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心思

“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臨時的關押地點內,厲澄明的傷口已經經過簡單包紮。

好像傷口雖多,但不是致命的。

被關在這裡,整整一日,他始終也沒有想明白,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成功鼓動工匠們造反。

那些人分明膽小如鼠,一盤散沙,怎麼可能忽然團結起來對抗二爺他們?

而且他自認爲,樑融跟關離的舉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連給那些工匠治病,都有守衛監視。

除了問病,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厲澄明實在想不到,他們是如何勾搭在一起?

難道說,這兩個人跟工匠們早就認識?不,這些工匠的底子都很簡單,不可能攀上承王。

門咿呀一聲被人打開,黑暗的屋子裡照進一絲的光,厲澄明不覺擡起頭,看向來人。

“是你,我現在應該稱呼你爲承王殿下吧?”厲澄明譏諷一笑,自己真的太眼拙,竟然把珍珠當成魚目。

侍衛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厲澄明幾步之外。樑融慢慢走過去,優雅坐下後,往後面揮揮手,侍衛自覺退出門外,關上門。

這裡雖然還是暉葉山村,卻已經徹底被朝廷的人接管。

“一個稱呼,不重要!”樑融不在意道。

“怎麼會不重要?”厲澄明看着他,笑得譏諷又悲涼。“這世間的人,不正是靠着出生,決定身份地位,甚至命運?”

“天下若非出身皇族,今日只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公子,那你我的位置,恐怕要對調一下!”

還真是一番大實話,樑融饒有趣味的笑笑,卻又轉移話題“你難道不好奇,本王爲何會留下你,又將你單獨關押?”

厲澄明明手腳都銬上鍊鎖,加上身上有傷,疲倦的很。整個人坐在地上,往後靠牆。“是有些好奇,你若想從我嘴裡撬到些有用的信息,我知道的還沒有二爺方老四多。”

“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我是二爺的心腹,是他的打手,你抓住我,該不會是因爲我曾經殺過你認識的人,你要來找我報仇?”

“若是這樣,那還真對不住!”厲澄明冷笑一句“我手裡的人命太多,可能不記得你要報仇的人是誰。”

樑融聽到這話,也沒有生氣。厲澄明明顯在挑釁,意圖激怒樑融。樑融知道,這是他在發泄自己怨氣的一種方式,更需對自己失敗的憤怒。

樑融面上平靜無波瀾,眼睛裡連一絲火星都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厲澄明明覺得挫敗窩火。

“本王手下有個姓孔的小官,他是誰你可能不識,但他曾與本王說過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本王今日想與你分享一下。”

厲澄明乾脆閉上眼,完全懶得搭理。這個人的心思自己摸不明白,就懶得去猜測,橫豎這承,王殿下今日來,就是來表明目的。

“他說大概幾十年前,這南海還是老侯爺的天下,那會兒還沒有歐陽家,更別提後來那些關係複雜的豪門世家。”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歐陽家忽然就發了橫財,成爲利州城一個小有名氣的富貴人家。”

“過去很多年,現在的南海,沒有多少人還記得,歐陽家起初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商人。人人都傳說他是北方遷居而來的豪門世族,家族綿延上百年。”

“本王起初也沒有留意,還是後來調查章平侯,那位小官的母親,提到這件舊事。”

厲澄明還是閉着眼,一言不發,彷彿睡着。可他手上把玩稻草的小動作,卻出賣他的心思。

樑融不着急,繼續往下說。

“孔母年輕時,曾在一戶人家做丫鬟。這戶人家有一個獨門手藝,能調配一種特製的油。”

“這種油,不知用什麼方法煉造出來,它最大的用途,便是用來造船!”

提到造船兩個字,厲澄明的眼皮明顯抖動一下,呼吸微微變了步調,樑融怎麼會沒有察覺?

他也不着急,繼續說故事。

“這戶人家,原本也不過是個稍稍有些富足的商戶。憑藉手中獨門的技藝,爲很多當地漁民提供這種造船用的油。”

“這種油神奇的地方,在於造船的木料使用它浸泡後,不僅變得十分牢固,而且防火燒防海水腐蝕。太甚至有一種很奇特的粘性,能讓小船在大海之中,不懼海浪,完整歸來。”

“起初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這種油,除了一些造船的工匠,便是這戶人家結交的幾位好友。”

“這戶人家當時是一家七口,三代同堂。這戶人家都是老實本分的善良人,兢兢業業,憑着這門手藝賺錢過日子,原本日子倒也過得和和美美,可是想有一天,他們竟然因爲這門手藝,招來滅門之禍。”

厲澄明的呼吸顯然在加重,再也無法繼續裝睡,睜開眼睛,直視樑融。“王爺到底想說什麼?”

