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裡很安靜,因人沉默。
良久之後,那位陛下開口了。
“朕聽,聽他提起過你。”周馥頓了頓,然後道:“也聽衿兒說起過你好幾次,讚賞你與其他錦衣衛不一樣,你是有能力的,而且你還救過她的命。”
顧小年沒說話。
“但你仍是少年意氣,不免由喜怒做事,這一點若是不收斂,武功再高,最多也只能任職公門,做外出緹騎。若是一旦掌權,要麼成事爲大奸大惡之徒,要麼被人設計害死。”
周馥說道:“你初來神都便因邱忌之子而滅他滿門,如此心狠手辣,自然是該死的。但他保下了你,衿兒也爲你求情,你這才能活着。”
顧小年靜靜聽着,他知道自己彼時行事乖戾,卻也有魏央做爲依仗,但如今方纔知道,那位平陽公主還幫了自己,而眼前這人亦是全然知情,沒有降罪。
“朕手下不是沒有酷吏,刑部侍郎來興便是其中一個,朕不殺你,是覺得你確爲人才。”
周馥低咳一聲,搖了搖頭,“顧昀參與叛逆,是必然要死的,否則何以正朝綱?”
顧小年眉頭皺起。
周馥說道:“朕會將他處斬,但會留一線生機,能保他一命,至於之後,那便看造化了。”
顧小年一愣,同樣愣住的還有林欣塵,兩人不約相視一眼,都有些聽不明白。
“還愣什麼,還不快謝聖恩!”戚懷傷卻於此時提醒了一句。
兩人連忙拜倒。
周馥卻是饒有興趣地看了眼顧小年,說道:“聽說你曾在他面前拒跪,以尊嚴爲由?”
顧小年略有苦笑。
“你的確有他當年三分脾性。”周馥莫名說了句,目光卻彷彿看向了遙遠地方,“當初的他,面對朕時也曾弄過那麼一出。”
顧小年知道她說的是魏央。
“這三分是取巧,是察言觀色之人所鑽營的,朕覺得不可取。”周馥說道。
“陛下所言極是。”顧小年說道。
周馥搖搖頭,“路是自己走的,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爲官也好,白身也罷,都是一樣。”
她看向顧小年,說道:“無論你與顧昀誰是復生之子,今後,波瀾便到此爲止吧。”
顧小年看了眼昏迷的顧昀,點頭應下。
“好了,你們退下吧。”周馥點了點頭。
林欣塵看向顧小年,說道:“你回去吧,我在這裡陪他就行了。”
顧小年下意識看了眼周馥,後者並未阻止。
他抱了抱拳,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這位女帝了。
葉聽雪想跟着他一道出去,卻被上官容兒喊住了,顯然,周馥對於雪女宮以及戚懷傷他們,肯定還是有所交代的。
顧小年最後看了眼,走了出去。
……
外面的夜風依然涼,雲霧卻消失不見,灑下明亮的光。
顧小年在門口頓了頓,原本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俞文昭已經不見了。
他沒多想,而是往外走去。
今夜至此,給他的衝擊還是太大了些,即便他只像是一個看客那般,自身的命卻在手裡手外地搖擺。
出宮依舊也是那般安靜,沒有人,宮女、太監、守衛統統沒有。
他出了宮,就這麼慢慢往鎮撫司那邊走。
月光清冷,顧小年思緒發散着,胡思亂想。
遙遙地傳來梆子聲,已是寅時了。
他負手走着,梆子聲落下,他整個人忽地怔了怔,原本有些渙散遐想的目光拉了回來,重新找到了焦距。
眼前並不寬敞的街頭,兩旁稍稍有些雜亂,一道人影,踉蹌而倔強地朝這邊走來。
那人好像是受了傷,身子搖晃,扶着牆,月光偶爾穿過陰影,落在她的身上,烏髮如瀑,可以依稀看清那身黑紅相間的錦繡衣裳。
那是紋繡的官衣,是六扇門神捕的服飾。
顧小年心頭猛地揪了下,他張了張嘴,身體上的下意識動作遠比意識的反應來得快。
他已經衝了過去,數十米的距離,彷彿只在一個剎那。
顧小年一把扶住了這人,嘴脣哆嗦,說出的話也是顫着,“柳姑娘,誰傷的你?”
眼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柳施施。
他擡手,掌心溫熱,想要渡去真氣療傷,卻被柳施施擺手止住了。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一鬆,勉強笑笑,“小,小年,你沒事......”
顧小年點頭,用力點頭,薄脣緊抿如線。
先天絕頂之後的武者可用真氣渡人療傷,究其原理,許是一種能量的傳遞,而他的先天一炁便更是療傷至佳。
他不明白爲何柳施施會拒絕,而且明顯的,她的傷勢很重。
顧小年眼底急切,他看着柳施施的衣衫,上身洇透的血跡很多,只不過已然止血,前胸後背有凝成的冰晶,這讓他目光凝了凝。
這應該是透體而過的傷勢,而且是被冰寒功法所致。
柳施施的臉色很白,身上還有淡淡的藥香,顧小年想要過去扶她,前者錯開一步,故意躲了開來。
“究竟是誰傷的你?”顧小年問道,語氣冰冷,殺機潛藏。
柳施施搖搖頭,“你沒事就好了,回去吧。”
顧小年眉頭皺起,看着對方蒼白的臉色,有些不明白。
“是不是覺得有些心酸?”
有清冷的話語忽然傳來,裡面帶了些調笑和一抹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顧小年回頭看去,柳施施臉色一變,目光一下變冷。
長街有人走來,單手持劍,地面凝霜,風迎面而來,更是寒涼。
葉聽雪看着兩人,淡淡一笑,“千變莫名,無情神捕,她練得,可是一身毒功,自然不敢讓你碰她。”
顧小年眉頭微皺,柳施施卻是低咳一聲,有些虛弱,有些冷淡,“爲什麼要騙我?”
葉聽雪眸光顫了顫,但轉瞬如常,她並未回答,而是繼續道:“她是先天絕脈,不能習武,後來天牢裡關了苗疆的一位蠱師,諸葛伯昭便去求此人,以失傳的秘法幫她重塑經脈,只不過她當時太過年幼,過於霸道的蠱毒滲入了經脈骨骼,讓她幾乎成了毒人。”
“其後,她只能習練蜀中苗疆那等用毒的心法武功,以毒攻毒,藉此壓制。她自幼習武於天牢之中,天資驚人,所懷絕學無數,又有宗師親自教導,本是也該破境宗師的。”
“別說了。”柳施施猛地打斷,但下一刻便忍不住咳嗽,嘴角溢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