走來,其中一個面色赤紅,身材高大的道人,高聲笑道:“神君真是信人,只是我等卻來遲了。”

笑聲在四谷飄蕩着,迴音傳來,嗡嗡作響。文士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在那四人身上略一打量,然後停留在一個枯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着極爲精緻的絲棉袍子,背後斜揹着柄長劍,那劍身很長,背在他那枯瘦的身軀上,幾乎掛到地上了,顯得甚是滑稽,然而他廣額深腮,目光如鷹,望之卻又令人生畏。

他們雖是面帶笑容,但這勉強的笑容,卻不能掩飾住他們內心的驚俱和惶恐,那是一種人們在面臨着生與死的抉擇關頭時候,所無法避免的驚懼和惶恐,其中尤其是一個年輕而英俊的少年,他甚至在顫抖着,英俊的面龐上,也蒙着一層死灰之色。

這些神態都瞞不了那冷峻的文士,他目光極快的一閃,朗聲笑道:“好,好,武林五大宗派的掌門人,今天竟然到了三位,真叫我梅山民高興得很,不過……”他面色一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可畏的殺機,冷冷地說:“崑崙派的凌空步虛卓騰和點蒼的掌門人追風劍謝星,怎地卻末見前來,難道他們看不起我梅某人嗎。”

那赤紅面膛的道人,卻是五大宗派之首,武當派的掌門人赤陽道長,此刻聞言,笑道:“您的召喚,他們怎敢不來,只是……”

那枯瘦的老者冷冷接過口去,說道:“只是有個比你七妙神君更勝過十倍的人將他們召了去。”

梅山民雙目一張,閃電般盯在那老者臉上,說道:“那人是誰,我梅某人倒要見識見識。”

枯瘦老者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不笑便罷了,一笑卻令人不由生出一絲寒意,他說道:“若你能見到此人,那我厲鶚第一個就高興得很。”

梅山民變色問道:“此話怎講。”

赤陽道長忙接過口去,說道:“神君先莫動怒,那追風劍謝大俠,和凌空步虛卓大俠,數月前都相繼仙去了,是以他們都無法踐神君三年前賭命之約,然而……”他用手微指身旁的英俊少年,接着說:“這位就是點蒼派的第七代掌門人,追風劍謝大俠的賢嗣,落英劍謝長卿,今日特來代父踐約的。”

梅山民噢了一聲,尖銳地瞪了那仍在冷笑着的厲鶚一眼,目光回到謝長卿那裡,說道:“謝世兄英俊不凡,故人有後,真叫我梅某人高興得很,但是前一代的事,讓我們自己了斷好了,謝世兄若無必要,也不必插足此事了。”

在這剎那間,謝長卿的內心,宛如波濤衝激,顯然梅山民的話正觸中了他的心底深處,然而他生在武林世家,現在又是一大宗派的掌門,有許多事,他必須勉強着自己去做,爲了點蒼派的名譽,爲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他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讓他在面容上表露出來。

他雙目茫然凝着遠方說道:“神君的話,自然也是道理,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皁,先父與神君既然有約在先,我自當遵着先父遺命,與神君踐此一約,至於成敗生死,又豈是我等計較的。”

梅山民微笑着點了點頭,心裡在暗自讚賞着這少年的勇敢,說道:“人各有志,誰也不能相強,謝世兄既如此,我梅某人敬佩得很。”

他話聲一頓,變得冷酷而嚴峻,轉臉向赤陽道長說道,“三年以前,你們五大宗派在泰山絕頂東邀江湖同道,同赴泰山,爭那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說至此處他仰天長笑一陣,冗長的笑聲,震得梅枝上的花瓣,漱漱飄落。他厲聲又說:“想我七妙神君,怎會與你們這般沾名釣譽的狂徒,去爭那勞什子的名號,你們既然喜歡,就讓你們自稱劍術天下第一,又有何妨,但是我卻萬萬料想不到,自稱武林正宗的一派掌門人,卻聯手做下那卑鄙的行爲,五劍合壁,在會期前一天,就將我至友單劍斷魂吳詔雲傷在天紳瀑下……”

厲鶚肩微閃處,獨自掠到梅山民的面前,截住了他的話,冷冷地說道:“你話也不用多說了,那吳詔雲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今日我等由遠處而來,就爲的是見識你七妙神君妙絕天下的幾樣玩意兒,你劃出道兒來,我們總一一奉陪就是了。”

梅山民說道:“只怕你們還不夠資格來見識我的‘七藝’。”赤陽道長聽梅山民連罵帶損,卻仍神色自若,笑道:“那個自然,七妙神君,以劍術、輕功、掌力,以及詩、書、畫、色,妙絕天下,想我等只是一介武夫,那裡及得上神君的文武雙全。”

厲鶚又在一旁接口說道:“尤其是那最後一樣,我們更是望塵莫及。”

赤陽道長笑笑道:“厲大俠此話說得極是,神君風流倜儻,那是我們幾個槽老頭子所萬萬不及的,今日在下與崆峒的劍神厲大俠,峨嵋的苦庵上人,以及點蒼的落英劍謝賢弟,專程來此踐約,只想領教神君的劍術和掌力,若是我們能僥倖和神君各勝二場,那就再領教神君的輕功,至於詩、書、畫、色,我們卻是無法奉陪的了。”

梅山民冷笑道:“這樣最好,首先我就要領教這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厲大俠,究竟有什麼精妙招術,敢這樣賣狂。”

他嘴色泛起一絲陰森的殺機,說道:“然後呢,各位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功夫儘管便出來,我梅某人總不教各位失望就是了,反正今日身入此谷的人,若不能勝得了我梅某人,要想活着回去,只怕辦不到的了,我梅某人若是敗在各位手裡,也不想活着回去,我話己講明,各位也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只管拿對付吳詔雲的手段來對付我好了。”

此刻夜色已濃,天上無星無月,但襯着滿地白雪,天色仍不顯得太暗,再加上他們俱是內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視物,雖未見宛如白晝,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電,極快地自他們四人臉上掠過,見他們面上雖不定,但卻個個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排似的。

他心申不禁一動,但轉念又想道:“即使他們有了什麼詭計,難道我不能識破,何況他們縱然四人聯手,也未必傷得了我。”

劍神厲鶚冷哼一聲說道:“閣下倒真是快人快語,說話乾淨利落,正合我厲某脾胃,現在最好閒話少說,早作個了斷。”

他伸手一拉胸前的活釦,將長劍撤到手中,隨手一抖,只見劍星點點宛如滿天花雨,繽紛飛落,竟是一口名劍。

他將劍鞘平着推出,那劍鞘像是有人託着,平平地落在一塊突出的山岩上。

梅山民見厲鶚露這一手,心想盛名之下,確無虛士,今日一會,倒真是自己勝敗存亡的關鍵,此四人除了落英劍謝長卿外,無一不是在武林中久享盛名之士,自己雖以武術名滿天下,但與五大宗派的掌門,尚是第一次動手。

厲鎢方自說話,那一直沉默着的苦庵上人袍袖一拂,朗聲說道:“神君所說極是,今日在此聚會之人,諒己早將生死置於度外,但貧僧不是說句狂話,我等數人在武林中雖不敢說是泰山北斗,但俱非碌碌之士,若像那些江湖莽漢一樣地胡砍亂殺,動手過招,豈非有份,依貧僧所見,倒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七妙神君雙眉一揚,說道:“上人有何高見,只管說出來就是了。”

苦庵上人說道:“第一陣自是較量劍術,但也不必過招,”他微微指了指谷裡寬闊的雪地,說:“我們就在這雪地上,劃個圈子,我與赤陽道長,厲、謝二位各佔一方,神君只要能在半個時辰之內闖出我等所佈之劍陣,便算我等輸了。”

梅山民將這主意在心中略一揣度,便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苦庵上人道:“那我就請神君先劃個圈子。”

梅山民回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開得甚是繁衍,約有二三十朵,他握着那段梅枝,內力滲入枝裡,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來,落人他寬大衣袖裡,他笑道:“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個摧花之客。”

隨着說話,他衣袖一揚,那數十朵梅花忽地一齊自他袖中飛出,紛紛落在雪地上,竟擺成一個極整齊的圈子,鮮紅的梅花,襯在潔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副極美的圖畫。

苦庵上人見了,讚許的微點了點頭,他所讚許的,倒不是七妙神君所施的那種超越的手法,而是他見七妙神君所佈的圈子極小,須知圈子布的越小,那在圈子裡的人越難闖出,他們對今日之會,心中早有計較,對這第一陣的輸贏,雖末在意,但見那七妙神君對這種有關生死的事情,也絕不取巧,一方面固是讚許,另一方面卻驚懼着七妙神君的態度,怕他也早有成竹在胸。

七妙神君身軀毫末作勢,衆人眼神一亂,他已站在那圈子裡,朗聲說道:“就請各位趕緊過來,讓我見識見識武林中早已盛傳的名家劍法。”

劍神厲鶚第一個飛縱出去,站在圈子南方,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和落英劍謝長卿也各站一方,各自撤出身後的劍。赤陽道長劍尖往上挑,說道:“第一陣既是較劍,神君就請

快些亮劍。”

七妙神君手裡仍拿着那段上面已然沒有花瓣的梅枝,開口說遭:“近十年來我梅某人還沒有動過兵刃,今天麼,各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高手,我梅某人不得不破次例,就用這段樹枝,來討教討教各位的高招,各位就請動手吧。”

四人聽他竟如此說,臉上俱是一變。七妙神君仰天笑道:“各位切莫小看我這段樹枝,它在我梅某人手上,何異利劍。”

赤陽道長再是涵養功深,此刻也是作色,說道:“神君既如此說,我等就放肆了。”

“語音方落,那四柄本靜止着的長劍,忽如靈蛇,交剪而出,,怪就怪在那四柄劍卻未向梅山民身上招呼,只在他四周,結起一片光幕。

梅山民只覺他宛如置身在一個極大的玻璃罩子裡,四邊光芒耀眼。

那劍式甚時詭異,卻也不是武當、峨嵋、點蒼、腔峒,任何一派的劍術,只管劍式連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來,可是隻要他靜立不動,也不能傷得了他。

須知自古以來,武林中的劍法,不是防身,便是傷人,像這種既不防身,又不傷人的劍法,的確是聞所未聞,你若不動,就無法走出這個圈子,你若想動,那四道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劍光,根本無法破去,休說是人,就是連塵埃,都無法飛入。

七妙神君在劍光內靜立莫約半盞茶時光,卻苦思不得破陣之法,心裡想道:“怪不得他們提倡用此法,原來練得這樣怪異好劍式,這倒是我先前所沒有料到的,我只想他們四劍合壁,要勝它雖非片刻就能做到,要想闖出,還不是易如反掌,卻末想到……”

他極留心地看看那四人的劍式,只是劍劍俱是交錯而出,劍帶微芒,極快的振動着劍幅,巧妙地填補了劍與劍之間的空隙。

七妙神君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他自思道:“我若將那柄“梅香劍”帶來,此刻也可用數十年來苦研而成的“軋枝劍式”破去此陣,但現在我手中所持卻只是一段樹枝,要想在這四個名家手中的劍裡,覆穿而出,那裡能夠做到。”