樑融站起來,走近他,居高臨下道“忽然有一天,一羣黑衣人闖進他們家,將這一戶人全部殺光,錢財都被盜走。他們家唯有一個年歲最小的孫子,因爲生了水痘,被送到鄉下避痘,這才躲過一劫。”

“官府當年匆匆調查,最後得出一個謀財害命的結果。至於兇手,則是隨便找了幾個人頂包,了結案子。”

“最初大家都以爲這是一夥流寇作案,這戶人家倒黴,命裡有這一災,唏噓不已。”

“可這戶人家的孫子,好些年後才忽然發現,他們家獨門的煉油技藝,居然變成歐陽家的。”

“此人難以相信,於是以暗中查探,最終發現,就在他家破人亡後一年,歐陽家便靠着這個秘方,成爲章平侯的座上客。”

“歐陽家因爲得到章平侯的扶持,迅速上位發家,並且幫着章平侯,完成了對整個南海的把控。”

沒人知道事情的全部斷定,當年殺害自己全家的就是歐陽一族。讓這個人見到歐陽家當時的當家人,被他的那雙鷹眼鎮住。

這個人,竟曾是自己父親的好友。從前還來過他們家好些次,跟父親每每把酒言歡,父親對他毫無戒心。

他不是沒有想過告狀,擊鼓鳴冤,可歐陽家跟章平侯成了親家,他若要告狀,南海必然沒有結果。

於是他把心一橫,留下老婆孩子,獨自北上,決定去王都告御狀。

在船上漂泊了兩月有餘,終於抵達王都。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妻兒在家中殷勤期盼,等待他的歸來。可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一晃一整年過去,他一直再沒回來。

恰到那時,這人的妻子生了病,家中本就沒多少銀子,若是全給自己看病,妻子害怕自己治不好,卻沒有錢,讓兒子活下去。

無可奈何,妻子把心一橫,帶着兒子去王都找丈夫,可他們四處打探,得到的卻是丈夫,因爲得罪貴人,被斬首的消息。

妻子滿心盼着自己在王都找到丈夫,日子就會好過一些,誰知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悲痛消息。

病情拖延許久的妻子再也受不住,徹底倒下。臨終前,她苦苦哀求客棧老闆收下自己的兒子,給他在樓裡找個活,給口飯吃,給件衣裳穿,能長大成人便足矣。

酒樓的掌櫃見他們母子實在可憐,並同意下來。妻子見狀,再三磕頭感激,最終在病牀遺憾死去。

客棧老闆憐惜這孩子年幼,又覺得他十分精,便好心收留他,將他安排在客棧後堂暫時當個跑腿的夥計,幫着打打下手。

原本日子過得還算太平,掌櫃的人好,從不苛待這孩子。誰知好景不長,才過了半年,那老闆就因爲外出時,馬車失靈,從山上摔下去,沒了性命。

老闆一死,早就窺探老闆家產的兄嫂,立刻仗着老闆的妻子只生育了一個女兒,無人繼承香火。聯合家族裡的老人,把她們趕走,霸佔了老闆的酒樓客棧。

而作爲年紀最小的夥計,那對兄嫂覺得他吃乾飯無用,並暗暗盤算着將他賣掉。

還是客棧裡的廚師告知,那孩子才早有準備,早早逃離。

未曾想,才逃出狼窩,又進入虎穴。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小孩,無父無母,又沒有辦法養活自己。

要麼自賣自身,給別人當奴才,讓人踐踏。要麼淪爲街邊乞丐,食不果腹,不知下一頓在何處。

孩子始終記得母親臨終前交代的話,不願意成爲奴才。可偏偏他被一羣人販子盯上,被抓到賊窩。

“你好不客氣,這個孩子後來如何?”樑融說到這裡,趣味盎然看着厲澄明。

厲澄明不回答他的話,反而自言自語說起“後來那個孩子,被人賣到了西北,然而恰逢西北戰亂,他趁亂逃出。卻因爲餓太久,體力不支,暈倒在路邊。”

“等他醒來之後,已經成爲一羣惡徒的玩物。”

說到玩物這兩個字,厲澄明的目光之中,除了憤恨,還有譏諷。“爲了活下去,他假意討好這幫江湖惡人,並且想盡辦法拜他們爲師,跟他們一起幹殺人越貨的買賣。”

只要能夠活下來,當條狗又算什麼?殺人又算什麼?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他得活着。

他不甘心,明明可以過得很幸福,若不是因爲有人害得他們家破人亡,或許他還能過着富貴的小少爺的日子。

然而他的命一次又一次被旁人擺佈,只因爲他如此弱小,只因爲他出生低微,只因爲他的心不夠狠。

在後來的十多年裡,他不僅查清了父親死亡的真相,也查清楚了父親幼年家破人亡的真相。

甚至查到,那個一時好心幫助他的老闆,之所以會死,正是當年歐陽家做的手腳。

歐陽家不方便出手殺人,斬草除根,卻可以借老闆兄嫂之手,用另一種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

