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登村位於長涼縣的最北邊,也就是最靠近肅州城的蒼涼山南側。
從肅州城南門出城,如果騎着馬匹,至多半個時辰,也就能到這先登村了。
先登村倚着蒼涼山腳而建,可以說是正兒八經的山村,而且它還被蒼涼山腳下的一大片密林抱進懷裡,只有穿過一片不淺的樹林,才能見到這個擁有數百戶人家的大村莊全貌。
這個村莊很是古怪,十年前紮根在蒼涼山以後,幾乎不與外人打交道。
先登村不僅村民古怪,村裡的村民姓氏也很是古怪,這個村子五百多戶人家,竟然有近三十多個姓氏,與其他大多同姓的村莊大爲不同。
三年以前,先登村的日子還很是好過,因爲他們耕種的土地,都是老肅王趙長恭的封邑,趙長恭從未跟他們要過半分錢田稅,因此只要不碰上打災年,先登村的日子過的都還算富裕。
直到三年前,趙長恭病死,朝廷以蠻橫的態度強行收回了他的封邑,並且轉手賣給了肅州當地的官紳,於是先登村整整五百多的農戶,就全部變成了“佃戶”。
那些往日裡有些存糧或者存銀的家裡日子倒還過得去,但是家中碰到一些難處的家庭,日子就過的愈發艱辛。
其中最爲困難的,就是住在村口的馬家老二,家裡的男人生了病不能下地,全靠馬二孃一個人裡裡外外操持,更雪上加霜的是每個月還要支出一大筆錢給男人拿藥。
近來,馬家更是遭了大災,據當天在場的漢子們說,馬家婆娘跟閨女下地的時候,被一匹紅色馬兒踏了青苗,家裡的小丫頭更是被馬兒踩成重傷,馬家的叔公帶着小丫頭去府城裡瞧病去了,至今也不曾回來。
大約過了兩三天工夫,馬家的叔公纔回了先登村,只見這位足足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滿面紅光,從村頭走到村尾,挨家挨戶的喊着當年的老兄弟,讓他們到村口迎接貴客。
“嘿…還能動麼?”
馬季拍了拍村裡一個年紀最大,同時也臥病在牀的先登營老兵。
那老兵微微睜開雙眼,瞥了一眼馬季。
“小馬啊……老子脖子都入土了,你就別來折騰老子了。”
老兵嘟囔了幾句。
“什麼貴客不貴客的,老子不稀得見…別來煩老子了……”
馬季嘿嘿一笑,“陳頭,今天有酒,你當真不起來了?”
被馬季稱作陳頭的老兵,艱難的翻了翻身子,眼中罕見的泛起光芒。
“有酒?”
他剛精神了片刻,隨即病痛襲來,又無力的癱在了牀上,然後擺了擺手。
“不行咯,不行咯……這舊傷真是要了老子的命了,你們這些小崽子們喝去吧……”
馬季望着幾乎動彈不得的陳頭兒,眼睛有些發紅,良久之後,他才哽咽出聲。
“老伍長……”
陳頭兒翻過身子,皺着眉頭看向馬季。
“十年前便約定好了,不許再稱呼從前的稱呼,你怎麼又忘了?”
已經年過半百的馬季紅着眼眶,拍着陳頭兒的後背。
“老伍長……”
“王爺的兒子來看咱們了……”
這名姓陳的老兵聞言渾身一顫,竟然從牀上坐了起來,目光死死的盯着馬季。
“你是說……!”
“肅王爺的兒子……?”
馬季連連點頭。
“可是王爺的兒子……不是都……”
馬季臉上擠出笑容來:“天可憐見,咱們王爺的小兒子,又好轉過來了……”
“外人都說是咱們王爺殺人太多遭了天譴,所以幾位公子才……”
“現在好了,世子殿下又好轉過來了。”
“陳頭兒啊,我那侄孫女,也是託世子殿下的大恩大德,才得以活命啊……”
陳頭兒一個翻身,從就牀上坐了起來,顫顫巍巍的開始穿戴衣衫。
他勉強收拾整齊,又從牀頭摸出一塊刻着“肅”字的鐵牌,掛在了胸前,由馬季攙扶着,步履蹣跚卻極爲堅定的朝着村口走去。
馬季一邊攙扶着他,一邊瞥眼看向陳頭兒胸前的鐵牌,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這是趙長恭的親衛纔會有的特殊鐵牌,整個先登村裡也就只有十幾塊而已。
……
這天,在先登村村口,聚集了兩百多個平時很少出門的先登營老卒,這些老卒裡,年紀最小的不過三十多歲,年紀最大的陳頭兒,已經年過花甲。
他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眼神堅毅,而且神情激動。
沒過多久,村口總算有了動靜,衆人擡眼望去,只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一人趕着一頭碩大的肥豬,朝着先登村走來。
這對年輕男女顯然沒有趕豬的經驗,被兩隻身形肥碩的成豬弄得手忙腳亂,離得近了,隱約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都怪你七哥,出的什麼餿主意,到了山腳下,你還讓那賣豬的回去,非得自己牽上來!”
趙靈兒被其中一頭肥豬搞得狼狽不堪,憤憤不平的對着趙顯發脾氣。
“你懂什麼?這叫做誠意,懂不懂?”
趙顯毫不留情的嘲笑道,“你呀你,平日裡就知道吃,你看,現在你連一頭豬都搞不定了!”
“你!”
趙靈兒小嘴一撇,一直握在左手的短劍不着痕跡的出鞘,狠狠的在趙顯駕馭的那頭豬屁股上刺了一下。
“你……!”
肥豬吃痛之下,當即暴走,一股巨力從趙顯手裡的繩子上傳來,把趙顯直接帶的狂奔了起來!
這頭胖胖的家豬,吃了一輩子的力氣在此刻爆發開來,帶着趙顯一路狂奔,兩三下就跑到了先登村村口。
趙顯被摔了個狗啃泥,原本精心打扮的乾淨衣衫,也變得狼狽不堪。
當趙顯擡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面前有整整兩百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趙顯一把撒開手裡的牽豬的繩子,飛快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儀表,滿臉都是尷尬。
他最先瞥見了馬季,於是輕聲問道:“馬叔……這些是…?”
馬季哈哈一笑,率先跪倒在地。
“先登營馬季,拜見世子殿下!”
隨着馬季的下跪,這二百來人,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跪倒在地。
“先登營陳虎,拜見世子殿下。”
“先登營趙力,拜見世子殿下!”
“先登營……拜見世子殿下!”
這些人雖然有二百多人,但是這句話竟然整齊的如同一人喊出,洪亮無比。
趙顯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反應過來這些都是當年追隨自己父親征戰沙場的“老人”,於是連忙上前攙扶。
“諸位請起!”
“……諸位客氣了!”
但是無論他怎麼攙扶請求,這些老卒就如同石雕一般,死死的釘在的地上,一動不動。
更多的是熱淚盈眶,只哭不說話。
趙顯苦着臉勸道:“諸位起身罷,小侄代家父,謝過諸位長輩了……”
依舊無動於衷。
跪在最前面的十幾個脖子上帶着“肅”字鐵牌的老卒,偷偷瞥了幾眼趙顯,又在趙顯身上依稀看到了當年老王爺的影子,不由更加感觸,紛紛嗚咽出聲。
趙顯苦笑不已。
事已至此,只有一個辦法了。
他一把拉過在一邊發呆的趙靈兒,直接拉着她跪了下來。
然後對着這羣老卒恭敬叩頭。
“肅王第七子趙顯攜八女趙靈,拜見諸位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