他正思到此處,忽見有兩條交錯着的劍光,微和相擊,鏘地發出一絲輕鳴。那本是毫無破綻的劍式,因這相擊,便停頓了一會。

但那亦是那麼渺茫的一剎那,短暫得像是黑暗中的一閃光亮,七妙神君手中的樹枝,隨着那心裡的一個極快的念頭,向那空隙一劍刺去,左掌一立,掌風如刀,橫切在那兩道劍光上。

原來此劍陣本是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劍神厲鶚、和追風劍合練而成,爲的卻不是用來對付七妙神君,而是要到山上去獵取一種極少有的峰鳥,故此只守無攻,只是要將那種峰鳥困住而已。

到後來追風劍謝星一死,他們將採集峰鳥的事也告一段落,遂也將此陣擱下了。

但後來他們與七妙神君所訂三年之約,日益迫近,七妙神君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往往在談笑中,制人死命,而且武功深絕,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有人在他手中走過二十招的。

他們這纔會同落英劍謝長卿,重練此陣,但在這並不太長的一段日子,功力原本就稍遜的謝長卿,自然無法將劍式和這三人配合像追風劍一樣嚴密,故此纔有一招之漏。

但七妙神君梅山民是何等人物,心思反應之速,又豈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落英劍謝長卿,只覺得手腕一振,有一種怪異的力量,使他混身一顫,手裡的劍自然也遲鈍下來,無法再配合其餘三人的劍式了,那本是嚴密而霸道的劍陣,也因他這微一遲鈍,而鬆懈下來,劍與劍之間,開始有了空隙。

七妙神君乘勢左肩欺上,右手的梅枝化做千百條飛影,點點向那空隙之間刺進,那一種極快的抖動,使得本已漸形鬆懈的劍陣,更形散亂了。

劍神厲鶚一看借勢有變,驀地長劍一引,退出那本劍式連綿配合的劍陣,長劍自上而下,“長虹經天”帶起一道淡青的光芒,向七妙神君連肩帶背,刷地一劍刺下。

梅山民微一錯步,輕鬆地避開此劍,梅枝橫掃時,手腕一沉,枝頭巧妙地搭在落英劍謝長卿的劍身,微一用力,謝長卿直覺有一股大力自劍身滲人,忙也使出功力,來和這股力量相抗。

說來話長,然而這卻是霎時間事,厲鶚一劍落空,長劍猛頓,長嘯一聲,“梅花三弄”劍式做三個圈子直取七妙神君“肩井”“乳泉”三個要穴,劍風凌厲,的確是內家高手。

那邊苦庵上人與赤陽道長見劍陣己亂,遂也毫不考慮地各刺出一劍。

七妙神君所劃的圈子,本就極小,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研發出的劍式,在這極小的圈子同向七妙神君刺去,他們本是內家高手,剎那間只覺青芒紫電,交擊而來。

這卻也正是七妙神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梅枝突地一鬆,落英劍早已滿蓄功力的劍,此刻因對方勁力頓泄,直如離弦之劍,不得不發,竟向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的劍光刺出。

他這一劍,是畢生功力所聚,劍身未到,已有一股勁力,向劍光中擊到,於是苦庵、赤陽兩人的劍風自是一偏,七妙神君腳步迷蹤,向左微一側身,一聲暴喝,雙掌齊揚,雄厚的掌力,硬生生地擊偏了劍神厲鶚的招式,腳下細碎地踩着腳步,在這四劍中己微偏的空隙中從劍光裡極快地閃了出去,一聲長笑,他已遠遠地站在劍圈之外。

這邊四人也連忙收回劍式,苦庵上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說道:“神君真好身法,這第一陣當然是算我等輸了。”

七妙神君笑道:“那麼第二陣又是怎麼個比法,也請上人說出來。”

苦庵上人說道:“這第二陣就由老衲和神君來一試掌力。”

說着他走到方纔七妙神君所佈下的梅花圈子旁,俯身拾起一朵梅花,他這一拾梅花,纔對七妙神君的手法起了更多的驚讚。

原來那梅花看似飄落在雪地上,不甚着力,那知花蒂卻整整嵌在雪地裡,朵朵俱是花朵朝上,這種手法確是他生平所僅見,他自忖道:“這七妙神君的確是可算武林中一代怪傑,看他年輕並不甚大,那知卻有如此功力,若非我等早有安排,今日我五大宗派的掌門,豈非都要葬身在這五華山裡。”

但他仍顯得那麼安祥和不在意,拿着那朵梅花,對七妙神君調道:“神君的功力,確是老衲生平僅見,老袖這試掌之法,雖是與衆稍有不同,但在神君面前,還不是雕蟲之技嗎。”

他用食中二指,掇起那朵梅花,接着說道:“今日老衲有幸,得以能遇海內第一奇人,又能在這勝絕人間的梅谷和神君一試功力,索性老衲也作個雅人,就拿這梅花和神君試掌。”

他將梅花放在掌心,全神凝住,緩緩將右掌平伸出去,那梅花竟似黏在掌心,並未墜下,然後緩緩開口說道:“神君也將梅花黏在掌心,我們兩掌相交,卻讓兩朵梅花在兩掌之間,要梅花不碎,而將對方擊敗,這陣若是老衲再敗,我等四人便俯首聽憑神君處置,不知神君對此法可表贊同。”

七妙神君朗聲道:“上人果真是個雅人,更是高人,想出來的方法,確是妙絕人寰,區區在下,那有反對之理。”

於是他就隨手拾起一朵梅花,右掌一立,那梅花便也黏在掌心,是那麼的輕鬆自然,全然不似苦庵上人的凝重。

他隨口說道:“這樣便請落英劍謝世兄來作個見證,一個時辰內若無勝負,便算在下輸了。”

落英劍聞言,面上露出喜色,立刻走到一旁,那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卻仍緊緊站在苦庵上人身後,七妙神君也末在意,走上兩步,右掌微曲,苦庵上人也踏上一步,兩人掌上的梅花便搭在一起,但卻微微觸着,並非緊接在一起。

七妙神君一搭上手,心中便是一寬,知道今日勝算己穩在握,那苦府上人由梅瓣所滲出的掌力雖是陰柔異常,卻不夠雄厚,他忖道:“這苦庵上人真是作法自斃,不出半個時辰,我便要他傷在我‘暗影浮香’掌力之下,想不到這素以掌力見稱的人物,卻也不過如此,唉,今日武林,能真和我一較功力的,怎的如此之少。

他這念頭方自閃過,忽覺掌中壓力一緊,那自梅瓣滲來的力道,何止增了一倍,而且雄厚異常,他方纔太以輕敵,此刻掌上一麻,竟險些立刻落敗,連忙一整心神,全神凝住,將畢生功力,全聚掌上。

他雖在驚異着苦庵上人的掌力,片刻之間便有這麼大的變化,但他那裡知道,這其中卻是對方的陰詭之計呢,原來中原五大宗派的掌門人,功力最深的便是劍神厲鶚,非但劍術高妙,掌力雄厚,而且習得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借力打力之術。

此刻他側身站在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之間,左掌接住赤陽道長的右掌,右掌抵住苦庵上人的背心,以內力將赤陽道長和自己的功力,引導至苦庵上人體內,再由苦魔掌上發出。

這樣七妙神君何異與三大高手聯集之力相抗,是以他雖然功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但仍感到那麼吃力,須知內家高手這樣相較內力,一絲也鬆泄不得,一個不好,內腑便受重傷。

約莫盞茶時光,在全力施着掌力的四個人,額上都已微微見汗,而且全神專注,力完全聚在掌上,身上其餘的部份,像已不屬於自己了,此刻就算是一個稍有力氣的普通村夫,也能將之擊倒。

他們腳下的積雪,雖因日久已凝結成冰,但此刻卻被這四個內家高手體內所散出的熱力,而溶化了,浴化了的雪水,漸漸滲人那站在一旁的落英劍謝長卿布制的便鞋裡。

但謝長卿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眼中在看着這幕驚心的對掌,心裡反覆思量着:“我該這樣做嗎,我該這樣做嗎?”

他眼望場上的情況,已將近到了決定性的階段,七妙神君雖是以一敵三,但仍然屹立如山,而苦庵上人微曲着手肘已在微微顫動了,雖然那是極爲輕微的顫動。

須知苦庵上人巴達古稀之齡,雖然內力深湛,但歲月侵人,他體內的抵抗之力,已不復再有當年的強健,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以千鈞內力,通過他體內,漸漸地,他覺得體內已然有了一種難言的不適,這是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落英劍謝長卿,自然也看到此點,他天人交戰了一會,斷然思道:“說不得我只好做一次昧心之事了,我還年輕,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而且這谷中再無他人,即使我作了昧心之事,又有誰會傳將出去,唉!我想人人都該爲自己打算吧。”

他緩緩地移動腳步,黯淡的光線,使得他本來英俊的面龐,看起來那樣猙獰。

他走到七妙神君的身旁,望着七妙神君寬闊的前額,瘦削的面龐,和那隻倏然發出光芒的眼晴,這些使這面龐看起來是那麼地脫俗,那麼地呈現出一種超人的智慧,他遲遲了半響,猛一咬牙,雙手俱出,極快地點了七妙神君的右肩、脅下的“肩井”“滄海”兩個要穴,那是點蒼的絕學“七絕手法”。

七妙神君正自全神凝住着,他也感覺對方的手掌,己漸漸失去了堅定,忽然覺得全身一陣麻痹,手上一軟,接着一股無比的勁道,由掌而臂,直傳人他的心腑。

於是他頓覺天地又回覆了混沌,在這渺茫的一刻裡,他腦海裡閃出許多個熟悉的影子,那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影子,接着,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

大地依然,天上己將現曙色,寒意也更侵人了。

谷裡,又回覆了一貫靜寂,像是根本沒任何事情發生似的。

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劍神厲鶚,落英劍謝長卿,帶着一種雖是勝利,但並不愉快的心情走了。

山岩的空隙裡,忽地閃出一個鶉衣百結的少年丐者,極快地掠至七妙神君臥倒在白雪上的身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站起身來,長嘆了口氣,正想抱起七妙神君的鈍屍體,忽又搖頭自語道:“就讓他躺在這裡也好了,讓雪把他淹沒,他能長眠在這幽靜地的梅谷裡,長伴梅花,也算天地不負他了!”