原本那對兄嫂需要將它賣給歐陽家,秘密處置,誰知中途發生意外,他徹底消失不見。

當他查清楚這一切,並且找到當年幫過自己的老闆遺孀,卻發現這對母女已經被人賣到南海。

母女一同被賣入青樓,母親因爲受不住病痛折磨,得病死去,女兒爲保清白,自毀容顏,淪爲青樓裡最下等的粗使。

對他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所有的一切,正是因爲他們的心不夠狠。

他把那女孩贖出來安頓好,便始復仇之路。

迫害老闆的兄嫂,被他一夜之間全部殺光,割了腦袋去祭拜老闆。他想法子把老闆當年的產業都弄回來,交給女孩,女孩名正言順,奪回父親的產業,終於不再任人欺凌。

做完這些,他趕往歐陽家,原本想要殺光歐陽家,可他隨後發現,歐陽家的勢力實在太強大了,他一人應對不來。

“三年前,你認爲章平侯是歐陽家最大的後盾,以爲只要殺了他,歐陽家必然倒臺。”

“誰知你低估了章平侯的戒備心,最後身負重傷,險險逃脫。而跟你一起復仇的人,卻慘死刀下。”

“再然後,你被二爺救下,因爲得知這是歐陽家的產業,所以才故意留在這裡,想要尋機復仇,這些工匠身上的病,這羣死掉的大夫,都是你的手筆,爲的就是想要引出歐陽家的根本,是也不是?”

三年前章平侯遇刺的事,一直是樑融的心病,他始終想不通,到底是誰如此恨章平侯,又有那麼大本事差點得手。

如今看來,的確是深仇大恨。但章平侯也算是受人待過!

厲澄明擺弄一下自己手中的鎖鏈,不再隱瞞“承殿下好本事,既然如今你什麼都知道了,那你準備如何處置我?”

他的目光很坦然,就像自己曾經見過那些赴死的人,明知自己要死,不掙扎不害怕,平淡接受自己的下場。

“你不怕本王殺了你?”樑融笑笑,將殺人二字說的十分平常。

厲澄明盯着樑融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大聲笑起來。這是樑融第一次見到他笑,一時間有些詫異。

好一會兒,厲澄明才收起笑容,譏諷道“承王殿下生來尊貴,當然不會懂。對我這樣的草民來說,活着跟死去,沒有區別!”

“世人常說地獄如何如何可怕,可在我看來,這前半生經歷的一切苦楚,便是在十八層地獄,走了一遭。”

“說吧,殿下留我至今,到底有何意圖?何須隱藏和誘哄,坦坦蕩蕩說出來,我只做對我有利的事,其他一概不管”

橫豎是個死,還有什麼需要害怕?管他有什麼陰謀詭計,管他是否打着如意算盤,厲澄明自覺,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

這種無所謂的態度,讓樑融更加篤信,他會爲自己所用。

“好,厲兄坦蕩。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做魑魅小人!”樑融站在他眼前,大大方方言道“你既然查到歐陽家,是謀害你父親的人,那自然也查到,章家纔是當初造成厲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

“可你也看到了,歐陽家表面上豪門世家,實際上根本只是章平侯手裡的一個傀儡。”

“是他一手扶持起歐陽家,是他讓人謀害你父親性命,也是他讓你受了如此之多的苦,若要報仇,不如與我合作!”

“合作?”厲澄明嗤笑“殿下是否太看得起草民?我的本事不過能幫你殺殺人,可章平侯府那麼容被害,我又怎會到現在都無法報仇?”

原本計劃着引來歐陽傑,伺機制造動亂,將他擒獲,逼問出章平侯的下落,誰知計劃被他們徹底打亂不說,自己還淪爲階下囚。

樑融對他的嘲諷並不生氣,反而道“就算你找到章平侯的下落又如何?再次單槍匹馬去刺殺?”

“就連本王要對付這個人,都費盡心機,你一個人,不過螳臂擋駒,以卵擊石。”

“本王所謂合作,不是讓你去當殺手刺客爲我殺人。這種事情我手下有無數的人可以去做,不差你一個!”

厲澄明不懂了,“那殿下的意思是.....”

“你似乎忘了,你父親還爲你留下一樣最厲害的武器!”樑融見他茫然,微笑提點道“煉油!”

“你你的意思是.....”厲澄明難以置信,這個人留下他,只是爲了煉油?

“不用懷疑本王的用意,很快你就會知道,本王今日說的一切,都不是虛妄。”

樑融自信淡定的模樣,讓厲澄明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仇,也許很快就能報。

等樑融從屋內出來,就看見觀宇一臉着急,等在廊下。他這臉皺成一團,如同便秘樣,引得樑融失笑。

“又出什麼事了?你這臉皺的都快趕上福利的老驢!”

觀宇苦笑“我的好殿下,您還有心情開玩笑,要是您知道發生什麼,您的臉比老驢好不了多少!”

老驢不是驢,而是他們府中看後門的大爺。因爲姓馬,生了一張長臉,臉上一臉的褶子,不知何時便傳出老驢這外號。

“哦,那你倒是說說,本王也很好奇,有什麼事情能讓我的臉比老驢還難看?”

“還能有什麼事兒,當然是您的心頭肉,心肝寶貝。關離小祖宗,她又失蹤不見了!”真是日了狗,自己分明讓人,重重監視怎麼還是讓這丫頭逃走。

“就這?”

“這還不算大事?”觀宇嚇得張大嘴,先是驚訝然後驚喜“難道說這下你已經徹底厭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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