那少年丐者慢慢地擡起目光,看到劍神厲鶚的劍鞘,仍然放在那塊山石上,微一轉念,飛縱而起,拿起那個劍鞘,身形猛一頓挫,直向谷外飛身而去。

辛家村,是滇池背岸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一個很小的村落,村裡所住的人家,十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之辛家村。

辛家村雖然很小,然而在雲貴高原一帶,卻是大大的有名。

這原因是辛家村在近年來,出了兩個與衆不同的人物,這兩人一男一女,是一對夫婦,自幼本在辛家村生長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字鵬九,女的叫辛儀,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情感隨着時日漸增,長大後,便暗暗定了婚約,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妹通婚,是絕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對,連辛家村的居民,也是羣起而攻,認爲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這兩人情感甚堅,絕本因外界的任何壓力,而有所改變,於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他兩人便雙雙失蹤,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過了十餘年,當人們都已忘卻了這件事的時候,辛鵬九、辛儀突然又回到這個小小的村落,而且還生了一個男孩,才七、八歲取名叫做辛捷。

這時,他們的父母都相繼去世了,而且辛鵬九回來之後,手面甚是闊綽,無論識與不識,他都備了一份重禮,一回來後,便挨戶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見過如此手面,不但不再反對他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內外,居民多善雕刻和制銅器,辛家村也不例外,辛鵬九和辛儀,本也擅長雕刻,此番回來之後,所雕之物,更是出神入化。

須知雕刻一技,除了心靈手巧之外,還得刀沉力穩,雕出來的線條,才能栩栩如生,辛鵬九夫婦回來後,閒時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時也拿來送人。村人一見他倆所雕之物,簡直是妙到不可思議,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裡去賣,想不到售得很高的價線,是他們所從未得到的。

於是他們回村後,便又央着辛鵬九夫婦再送些給他們,辛鵬九夫婦,來者不拒,也很少使他們失望,總是客氣地應酬着。

這樣不消年餘,昆明左近的人,都知道辛家村有個“神鵰”,有不少商人,見有利可圖,便專程到辛家村去拜訪他們夫婦。

起先他夫婦還不太怎麼,後來聽人說他們竟被稱爲“神鵰”,便立即面色大變,說好說歹,也不讓別人再在外面叫他這個名字。

但人間的事,每每都是那麼奇怪,你越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越想出名,卻永遠不會出名,人們雖然答應了辛鵬九夫婦,不再叫他們“神鵰”這個名字,私下卻仍然稱呼着。

一晃,辛鵬九回到辛家村己經四年多了,這些年來,辛家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外,倒也相安無事。辛鵬九的兒子辛捷,這時也有十二歲了,生得聰明伶俐,身體也比別的小孩強壯得多。

辛鵬九夫婦,本來經常緊繃着的雙眉,現在也逐漸開朗了,過了正月,春天已經來到了,雖然仍不甚暖,但人們多少己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花朝節那天,辛鵬九夫婦在他們的小院裡,擺了三桌酒,請了些村中的父老,飲酒賞梅,辛儀原來不會燒菜,這四年來,卻變成個烹飪老手了,於是餚精酒美,人人盡歡而散。

辛鵬九夫婦這天心情像特別好,客人走了後,仍擺了張小桌子,坐在廊棺下,把辛捷也叫到旁邊坐下,把酒談心。

遠處有更鼓傳來,此時已起更了,辛鵬九舉起酒杯,長嘆了口氣,對辛儀說:“這幾年來,真是苦了你,總算現在已經捱過五年了,只要捱過今夜,日後我們的心事也就了卻了。”

辛儀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後沒事,我也不願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這裡做個安份良民吧,那種拿刀動劍的日子,我真過得膩了。”

辛鵬九笑道:“說實話,這幾年來,我倒真個有些靜極思動了,要不是那個魔頭太過厲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虧……”

辛儀忽地面現愁容,搶着說:“要是過了今夜,他們仍不放鬆呢?”

辛鵬九哈哈笑道:“那倒不會,海天雙煞雖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來,卻是言出必行,只要過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後,就是我們和他們對面遇上,他們都不會傷我們一根毫毛的。”

話剛說宛,忽地傳來一聲陰惻惻冷笑,一個尖細的口聲說:“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己,就衝你這句話,我焦老大讓你死個痛快的。”

這一冷笑,辛鵬九夫婦聽了,何異鬼卒敲門,夫婦俱都倏地站了起來。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沒有人影,辛鵬九滿腹俱是驚俱之色,強自鎮定着,朗聲說:“大哥,二哥既然來了,何不請下來。”

黑暗中又是一聲陰笑,說道:“你真的還要我費事動手嗎,盞茶之內,你夫婦父子三人,若不立刻自決,恐怕死得更慘了。”

辛鵬九此刻已面無人色,說道:“我夫婦兩人自知對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份,饒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剛說你是我的知己,現在怎又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你不知道我弟兄的脾氣,還會讓你們留後嗎。”

辛儀聽了,花容慘變,悲聲怒喝道:“你們兩個老殘廢,不要趕人人絕路,難道我們連不做強盜的自由都沒有,要知道,我們滇桂雙鵰也不是好欺負的,我辛大娘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通天徹地的本事。”

話聲一落,微風飄處,院中已多了兩個灰慘慘的人影,一個雖然四腳俱全,但臉上卻像是平整整的一塊,無鼻無耳,連眉毛都沒有,只有眼睛像是兩塊寒玉,發出一種徹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樣更奇怪,頭顱、身軀,都是特別地大,兩手兩腿,卻又細又短,像個六、七歲的小兒,兩人俱是全身灰衣,在這黯黑的光線下,簡直形同鬼魅,那裡像個活人。

此兩人正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頭,海天雙煞,天殘焦化,天廢焦勞兄弟。

黃河關中九豪,領袖綠林,海天雙煞就是關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鵬九與辛儀二人,自離辛家村後,東飄西泊,卻無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的奇人垂青,傳得一身絕技。

辛鵬九夫婦,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對人世存了偏激之見,藝成後,挾技行走江湖,就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不數年,“滇桂雙鵰”之名,即傳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兩個獨行劇盜,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後來那海天雙煞所組的關中九豪,突然死去兩人,海天雙煞一聽“滇桂雙鵰”所做所爲,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倆人入夥,須知“關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斗,剛剛倔起的“滇桂雙鵰”哪有不願之理,於是便也入了“關中九豪”的團體。

數年來辛鵬九夫婦,所作的惡跡,自也不在少數,但後來辛儀喜獲麟兒,有了後代的人,凡事就處處爲下一代着想,辛鵬九自有了辛捷之後,心情也不例外地變了,覺得自己所做所爲,實在是有違天道,雙雙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關中九豪”的組織甚是嚴密,除了“死”之外,誰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雙煞”武功高出辛鵬九夫婦甚多,他兩人也不敢妄動,這樣一耽誤,又是好多年,但他兩人已在處處留心着逃走的機會。

直到辛捷七歲那年,海天雙煞遠赴塞外,關中九豪留在關中的,只剩下老七子母離魂叟陳記超和辛鵬九夫婦,於是辛鵬九夫姆便倒反總壇,殺死了子母離魂叟陳記超,雙雙遠行。

海天雙煞回到關中,聞情自是大怒,便傳言天下武林綠林,說是五年中“滇桂雙鵰”若不自行投到,聽憑處置,五年的最後一個月內,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鵬九夫婦,頓覺天下之大,竟無他三人容身之處,考慮再三,覺得只有自己的老家,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的辛家村,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於是他夫婦及辛捷三人,才隱入辛家村,安穩的過了幾年,卻勾不料在五年之期的最後一天,海天雙煞竟趕來了。

海天雙煞一到,辛鵬九知道憑自己夫婦的武功,萬萬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對手,而且自己一想,以前所做的惡跡,雖死亦是罪有應得,只想軟語央求,爲辛捷保全一條性命。

辛儀卻忍不下這口氣,高聲罵了起來,那海天雙煞本是孿生兄弟,出世後一個是四肢不全,一個卻是生來又聾又啞,雖然自己取名天殘、天廢,卻最恨別人稱他們殘廢,聽了辛儀的怒罵,使得他們本己滿腹的殺機,更濃厚了。

天殘焦化吱咯一聲冷笑,說道:“想不到辛九孃的骨頭倒比辛老六還硬。好,好,我弟兄今天若不讓你死得舒舒服服的,從此武林中就算沒有我們‘#39;#39;海天雙’#39;#39;這塊字號”

辛儀悲聲喊道:“鵬九還不跟他們拼了。”說道人已離地而起,玉手箕張,一招“飢鷹搏兔”帶着虎虎風聲,直向天殘焦化擊出,聲勢倒也驚人。

那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這“"飢鷹搏兔”一式,只能用對付比自己武功弱的對手,若是遇到強手,只有更加吃虧。

辛鵬九一見愛妻使出這招,便知凶多吉少,一聲驚呼,卻也來不及了。

天殘焦化一見辛儀凌空而來,身形猛縮,本已畸小的身體,候又矮了二、三尺,幾乎貼着地面了,辛儀滿蓄勁力,見對手不閃不避,正想一擊而中,至不濟也和他同歸於盡,卻不料焦化的縮骨之術,己至爐火純青之境,等到辛儀的勁力,己至強孥之末,雙手閃電般的伸出,抓住了辛儀的一雙玉手,微微一抖,辛儀但覺一陣劇痛,雙臂便脫節了。

那邊辛儀一聲慘呼,摔倒地上,這邊辛鵬九也是心膽俱碎。

天殘焦化身形一動,貼地飛來,極快的圍着辛鵬九一轉,那種速度幾乎是肉眼所看不見的,然後站在辛鵬九的身前,冷冷地說:“辛老六,你若能不出這圈子一步,只是看着我弟兄二人處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饒了這小孩的性命,否則你若要和我弟兄動手,也是悉聽尊意,你看着辦吧!”

辛鵬九低頭一看,那堅硬的檐廊的地上,不知被天殘焦化用什麼手法,劃了一個圈子,他又一望辛捷,見他竟仍坐在椅上,滿臉俱是堅毅之色,既不懼怕,也不驚慌,竟比自己還要鎮定得多,只是眼中卻是淚光瑩瑩,像是看見母親受傷所致。

辛鵬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這才十二歲的孩子,競有這樣的性格,這些年來,他雖對自己這唯一的兒子愛到極處,但直到今天爲止,他纔看出自己這個兒子與衆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讓這孩子長大**,將來一定不是凡品,他絕不能讓這孩子就此死去,那怕犧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知道“"海天雙煞”將施於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是慘不忍睹的,但他決定忍受下來,他想反證總是一死,用什麼方法處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天殘焦化從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鵬九願意做自己這幕戲的觀衆,高興地笑了笑,一種與生而來的殘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瘋狂想法,那就是當別人越痛苦的時候,他就越快樂了。

於是他迴轉頭去,極快地向那始終靜立末動的天廢焦勞做了幾個別人無法瞭解的手式,焦勞也開心的笑了。他兩人臉上的這一種笑容,往往令人見了有比“怒”更可怕的感覺,這是當一個飢餓的野獸看見一個他即可得到的獵物的笑容。方纔痛昏過去的辛儀,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甦醒了,發出一陣陣的呻吟,焦化滿意地聽着這聲音,突地閃身過去,在她身上點了一下,這是“海天雙煞”獨門的點穴手法。它使人渾身不能動,但卻並未失去知覺。

然後他向焦勞微一點頭,焦勞微一晃身,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儀的衣服上,隨手一揭,整整的撕去了一大片。

於是辛儀那成熟而豐滿的胸膛,便暴露在西風裡,暴露在比西風更寒冷的海天雙煞的目光裡。辛鵬九隻覺心中一陣劇痛,恨不得立刻過去一拼,但他手按着的是他兒子的身軀,他的牙緊緊咬住,牙跟裡的血,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

辛儀此時所受的苦難,更是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出來的,她感到腦前一涼,接着又是幾下猛扯,她渾身便完全暴露在寒風裡,雙臂的痛楚,雖已澈骨,寒風也使她戰慄,卻都比不上她心申之羞辱與絕望,她感到身上每一部分都受到襲擊,她意識到,將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再加上心理的絕望,身上被襲擊所產生

的麻辣,她痛恨着“"海天雙煞”,她也痛根着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憎恨世上每一個人,於是她閉上眼晴,切齒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變爲魔鬼,向每一個人報仇。”

十二歲的辛捷,處身在這種殘忍而幾乎滅絕人性的場合裡,委實是太年輕也太無辜了,雖然人世間大多數事,他尚不能瞭解,但上天卻賦給他一種奇怪的本能,那就是無論在任何環境之下,絕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許這是上天對他的不幸遭遇所作的一個補償吧,然而這補償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着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受着兩個野獸般的人的凌辱,自己的父親爲着自己,在忍受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欺侮,他雖然難受,但卻一點也沒有哭鬧,也沒有大多數在他這樣的年紀,處身在這種場合裡的孩子所不該有的舉動。

若他是懦弱的,他該戰慄,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該拋去一切,去保護自己的母親,但他任何事都沒有做,他只是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裡,“海天雙煞”若知道這種表情裡所包含的堅忍的決心,恐怕會不顧一切諾言,而將他殺卻的。

但是“海天雙煞”怎會去注意這個孩子,他們正被一種瘋狂的野獸般的滿足的情緒所淹沒,他們用手、用腳、用一切卑劣的行爲,去欺凌一個毫無抵抗的女子,而以此爲樂。

然後他們滿足了,他們回過頭來,天殘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着辛鵬九怪笑道:“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這孩子的一條命,總算被你撿回來了,而且我焦老大一高興,連你也饒了,你若仍然跟着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樣的待你。”

辛鵬九回頭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換取的他的延續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涌起萬千情緒,然後回過頭去,對焦化說道:“你答應在十年之內,決不傷這孩子。”

天殘焦化點點頭,說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難道你還不知道。”

辛鵬九說:“好,那我就放心了。”隨着說話,他緩緩走近焦化的身後,天殘焦化的背後,正悽慘而無助的躺着辛儀的美麗的裸露身軀,他眼中噴出怒火,猛地出手,一招“比翼雙飛”左右兩手,雙雙齊出,一取天殘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的命脈所在。

這“比翼雙飛”乃是辛鵬九仗以成名的“神鵬掌法”裡的一記煞手,辛鵬九這一擊,更是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悲憤,威力自是不同尋常,何況天殘焦化正在志得意滿,再也想不到辛鵬九會出此一擊,等到猛一驚覺,掌風已自臨頭了。

但天殘焦化能稱雄環宇,確非幸致,辛鵬九掌出如風,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長了幾寸,剛好夠不上部位。

辛鵬九此擊,本是志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的希望,已是破滅,但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身軀微矮,“平沙落翼”雙掌交錯而下,掌心外露,猛擊胸膛。

天殘焦化陰惻惻地一聲獰笑,腳下微一錯步,側身躲過此招,右掌一揮,直點辛鵬九鼻邊“沉香”穴,躲招發招,渾如一體。

辛鵬九一咬鋼牙,硬生生將身軀撤了回來,雙掌連環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神鵰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殘焦化致命之處下手,而且絲毫不顧自身的安危。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進手招數,完全豁出去了。

這種動手的方法,除非和對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報定必死決心,在武林中是無人使用的,天殘焦化雖然武功通玄,但對這種招式,應付起來,也頗覺吃力,最主要的當然是辛鵬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鵬九若想傷得焦化,卻也是絕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辛鵬九便覺得後力已是不繼,須知這等打法最是耗費真力,他眼看焦化仍然從容地化解着自己的招式,沒有一絲可乘的機會,而且天廢焦勞也始終冷眼站在一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只怕立刻便要難逃一死,而且死得更慘。

辛家的院子並不甚大,他們在院中極快的騰越着身軀,幾次都從天廢焦勞的身旁,擦身而過,但焦勞依然冷靜地站着,並未絲毫移動過。

此時辛鵬九的一百二七式“神鵰掌法”堪堪己將使盡,辛鵬九正自使到最後的連環十二式中的“束翼穿雲”,下面便是“"神鵰展翼”。這連環十二式,招中套招,連綿不斷,乃是“"神鵰掌法”中的精華所在,天殘焦化雖自持絕技,但也不敢太過大意。

辛鵬九在使到這招時,身軀又逐漸移至天廢焦勞的身前,在這一剎那間,忽地一個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雙臂微分,看似門戶大開,其實中藏危機,下面便是該沉肘曲眩,一招“破風而起”,天殘焦化也期道他這下一式必是陰招。

但他忽地原式末變,側身撲身側的天廢焦勞,張臂緊緊將焦勞抱住,張臂抱人,原是市井潑皮無賴打架的行徑,“海外雙煞”再也未想到他會使出此招,天殘焦化見他忽然舍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勞,更是一博,然而更還有令他無法想到之事。

辛鵬九將一身功力,全隨在這雙臂上,似鐵匝着天廢焦勞的身軀,焦勞正是一驚,卻見辛鵬九竟張口向他喉頭咬來,焦勞平日以掌力、內力見長,與天殘焦化之軟功,輕功,大相運庭,縮身易形之術,也遠遠不及乃兄,他潛用內力,真氣貫達四肢,想將辛鵬九震落,但在須央之間,卻也無法做到。

這事情的變化,是那麼快,筆下所寫的那麼多事,在當時真是霎時之間,天廢焦勞若讓辛鵬九咬中喉頭,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氣絕,他如何不驚,但他畢竟是久經大敵,在危難中,自然會生出一種超於常人的應變本能。

他雙肩一聳,頭往下俯,將那脆弱的喉頭,挾在下顎與胸脅之間,辛鵬九一口咬來,卻咬在他脣與下鄂之間,天廢焦勞痛怒之下,雙壁一抖,一聲暴喝,胸腹暗用內家其力,收縮之間,手掌從縫隙中穿出,一點在辛鵬九脅下的死穴。

那脅下乃必死之穴,何況天廢焦勞指上潛力驚人,辛鵬九連哼都沒哼出來,便即死去。

天廢焦勞摸着那已被辛鵬九咬得出血的下顎,冷然望着那地下的屍身,臉上依然一無表情,像是世間的任何事,都不能牽動他面上一絲肌肉似的。

天殘焦化冷然說道:“真便宜了他,讓他死得這麼痛快。”他突然想起這院中除他兄弟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尚未死的人,於是他轉過頭去找,只見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臉上滿是淚痕,雙拳緊弱地握着。

天殘焦化心中村道:“這小孩子怎地憑般奇怪,莫說是這樣個小兒,就算是個普通壯漢,在這種情況下,也鮮有能不動聲色的,此子若不是癡呆,就定必是特別聰穎……若是癡呆罷了,若是特別聰穎,將來豈不是個禍害。”

想着想着,他走到辛捷之前,緩緩舉起手來,想一掌拍下,免得將來反成養息之患。

他這一掌下去,莫說是辛捷血肉之軀,即使是百練金剛,也柏立刻便成粉碎,他目注着辛捷,辛捷也正以滿含怒毒的眼光看着他。

但天殘天廢兩人的心情,每每不能常理推測,他們滅絕人性及至頂點,對一言之諾卻看得甚重,他轉念想及:“但我己承諾了辛鵬九,決不殺死這個孩子,若是留下了他,將來也許倒成了,我心腹之禍……”他舉起的右掌,遲遲未曾落下。

是擊下抑或是不擊呢,這念頭在他心中遲疑者,辛捷的性命,也懸在他一念之中,在辛捷本身來說,他沒有絲毫能力來改變這些。

夜涼如水,而且突然颳起風來,由這小小的院子通到後院的一條小徑上,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而且還像不止一個人。

那種沉重的步子,在這靜寂的寒夜裡,聽來是那麼刺耳,天殘焦化微微一驚。一揮手,他弟兄兩人心意相通,雙雙一縱,隱在院的陰黑之處。

那知那由後院中走出的,不過是一條牛,

不何怎的,在深夜裡竟會離開廄房,“海天雙煞”見了,相對作一苦笑。

那條牛想是平日調得好,生得又肥又壯,亮蹄揚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殘焦化見了,心中俊然一動,思道:“我所答應的,只是我兄弟二人決不傷殺此子,卻未答應牛也不能傷害此子呀。”

他想到這裡,臉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難解決之事,忽然得到了結果,這種心理,和他的這種解釋,也是極難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陣風吹來,想是也覺得有些寒冷,昂頭低鳴了一聲,又向來路走去,天殘焦化微一飄身擋在那牛的前面。

那牛猛一受驚,雙角一抵,便要往前衝去,天殘焦化出手如風,握住那牛的雙角,這等內家的潛力,何等驚人,那牛空自使出蠻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動半步,空自把地上的泥沙踢得漫天紛飛。

焦化左手不動,騰出右手來,朝天廢焦勞打了幾個手勢,那是極簡單的幾個手式,但其中卻包涵了許多意思,這是他們多年來所習慣的溝通心意之法,除了這種手式之外,天廢焦勞再也不瞭解世人任何一種別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來,天殘焦化的意志,永遠代表着天廢焦勞的意志,他們兩人像是一件不可分離的結合體,實是二而爲一的。

天廢焦勞,極快地打開了院前的大門,再閃身回來,橫手一掠,將辛捷挾到脅下。

辛捷既不驚慌,也不掙扎,因爲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是被操在這兩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自信,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要以血來償退今日的一切的。

他動也不動地被挾到那條己漸發狂性的牛身上,那條牛正在極度的顛沛中,他一坐上去,就不得不緊緊抱着牛的脖子,這樣纔不致從牛身上拋下來,他雖然並不知道被挾上這牛背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卻明瞭這一定是關係着他的生命的。

天廢焦勞將辛捷挾上牛背後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龐大的身軀,被他這一扯,硬生生給旋了過來,牛角的根部,也滲出血來。

那牛劇痛之下,狂性更是大發,它被制在那種驚人力道之下,前進後退都不能夠,只有發狂地聳動着身軀,將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顛沛得胸胃之間,生出一種說不出地難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嘔吐了。

天殘焦化,將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鬆,手掌順勢劃下,那麼堅韌的牛皮,被他這一掌,竟深深地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泊泊流出。

那牛自是怒極,天殘焦勞剛鬆開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門口竄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雖是身懷武技,但自辛捷出左後,即對武林生出厭倦,是以根本沒有傳授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體因父母善於調養,而比常童稍壯之外,連最淺薄的武技都一竊不通。

那牛發狂地在深夜寂靜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覺身旁之物,像閃電般地倒退着,而且牛發狂性,那種顛沛與動盪,更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幾乎想鬆開他那緊抱着牛脖子的雙手,讓自己跌落下來,但是這種生與死之間的抉擇,他卻沒有勇氣來選擇,即使須受如此的痛楚。

因爲他對自己的性命,抱着極大的期望,有許多事是那悽慘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腦海中盤旋着,他對自已立下誓約,這些都是他要親自去償付的,因此他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些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的幼童來說,雖然是有些模糊而遙遠,但是悲慘事實的回憶,對他卻是無比的鮮明,他雖沒有能力去克服這惡劣的命運,但他不願意自己去助長這種惡劣的命運,因此他決不鬆手地緊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無望,他也要掙扎到最後一刻。

然而一個毫無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條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麼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時間,多少路程,漸漸辛捷的雙臂已由痠痛,而變爲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漸漸迷亂,只覺得那牛像是在往高處而奔,彷彿是上了山坡,但他也不能看得清楚。

天色也漸漸亮了,辛捷的心裡,只希望遇到路人,將這奔牛制住,但即使遇到路人,又怎能製得住這狂牛呢。

他又希望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這牛更先不住的是他,他所剩餘的體力,已無法他多久了,他在此種情況之下跌倒,那裡還有命在。

但此時他的腦海中,已迷亂得甚至連這些問題都無法再去考慮了,渾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屬於他,所有的事,也離他更遙遠了。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段時間是漫長的,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時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闖上了五華山。

五華山山勢本不甚險。但是無論人畜,在顛狂之中,往往卻能做出平日無法做到之事,那牛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處。

辛捷微微覺得那牛本是一直竄着的,此刻竟繞起圈子來了,他五覺得頭更是暈,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勢,猛然一頓,他就從牛頭上直飛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便失去了知覺。

在他尚末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他彷彿覺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拋,也遠遠落在雪地上。

深山裡的氣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斷飄落,失去知覺的辛捷,躺在雪地裡,並未多久,就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晴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一個碩長的影子佇立在他而前,於是他努力清了清自己的眼簾,他看見一個瘦削而樵悴的人正也低頭望着他。他人是那麼的樵悴而衰弱,面孔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陰暗的墳墓裡走出來似的,佇立在清晨抖峭的風和雪裡,顯得那樣地不穩定,雖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卻像隨時都會跌倒。

風雪交加,那人僅穿着件單薄的文士衣衫,在寒風裡不住地哆嗦着,看見辛捷醒來,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那笑是親切而溫暖的。

辛捷看見這笑容,頓時忘卻了他那種陌生恐懼,想掙扎着坐超來,他認爲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個急切需要着幫助的人,雖然他自己也是那麼地不幸,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處。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張口說道:“不要動,再躺一會。”然而辛捷依舊在掙扎爬起來,那人目光陡然一變,那麼樵悴的面孔,仍然顯出一種難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動,想阻住辛捷,然而卻一個踉蹌,虛軟地倒在地上。

試着爬起來的辛捷,卻不知道若非自己機緣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經過那麼長地顛沛,那麼苦的折磨之後,他縱然體格再健,也不能再佇立起來了,撲地,又躺在雪地裡。

辛捷和陌生的人,並排臥倒在雪地裡,此地雖然幽絕,但辛挺卻不感到寂莫,因爲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靈,對那陌生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情感。

他雖周身失力,但神智卻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個景色絕美的幽谷,虯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聽到那人說道:“你這小孩,怎會騎着狂牛,跑到這裡來,你是誰,你的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這幾句話間的聲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慘的回億,重又在他腦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那人見他哭了,和緩地問道:“你別哭,有什麼難過的事,只管對我講。”

辛捷雖然認爲即使將他這種悲悽而殘酷的遭遇,告訴這看來比他更孱弱的人,不會有什麼用處,但在此刻,他已將這與他相處在這渺無人蹤的幽谷裡的人,看成他唯一可以親近的人,人們都有將自己的心事,吐露給自己親人的習慣。

於是辛捷啜泣着,說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說來,不過是一種情感的發泄而已,然而他萬萬不會料到,這卻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緣。

原來他所敘說的對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藝”名傳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點蒼第九代掌門人,點蒼雙劍中的落英劍謝長卿,以點蒼絕學“"七絕重手”"點“肩井”“滄海”兩處大穴,內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陽道長,以及劍神厲鶚的內力所傷,在別人說來,這兩樣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才智,後天又得到了非凡的薰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個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他以多年來超人的修爲,努力地運轉着體內的先天之氣,但是胸腹之間卻始終不能運行,他知道他所受的點穴手法,必是得有秘傳,若是他內腑末曾受傷,他或許能以自身功力,解開此穴,但此刻,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覺四肢是那麼軟綿而無力,甚至想移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間的淤血,慢慢地展開,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的掙扎着,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蹟的來臨。

他是平臥在雪地上,地底的陰寒,也在侵蝕着他體內的功力,當他正已絕望的時候,忽然己聽見谷口有一種極爲重濁而急速的蹄聲傳來,這時他多麼希望那來的是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呀。

那蹄聲像一陣風,闖進谷裡,接着他看見一條狂奔着的牛,從他身邊奔了過去,在谷裡急劇地奔跑着,他意識到那僅僅是一匹發狂性的牛而已,一匹發了狂的牛,對他又能有什麼幫助呢。

那牛在谷裡奔了一轉,竟又直直地朝他臥身之處奔到,他無法躲避,只有閉目等着牛蹄自他身上踩過,在他閉上眼晴那一剎間,他猛然覺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臍膀的“玄磯”兩處全穴,被一種千鈞之力,極快地打了兩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他全身頓覺一暢,體內的真氣,雖然微弱,但卻能自由運轉了,一種“生”的希望,陡然又在他心中復活了,他想只要自己能自由運氣,四肢必也可活動,那麼即便是再重的傷,又何愁不能治療呢。

於是他開始移動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覺得肌肉間己有了力量,雖然這力量和他以前的潛力相差得很遠,但己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着到他所臥之處而來,這次,他不再驚慌了,他想,雖然自己的功力損失了這麼多,但應付這一條迸牛總該不成問題吧,但是他一念,竟鑄下了大錯。

當那狂牛再從他身上踏過的時候,七妙神君將全身真力都聚集在雙臂之上,向上一推,那龐大的牛身竟被這一擊,擊得直飛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這一擊之後,突然有了一種他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疲勞。

須知七妙神君的內功,己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境界,這疲勞二字,他是絕不會感覺到的,然而此刻,他只覺得渾身骨節痠痛,口中也微微喘着氣,像是一個毫無武功的人,在經過了長期的勞累之後所有的感覺。

當然,七妙神君也能意會到這是件什麼事發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己散,在經過外來的侵害,本身的傷痛之後,他若能將剩餘的真氣善加保養,他雖不能很快的恢復原功力,但也非無望。

但是他卻將僅餘的真氣作了全力的一擊,點蒼的七絕手法本就是使人有散盡功力後慢慢死去的,七妙神君武功雖曾冠蓋天下,但此刻又回覆成一個凡夫了。

由一個超人而回復到凡人的那種感覺,是令人最難忍受的,再加一個武功高深的人散功時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種逃避的念頭,而最好的一種逃避的方法,就是死。

然而他“死”的念頭,卻被另一件事打斷了,那就是在這個幽谷裡,他忽然聽到另一個人的喘息之聲,梅山民開始生出一種好奇的驚異的感覺,於是他努力地鼓着最後的精力,站立了起來。

於是,他發現了辛捷,當他走到辛捷面前時,暈迷着的辛捷也正在此時睜眼看到了他。

絕望了的七妙神君在聽了辛捷所敘述的那一段慘絕人寰的遭遇之後,心裡被憤怒和不平所替代。就在這一剎那,辛捷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他將要成爲武林中的煞星,他的聲名和武技,將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懼怕。

這時雪也停了,幽谷裡更顯得靜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這狂牛竟會奔到這終年渺無人蹤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藉此苦肉之計,騙得我武功去,我雖內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奧武學,又豈是那些武林中人可以比擬的。”

他極爲困難的掙扎着坐了起來,望着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在奇怪着梅山民的問題,自然,他怎會認得梅山民。

他臉上的那種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瞭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聰穎絕人,他從辛捷的臉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誠實,一種“後繼有人”喜悅,使得他笑了。

他笑着向辛捷說:“現在你也是無親無靠了,你可願跟隨着我。”

辛捷看着這尾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說:“好,我一定跟隨着你,照顧着你,你別看我現在渾身沒有力氣,只要我歇一會兒,我力氣倒大得很,什麼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這種天真的話所深深的感動了,他發現這孩子的心地的純良,於是他笑着連連點頭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顧呢。”

說着,他閉上眼晴,靜靜的坐着,但是,飢餓、寒冰、疲倦、痛楚,這許多種他未經歷過的感覺,此時都襲擊而來,於是他長嘆了口氣,向辛捷說道:“你能不能站起來,扶着我走出這山谷去。”

辛捷稍一轉動,四肢就生出麻庳的痛苦,但是一種好勝的責任感,使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成爲較堅強的一個,於是他咬着牙站了起來,和梅山民困苦踉蹌走出谷去。

五華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遊賞去處,雖然那絕谷中渺無人跡,但山上游人本多,梅山民和辛捷並沒有掙扎許久,便遇着山上的遊人,看見他兩人的狼狽之狀,極驚異地跑過來問有什麼事發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幾句,找着了兩頂送遊人上山的山轎,和辛捷坐着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號稱四季常春之處,溫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難見雪化,辛捷覺得奇怪的是梅山民手面的闊綽,他們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着最好的飲食,梅山民還替辛捷買了許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都有,將辛捷自現在到**,所需用的衣物都買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僱了輛大車,自昆明出發,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着急。

辛捷也不知經過些什麼地方,只覺得車子走了很久,漸漸,他的身體已復原了,但他看着梅山民,卻仍象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餘,已經是仲春了,辛捷只覺路上樹木漸綠,也不知究竟到了何處。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換過了幾次車,這日來到一個村落,那村落不過比辛家村稍許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車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只覺得梅山民心情彷彿甚好,隨意說笑着,也不再喚車。

穿過村落,又走了莫約半里路,梅山民已顯出很疲乏的樣子,但神情卻極興奮。

走過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辛捷看到幾間很精緻的瓦屋,梅山民指着對辛捷說道:“你看,這就是我的家了。”

辛捷暗自奇怪着,梅叔叔的家怎會竟遠在此處,而他卻奇異地在五華山的幽谷裡,但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仔細地去探討。

梅山民走到門前,輕輕地拍了幾下門,那暗紫色的大門便立刻應聲而開,開門的是瘦削的中年漢子,見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彎下腰去,沉聲說道:“您回來了。”臉上絲毫沒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着點了頭,拉着辛捷走進大門,辛捷只覺得此房精緻已極,屋中佈置得更是井然有條,但是借大的幾間屋子,都空曠地沒有人聲。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尖銳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輕輕拍着辛挺的頭說:“這是我收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着他又一笑說道:“她們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微一躊躇,說道:“我己將她們都打發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變,急着追問道:“都打發了。”

那漢子低下頭去,說道:“近日江湖傳言您已在雲南五華山裡,遭了劍神厲鶚的毒手,而且江南丐幫中,更盛傳有人目睹您的屍身,我考慮再三,恐怕留着她們將來反會生事,便一一將她們打發了,正準備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長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說道:“這樣也好,這次我真是死裡逃生,將萬事都看得淡了,只是她們倒底和我相聚一場,你可曾讓她們吃了大苦頭;還有那繆九娘呢?”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依然神色不動,說道:“您放心,我絕沒有讓她們吃半點苦頭,只是那縷九娘,一聽您身遭不測,乘着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點了點頭,黯淡地說道:“好,好,這樣也好。”

辛捷聽着他們講話,卻絲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着梅山民,梅山民低頭髮覺了,便拉起他的手,指着那瘦削漢子,說道:“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後要叫他侯二叔,只要他歡喜,你以後保險有好處。”

辛捷擡頭望了一眼,低低喚了聲:“侯二叔”。那侯二叔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只覺得這侯二叔遠不及梅叔叔可親,趕緊又低下頭去,梅山民微笑着撫着他的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漢子說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時送飯下去,你若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幾年我恐怕不會再上來了。”

那瘦削漢子點頭說是,忽地雙目一張,緊緊盯着梅山民看了一眼,說道:“我看您這次回來,好像有些不對,莫非……”

梅山民又長嘆了口氣,說道:“慢慢再說,慢慢再說,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說完,他轉頭拉着辛捷,走出客廳,轉到一間非常雅潔的書房,用手按了按那靠着牆而立的書架旁的一塊花紋磚,書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處地道,石階直通着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着辛捷往石階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書架又倏然而合,但地道中並未因書架之合而顯得黑暗。

辛捷被這一切所深深地驚異了,但是他素來膽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對他絕無惡意,是以他毫不遲疑地跟着梅山民走下石階。

那知這石階之下,竟別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只覺得富麗繁華,不可言喻,比上面的那幾間房子,又不知強勝多少倍了。

梅山民帶着辛捷在地底轉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間屋子,間間都是精美絕倫。

辛捷只覺眼光撩亂,他心中正暗喜着這住處之美,那知梅山民又帶他走進一間房子。

辛捷一走進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氣,撲面而來,此屋中牀、幾全是石制,四壁也是用青石所鋪,百壁上掛着一柄長劍,劍旁懸着一個錦囊,石几上放着一些書籍,除此之外,屋中就別無他物。

梅山民笑着對辛捷說道:“從今天起,你就要住在這房間裡了。”

辛捷聽了,心中一冷,暗忖道:“這地底有這麼多房間,他都不要我住,卻偏偏要我住在這鬼房間裡……”心中雖在埋怨,面上卻又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勉強地點了點頭。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處,可是你也要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這裡的七間其他房間,倒是還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處,卻是難如登天呢。”

辛捷看着牆上的劍,又想起那侯二叔銳利的目光,和他們倆人的對話,突地福至心靈,立刻說道:“我喜歡住在這裡。”

梅山民笑容一斂,目光留戀地在這石室四周一望,感喟着說道:“從今以後,我已和這石室絕緣了,你雖天資甚高,但能否盡傳我的‘七藝’,還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功。”

辛捷懷疑地問道:“七藝?”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說道:“對了,七藝,你若能盡得我的‘七藝’,何愁大仇不能報呢。”他雙目仰望着石屋之頂,嘆道:“不但你的大仇待報,我的仇恨也要你去報呢。”

辛捷望着他,極力地思索着他的話,到目前爲止,辛捷還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看來那麼尾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從他隨着梅叔叔回到家以後,這許多奇怪的事,己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個平常的人。從此,他就在這石室中住了下來。

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制,因此終日陰寒,尤其晚上睡眠之夜,辛捷覺得這種陰寒之氣簡直很難忍受。

日復一日,辛捷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他己能適應這陰寒之氣,除了每日有人送來吃食之外,他連梅叔叔都見不到。

無聊的時候,他開始翻閱石几上的書籍,這些書都濃厚地吸引着他的興趣,雖然其中有許多地方是他不能瞭解的,但是他仍仔細地看下去。

書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書被送來,有時梅叔叔也來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日子過得不知不覺,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書。

他是天資絕頂之人,再被這許多書所陶冶,他已完全地成爲一個智者。

但是有一天,當他將一批書看完的時候,就不再有書送來,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抄本,辛捷看那書靡上寫着“暗影浮香”幾個篆字,裡面卻是一些修爲,練氣的基礎功夫,於是他開始學到了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無上內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的修爲進境,但是梅山民卻知道,天資絕頂的辛捷,在這專爲練功而造的石室中,專心地練着,並沒有多久,他只覺得體內的真氣,彷彿己變成有形之物,可以隨意指揮,而且身體更不銅比以前靈便了多少,他常常覺得只要自己一提氣,便有一種騰空而上的感覺。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書換爲“扎枝劍籠”,而百室中的光線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時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己長成爲十七歲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煩躁不安,而變爲無比的寧靜,他已由一個常人,而變爲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這幾年來,卻變得那麼蒼老,甚至連鬢髮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的,他眼看着辛捷的長成,彷彿是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覺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補償。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飛快地過去,長處在百室中的辛捷,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現在,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種姿式下,身軀隨意升騰,在平滑的百壁上,他可以隨意駐足在任何一處,在已變得完全漆黑的房間裡,他可以描繪出廠幅極細膩的圖畫,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的“劍”“掌”究竟己有了何種威力,因爲在這石室中,他無法考證自己“劍”“掌”的功力。

十年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他何以能在這石室中渡過這麼悠長的歲月,他想,這也許是一種探尋知識的和興趣,使得他能這麼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爲一個非凡的人。

因爲,有許許多多他應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終於,梅山民認爲辛捷學會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連當年他自己都沒有達到的,而辛捷居然達到了。

於是,他帶着辛捷,走出了那間辛捷曾躺在那裡十年的石室。

當辛捷走出地底,第一眼看見天光時,他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那是一種滲合了喜悅、陌生,以及一些驚奇的情感。

梅山民指着一張放在書房裡的圍椅讓他坐下,然後笑着道:“這些年來,你覺得你在石室中所受的苦沒有白受吧。”

辛捷感激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這全是梅叔叔的栽培。”

梅山民笑着點頭道:“好,好,你知道就好。”他側身照了照放在桌上的銅鏡,說道:“你看我比在山谷中遇見你時老得多了吧!”

辛捷望着他已斑白了的頭髮,起了皺紋的面孔,那確是己和當年山谷中的書生,大不相同了,於是他小心地說:“梅叔叔是老得多了,但是我看梅叔叔的身體卻比那時好多了。”

梅山民撫摸着身上已是鬆散了的肌肉,愕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剛想張口回答,一時卻定住了,這問題辛捷在谷中初遇到他時,他就問過辛捷,辛捷那時確是不知,但此時辛捷和他已相處十年,辛捷除了知道他是梅叔叔之外,就一無所知了。

梅山民並未注意到他的窘態,感喟着道:“聽你所說,你的母親也是關中九豪中的人物,你可曾聽說過:“‘關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句話。”辛捷沉思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梅山民道:“這也難怪你,你那時還小,就是聽到過,也早已忘記了,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關中地方是關中九豪稱霸的,河洛一帶,卻唯有一個單劍斷魂吳詔雲可說得上是第一人物,但是海內武林中人,都要尊重的,卻是七妙神君,這些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除此之外,更有三個據說已成不壞之身的人物,武林中人只有聽說而已,誰也沒有見過,大家都以‘世外三仙’來稱呼他們三人。”

他目光中流動着辛捷少見的光芒,像是在回憶着什麼,辛捷不敢去打擾他,只是靜靜地聽他繼續說着:“現在關中九豪早已散夥,單劍斷魂吳詔雲,也傷在那些以武林正宗自命的小人手中,早已去世了,而昔日稱尊海內的七妙神君呢!喏,就是現在坐在你身前的人,就是我。”

辛捷驚異地睜大了眼晴,他從未想到過到的文弱的梅叔叔竟是如此人物。

梅山民用手輕輕拭着領下的微須,嘆道:“看來芸芸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只有‘世外三仙’了,但我卻認爲,縱然如此,但空將一身絕技,埋沒在山水之間,豈不是可借了。”

辛捷仔細地聽着,心中涌起許多思潮,十年來的鬱積,此刻突然一涌而出,而且雄志頓起,頗想以一身所學,立刻便在武林中一爭長短。

他心中的這些思潮,雖然很難透過他那多年來在地底石室中已凝結成冰的蒼白麪孔,但梅山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仍可看出他的心事。

於是梅山民說道:“你可知道,我帶你來到此處,除了是同情你的遭遇,助你復仇之外,最主要的還是我看出你的根骨太好,稍一琢磨,便成大器,果然你並沒有令我失望,以你現在所具的武功,足可以稱霸江湖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第二個七妙神君,我以前所未完成的事,你都要一一去替我做好。”

他臉上閃過喜悅的笑容,說道:“從今以後,七妙神君,又要重現江湖了。”

辛捷突然接受到這種奇異而興奮的任務,眼光因興奮而更閃爍了,他雖沒有太大的自信,但是他願意去闖一闖。

突然院中有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身具輕功的人由高處落下所發生的聲音,而且是極爲輕微的,但是那瞞不了在石室中十年苦練的辛捷,他一聽聲音有異,猛一提氣,身軀像一條飛着的魚一樣,從微開着的窗戶中滑了出去。

但院中一片空蕩,沒有任何人影。

他極快地在四周略一盤旋,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現象,失望地又竄回房中。

他一邊房,就看見他原先所坐的椅子上,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窗口竄進,那人連望都沒有望一下,仍然端坐着。

他奇怪地哼了一聲,可是他隨即看出那人就是他初到此處所見的侯二叔,他暗自慚愧着自己的慌張,躬身叫了聲:“侯二叔”。

侯二叔冷峻的面容,竟似有了笑容,說道:“一別十年,賢侄果然身手不同凡響了,真是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辛捷想到自己雖然極快地竄了出去,但人家卻已安坐房中,不禁慚愧的低下頭去。

梅山民說道:“薑是老的辣,捷兒倒底經歷太少了。”

他又向侯二叔問道:“事情如何了。”

侯二叔說道:“大致已辦妥了,我在武漢一帶,和長江沿岸的大城,都設下了山梅珠寶號,已有十三處,只要一吩咐,捷兒便可去主持了。”

梅山民點了點頭,向辛捷說道:“此番我雖命你去闖江湖,卻不願你去和那些武林中莽漢爭名奪利,己經替你打好了基礎,侯二叔在江南一帶,已替你設了十幾處珠寶號,你從此便是這些珠寶號的東主,我這樣做,一來是不要你去受苦,再來也是因爲江湖上非錢莫辦的事情太多,有了錢,我叫你去替我做的事,就好得多。”

他又接着說道:“你這次出去,什麼事都可以隨心去做,只要不傷害善良的人就行了,除了‘海天雙煞’是你要對付之外,中原武林的五大宗派,你更要好好地去對付他們。”

他說至此處,用手一拍桌子,怒道:“這些人物假冒僞善,揹着‘武林五宗’的牌子,卻做些卑鄙無恥的事,你千萬要注意。”

辛捷極興奮地稱是,他雖不瞭解武林中的情形,但是隻要梅叔叔所說的,他都認爲是對的,因此日後武林中,平生出天大的風波。

侯二叔望着自己的手掌,說道:“那劍神厲鶚,現在已是中原武林中的領袖人物,武林中只要‘天下第一劍’的傳柬一到,天大的事也立刻化解,唉,我若不是昔年受了重傷,雙手總是用不得力,我真要我這些人一較長短,現在這些事,都只好等捷兒去做了。”

說道,他臉上又閃過一絲笑容,道:“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一愕。

梅山民笑道:“你今後行走江湖,有許多閱歷都還差得太遠,而且你和那些珠寶店都沒有聯絡,爲了方便起見,我叫你侯二叔陪着你,就算做你的老家人,他要叫你少爺,自是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躊躇着道:“這怎麼……”候二叔接口道:“這是我自告奮勇的,你不要多管,從今你就叫我侯二好了。”

武昌、漢口、漢陽,三地對峙,中隔長江,自古即爲鄂之重鎮。

這日漢口江岸的碼頭上,一早便來了一羣穿着極乾淨的寶藍鍛面長袍的生意人,望去都像似商號的店東,一個個衣履華貴,氣派非凡。

有些好事的就不免探聽這些人是誰,爲什麼衣服都相同,一早就聚集在碼頭上。

打聽之下,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新開張的大珠寶號山梅號的掌櫃,店夥,他們聚集在碼頭上是爲了迎接他們的老闆。

人們都是非常勢利的,看見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不過僅是店夥而已,而且又聽說漢口的山梅珠寶號不過是十幾家分號之一而已,長江沿岸,另外還設有多處,於是更都想一睹這百萬大賈的真面目。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江面駛來一艘雙桅大船,不但油漆全新,而且裝置得富麗堂皇,船頭的燈籠上寫着斗大的山梅兩字。

大家就知道這是山梅珠寶號的店東到了,那些店夥們更是極恭敬地站在碼頭上等着。

船上的船伕,都像是極老的水面好手,平穩而迅速地將船靠了岸,搭上跳板,船艙的門簾一掀,走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個是個年約五十的瘦削漢子,店夥們都認得是當初斥資開號的人,另一個卻是個二十上下的英俊年青人,穿着甚是華麗,面容蒼白,氣勢不凡,神情也倔傲得很。

大家都知道此人就是山梅號的店東了,他們原先想此人必是個中年的大腹賈,此刻一見,卻是個年青人,都在岸邊議論起來。

此兩人不說而知,便是初入江湖的辛捷和喬裝老僕的侯二兩人了。

他二人上了岸,辛捷極有分寸地應付了下迎接他的人們,便坐上了一輛早已準備好了的馬車,向城裡駛去。

當天下午,剛到漢口的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便具名柬邀武漢三鎮的鏢局鏢頭,和當地武林中略有名氣的人物,第二天晚上在武漢三鎮最大的飯館“岳陽樓”晚膳,而且請大家務必要到。

一個身家鉅萬的珠寶號店東,可說是和武林中絕對地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在到埠的第一天,不請與他生意有關的商號老闆,卻請些武林中人,這件事使得大家都奇怪得很。

接到請柬的人士,全都不認識具名的人物,探詢之下,知道是個如此如此的生意人,不免覺得非常奇怪,到別的武林人物處去一間,竟然也是一樣,而且幾乎武林、鏢局有頭有面的人物,全請到了。

鏢局中人平時和珠寶號店本有聯絡,但不過都是討論保鏢的事,像這種事雖屬初見,在情理上還可以想得出來。

然而那些平日與保鏢無關,甚至有的已經半退休了的武林中人,根本無法猜出這請柬什麼意思,彼此相熟的,不免大家猜測,但也猜不出什麼結果來,討論之下,都認爲該去一看究竟。

第二天晚上,岳陽樓上早已擺好幾張桌面,可是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仍未看到主人的影子,只有幾個山梅號的夥計在招呼着。

於是這些武林豪士,不免一個個火冒三丈,正待發作之際,那些店夥們已經在高聲呼道:“辛老闆來了,辛老闆來了。”

登、登、登、樓梯響處,衆人只覺得眼前一亮,羣豪也俱末想到這‘辛老闆’竟是個這樣的俊品人物,驚奇之下,火氣都減了不少。

辛捷一上樓來,就滿面春風的抱拳說道:“各位久候了,實是抱歉之至,小弟俗務太多,還請各位恕罪。”

接着他就挨個地向那些武林人物請教姓名,握手寒喧。

筵席隨即開上,辛捷拱手請客人坐,酒過三巡,辛捷朗聲說道:“小弟雖是個渾身銅臭的小商人,卻自幼即喜結交武林豪士,這次小弟開設這些行號,也是想在各處多交些朋友的意思,此次不辭冒昧,將各位大駕請來,實因小弟久聞鄂中豪士如雲,武當門下的弟子,更是個個身懷絕技,久想一睹風采之故。”

他日光橫掃,極留心地觀看座上人物的表情,當他看到其中有些不是武當門下的豪士,臉上己有不悅之色,心中暗再,笑着接道“小弟雖是不會武技,但卻懂得一點,日後如果有緣,但望能見識各位的絕技,尤其武當的劍法,更是久仰了。”

他兩次提到武當,卻故意地未提中原其他四大宗派,座上諸豪,已在不滿了。

那知他一舉酒杯,又說道:“今日我這第一杯酒,卻要敬敬武當門下的九宮劍李大俠,來來來,李大俠,我們乾這一杯。”

那九宮劍李治華,雖是武當門下弟子,但在武漢三鎮,並算不上一流人物,此刻他見辛捷首先便向他敬酒,不免高興得很。

他舉起酒杯,站了起來說道:“承辛老闆看得起我們武當派,我李治華實在感激,我李治華雖然不足道哉,但我們武當派,倒的確是武林之首,小弟也就厚顏幹了辛老闆的酒了。”

他話剛說完,那知“銷”一聲,手中酒杯竟被擊得粉碎。那李治華正自志得意滿之際,手上酒杯,忽擋地一聲,被擊得粉碎,杯中之酒,灑得他青藍的武士衣滿處皆是。

座上俱爲武林中人,眼力多快,早看出那是坐在鳴遠鏢局的總鎮頭銀槍孟伯起身側的面色淡黃的一人,在李治華興高采烈地誇耀着武當派時,手微一揚,手中的牙筷,便將那杯擊碎。

那牙筷去勢頗急,力道又猛,擊中酒杯後,仍直飛出去,“奪”地一聲,竟深深嵌人牆裡。

李治華酒杯被擊,面色立變,四面一顧,見諸人都在驚愕地望着那面色淡黃的漢子。

他心中奇怪,知道酒杯必是被此人擊碎,但自己卻和此人素不相識,而且自己在武漢多年,看來此人絕非武漢地面的豪客,怎地卻出手擊碎自己的酒杯,須知此事甚失面子,武林中若有此事發生,除了動手解決之外,別無他法。

李治華面如凝霜,怒道:“相好的,你這是幹什麼,要對付我姓李的,只管劃出道兒就是,說什麼我姓李的全接住你的。”

辛捷見有人出手擊碎李治華的酒杯,心中暗喜,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來得這麼快,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但是他面上卻作出一幅惶恐的樣子,雙手連擺道:“有什麼話好說,有什麼話好說,千萬別動怒,這樣小弟太難爲情了。”

那面色淡黃的漢子,雙手朝辛捷一拱,站了起來,連眼角都沒有向李治華漂一下,似乎對李治華完全不屑一顧。

李治華的怒火不由更盛,估量非武林裡的一等角色,但有人當着如許豪士,公然的侮辱了他,而且是這樣地輕蔑地侮辱。

他惡毒地望着那人,那人仍卻似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從容地向辛捷說道:“在下於一飛,偶遊武漢,聞人言及辛老闆的盛舉,心裡嚮往得很,遂做了個不速之客,還望辛老闆恕罪。”

辛捷聽他一報名字,心中更喜,忖道:“這於一飛大約就是侯二叔所說的崆峒三絕劍中的地絕劍了,此事若由他開場,那就更好了。”

他心裡在轉着念頭,嘴裡卻說道:“小弟今日之舉,爲的就是結交天下好漢,於大俠肯賞光,小弟實是求之不得。”他眼色橫掃了李治華一眼,見李治華神色更是難看,而且還有些微露出些不安,知道這於一飛的名頭,已然驚震了他,若然他縮頭一怕事,這事又鬧不起來了,心中一轉,便又有了計較。

於是他接着說:“只是這位李大俠,是武當高徒。於大俠莫非和李大俠結有什麼樑子,依小弟之見,還是算了吧。”

他話中又微微帶出武當派,地絕劍仰首哈哈一陣大笑,狂傲地說:“於某人雖然不才,但若說這姓李的和於某人結下樑子,哼,他還不配,我於某人不過看他口發狂言,纔出手教訓教訓他。”

座上諸人,一看便知此事今日又是個不了之局,那地絕劍於一飛乃武林第一劍劍神厲鶚的第二個弟子,與天絕劍諸葛明,人絕劍蘇映雪,並稱爲“崆峒三絕劍”。近年早已名動武林。

那李治華在武林中雖是平平之輩,但亦是武當弟子,武當派向以天下第一宗派自稱,門下弟子也都是些倔架的角色,怎會在人前甘受此辱。

但事不幹己,大家都冷眼看着此事的進展,無人發言勸解。

李治華站在那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自忖武功,實非地絕劍於一飛的對手,但他究竟在武漢地面上也算得上一號人物,無論如何,也得要想出法子來挽回自己的面子。

他想來想去。心中有了個主意,於是他做出極端憤怒的樣子,猛地一拍桌子,化道:“姓於的,你少賣狂,別人畏懼你‘崆峒三絕劍’,我李治華倒要見識見識你到底有什麼出人頭地的功夫。”

他四顧羣豪,看見諸人面上,都露出些驚詫之容,皆因這李治華平日只是嘴上的把式,真遇上事總是縮頭一躲,想不到今日遇到了向稱扎手的於一飛,卻一點兒也不含糊。

那知李治華心中卻另有計較,他也怕於一飛的武功,以他的個性,怎會吃此眼前虧,但是他卻想將自己和於一飛之爭,變爲“武當”和“崆峒”之爭,這樣一來,無論何事,都有武當派來替他出頭,而他本身,卻一點也不會受損。

他心裡打着如意算盤,正是辛捷所冀求的,但辛捷卻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走出座來,勸解着說:“這是何苦呢,李大俠……”

李治華一擺手,攔住辛捷的話頭,說道:“辛老闆不要多說了,我李治華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會在此歡聚之時生事,姓於的你是有種的,三日之後,子正時刻,你我在黃鶴樓下一決生死。”

於一飛一瞪,目光宛如利剪,瞪在李治華的臉上。

李治華心中一凜,他知道於一飛若然此時就動手,自己必然討不了好去,於是他腳下揩油,做出氣憤之狀,蹭蹭下樓去了。

於一飛臉帶不屑之容,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武當門派,卻是些無恥的小人。”

辛捷見李治華一走,心裡暗暗好笑,但卻做出搖頭惋惜的樣子,附合着於一飛說道:“唉!我也想不到,我原以爲…”

他故意一頓,然後改變話頭說道,於大俠英姿瀟灑,不敢請問是哪一大宗派的門下。”

於一飛人最吃捧,聽到辛捷捧他,高興地說道:“辛老闆太客氣了,小弟不才,恩師卻是當今天下無人不敬仰的人物,辛老闆既好武,可曾聽說起過‘天下第一劍’的名頭。

辛捷一拍前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小弟真是糊塗,聽了於大俠的名字,早該想到是當今天下武林第一高人劍神厲大俠的門下,名動武林的‘崆峒三絕劍’了。”

他舉起酒杯,仰首幹了,笑道:“不知之罪,小弟該罰一杯。”

他舉起壺來,又斟了一杯酒,環顧四座說道:“諸位切莫因些須小事,敗了清興,今日不醉無歸,各位一定要盡歡而散纔是。”

說道他拍了兩下巴掌,一個酒店中的夥計應聲而來,巴結的問道:“老爺有什麼事吩咐。”

辛捷笑道:“今日座中俱是英雄,有英雄不可無美人相伴,你去把城裡有名的粉頭全給我叫來,不論是誰,只要來的,一律給一百兩銀子。”

店夥一聽,心裡又驚又再,驚的是這位出手真大,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須知按當時的物價,一座頂頂上好的燕翅席,才只一兩二分銀子,一百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家好幾個月的嚼穀了。

喜的是,這一趟又大有油水可賺,忙更巴結地應聲去了。

座上諸豪,不但驚異着他的豪闊,而且辛捷此舉,更是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轟然一陣歡呼,都對辛捷有了好感。

於一飛也自笑道:“辛老闆真是一位揮金如土的公子,和那些滿身銅臭的商人不大相同,小弟不嫌冒昧,倒想和閣下交個朋友。”

辛捷把着於一飛的臂笑道:“這真是小弟的生乎最大快事了。”

他四顧羣豪,又說道:“小弟碌碌一個凡夫,能交到這許多英雄豪傑,就是貼上身家性命,也是高興的,來,大家乾一杯。”

他又舉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羣豪也俱都幹了一杯。

辛捷風流倜儻,復又慷概多金,這羣武林豪客,俱都存了交結之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贊慕着辛捷,也在談論着方纔的事故。

突地樓下的堂倌,扯直喉嚨叫道:“翠喜班的倌人玉鳳、玉蘭和小翠、玉喜四位到了。”接着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羣豪精神一振,眼光都朝向樓梯口,果然嫋嫋婷婷走上四位麗人,俱都滿頭珠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上樓就對羣豪嬉然一笑。

這些武林豪客,大半是風月場中的熟客,見了此四女上來,紛紛一陣嘻笑,有相熟的便走上去接着,讓座,辛捷也招呼着。

過了一會,堂倌又喊道:“鳳林班的倌人稚風、美林、白莉三位到了。”

接着堂信又喊了幾遍,總之城中稍有名氣的妓院裡妓女,大半都來了。

這也是錢能通神,她們本以此爲生,聽到有如此豪客,誰不想巴結。

這些女子一上樓來,樓上自然又是番景象,有的還不過僅僅斟酒猜拳,打情罵俏,有的本是相好,竟就拉來坐到膝上,公然調笑了。

辛捷雖然做出一幅老練的樣子,但他雖然生性不羈,到底是第一次遇見這種場合,心裡也微微有些作慌,強自鎮定着。

羣豪一看辛捷仍然在獨自坐着,金弓神彈便笑着說:“我們只顧自己玩樂,卻把主人冷落了,真是該罰,真是該罰。”

辛捷笑道:“諸位自管盡歡,小弟初到城此,還生疏得很呢。”

這些粉頭一聽之下,才知道此人就是揮金如土的闊少,再加上辛捷英姿挺秀,姐兒愛鈔,也愛俏,媚目都飛到辛捷身上。

鳳林班的稚鳳,是武漢鎮數一數二的紅倌人,她站了起來,俏生生地走到辛捷身旁,挨在辛捷身上,嬌笑道:“暖,你家貴姓呀,怎麼從來沒有到我們那兒去坐。”

說着,她的一隻纖纖玉手,就搭到辛捷肩上,辛捷只覺得一陣甜膩的香氣,直衝人鼻孔,心裡也砰然加速了跳動。

稚鳳的春蔥般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撩着辛捷的耳朵,見辛捷不說話,粉臉就僵到他耳旁,俏說道:“你說話呀。”

辛捷對這些庸俗脂粉,心中雖覺得有些厭煩,但他天性本就倜儻不羈,再加上他十年來都受着七妙神君梅山民的薰陶,覺得除了是真正有關道德、仁義的事以外,其餘卻可隨意行之。

何況他知道,他既以章臺走馬的王孫公子身份出現,日後這種場合還多的是。

於是他笑着握起稚風的手,說道:“以後我可要去走走了,”

稚鳳咯咯一陣嬌笑,索性也坐到辛捷身上,說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銀槍孟伯起身站了起來,笑指着二人說道:“你們看,稚鳳這小妮子,有了知情識趣的辛公子,就把我們這些老粗丟開了。”

羣豪又是一陣大笑,金弓神彈說道:“這也該罰,罰這小妮子唱一段給我們聽聽。”

羣豪又鬨然應好。

稚鳳撤嬌着不依道:“範爺最壞了,人家不會唱,唱什麼呀。”

辛捷也笑着縱恿,稚風仰頭向辛捷俏說道:“我只唱給你聽。”

說着她站了起來,仍然依在辛捷身旁,纖手一攏發角,歌道:“並刀如水,吳監勝雪,纖手破新橙,錦握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她輕輕用手指騷着辛捷的背,辛捷一擡頭,正見她低頭嫣然望着自己,歌道: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她將這首宋朝詞家周邦彥的“少年遊”唱得娓娓動聽,而且嬌聲婉轉,眼波暗語,會意人當知其中又別有所寄。

羣豪又鬨然叫着好,銀槍孟伯起卻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花業中也可稱得上是名手,此刻笑着叫道:“你們看,辛公子纔來一天,已經有佳人留宿了,看樣子今夜辛公子是註定要留在溫柔鄉了。”

稚鳳又是一陣嬌笑,不勝嬌羞地一頭鑽進辛捷懷裡,辛捷心中又猛地一跳。

春上酒樓,時間在歡樂中飛快的流過去,酒在添着,菜也在添着。

但是終於到了該散酌時候了。

那些身份較低,名頭較弱的,便先走了,越走越多,那些班子裡的粉頭,也大多在賬房處領了銀子走了。

到後來酒樓上只剩下金弓神彈範治成、銀槍孟伯起、和地絕劍手於一飛、辛捷,以及鳳林班的稚鳳、美林、翠喜班的玉鳳、小翠幾個人。

稚鳳一直膩在辛捷身上,金弓神彈笑說:“我們也該走了,讓辛兄靜靜地到稚鳳那裡去聊聊,免得稚鳳這小妮子怪我們不知趣。”

說着就站了起來,拉着銀槍孟伯起要走,翠喜、玉鳳也在打趣着。

辛捷這才真的慌了,忙道:“於大俠千萬不能走,今夜一齊到小弟住處去,你我一見如故,小弟要和兄臺作個長夜之飲。”

稚鳳咬着嘴擰了辛捷一把,於一飛見了,忍不住笑道:“小弟倒想去,只怕人家稚鳳姑娘不答應,哈哈。”

辛捷自懷中掏出幾顆晶瑩的珍珠,那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珍物,他遞了美林、翠喜、玉鳳每人一粒,她們都高興地謝了接過。

他又將剩下的幾粒,一股兒塞在稚鳳手上,說道:“今天你先走吧,過兩天我再到你那裡去,你放心,我一定會去的。”

稚鳳那曾見過這樣的豪客,溫柔地湊到辛捷身旁,說道:“我一定等你。”於是她婀娜地站了起來,招呼着美林、玉鳳一齊走了,走到梯口,她還回頭向辛捷嫣然一顧,辛捷暗笑道:“梅叔叔本說他的‘七藝’我只學得了其六,可是他想不到我卻學全了。”

他又望了金弓神彈、銀槍孟伯起和於一飛一眼,忖道:“今晚我的收穫,倒的確不少,梅叔叔若是知道了,也必然高興得很。”

銀槍孟伯起道:“今天能變得辛兄這樣的朋友,我實在高興得很,日後辛兄如長住此地,小弟必定要常去拜訪的。”

金弓神彈也忙着道:“那是當然,就是辛兄不請,小弟也要厚着臉皮去的。”

辛捷笑道:“今日未竟之歡,過兩天小弟一定要再請兩位盡之。”

於是他客氣地將他們兩人送到樓下,回顧於一飛道:“於兄如方便,就請到小弟處去。”

於一飛道:“小弟本是經過此間,到武當山去爲家師索回一物,今晚便要走的,哪知卻結交到辛兄這樣的朋友。”

他雙眉一皺,臉上露出肅殺之氣,又說道:“何況小弟三日後還有些未了之事。說不得只好打擾辛兄三、五天了。”

辛捷忙道:“於兄如肯留下,小弟實在高興得很,這三天我定要好好地陪於兄儘儘歡。”他又嘆口氣,又說道:“只是三日之後,於兄可要千萬小心,那姓李的必是邀集幫手去了。唉,小弟實是無能,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助於兄一臂。”

於一飛狂笑一聲,拍着辛捷的肩道:“辛兄只管放心,小弟實還未將那些人放在心上。”語氣之間,有着太多的自信。

辛捷道:“我彷彿聽說‘武當’‘崆峒’本爲連手,於兄此舉,是否……”

於一飛鼻孔裡哼了一聲,說道:“小弟若非爲了‘武當派’十餘年前和家師的一點交情,今夜怎會讓那姓李的從容走去。”

他又道:“辛兄有所不知,那‘武當’抗着‘武林第一大宗派’的招牌,狂妄自大的不得了,其實武當門徒,卻都是些酒囊飯袋,家師本告誡我等,在今年秋天泰山絕頂的劍會以前,不要和武當門人結怨,但今日這樣一來,小弟卻要先殺殺他們的驕氣,即使家師怪罪,也說不得了,

辛捷問道:“那泰山絕頂的劍會,可就是以五大宗派爲首,柬邀武林中人到泰山絕頂一較武功,爭那天下第一劍的名頭,若是這樣,倒不爭也罷,試想當今天下,還有能勝過令師的人嗎。”

於一飛得意地笑道:“那個自然,泰山之會,十年一期,十年前家師以掌中之劍,技壓羣雄,取得‘天下第一劍’的名號,連峨嵋的苦庵上人和以內家劍法自鳴的武當掌教赤陽道長等人,都甘拜下風,只是這泰山之會卻立下一條規約,那就是上一次與會比試之人,下一次就不得參加。”

他雙眉一軒,意氣飛揚,說道:“是以這次泰山之會,就是我等一輩的天下了。

辛捷暗哼一聲,口中卻奉承着說:“崆峒三絕劍,名滿武林,看來‘天下第一劍’的名號,又非你們崆峒莫屬了。”

於一飛哈哈一笑,像是對辛捷的話默認了,辛捷胸中又暗哼了一下,目中流出異樣的光彩。

但是於一飛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隨着辛捷上了車子,興高采烈地走了,像是他已手持着劍,站在泰山頂上,被武林稱爲‘天下第一劍’的樣子。

車中兩人,心中各有心事,是以只有車聲磷磷,兩人都未說話。

忽然車頂上,撲地一聲大震,似乎有個很重的東西,落在車頂上。

辛捷、於一飛兩人皆自一驚。

又聽得那車頂上有一個嬌嫩的少女口音,喘着氣說道:“快走,快走,不許停下來。”

接着馬車便加快了速度向前奔去,似乎是因爲馬車伕受了這個少女的威脅,而不得不策馬狂奔,顯然那少女手中必有利刃。

車中兩人,俱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辛捷僞裝不懂武技,此刻只不過皺了皺眉,心中暗自奇怪着這事,他想:“這難道是攔路打動的嗎,但從這女子落到車頂上酌身法聽來,輕功不過平平,而且喘氣之聲頗急,又像是在被人追趕着。”

於一飛卻一拉辛捷的衣角,低聲說道:“辛兄,這女子好生不開眼,居然在我等所乘的車上,弄起手腳來了,今夜反正無事,小弟就拿此女開個玩笑,以博辛兄一樂,也藉此懲戒懲戒她。”

他話說完,一支車廂後的窗子,微一用力,身軀便像一條游魚,自座中滑出窗外,身手的敏捷,的確無愧在武林中享有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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