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小,顧小年看着身上碎布條般的衣衫,伸手扯下,重新換了一身。
衣袂乾淨,是大紅的錦衣,柳施施給他定做的。
顧小年看着眼前的茅屋,裡面沒有點燈,很黑,他猶豫片刻,擡腳朝裡走。
邁過了地上的人,腳落在實處,房中沒有異味,然後,他吹了火摺子,而可惜的是,房中的桌上並未看到有蠟燭等照明的事物。
顧小年想了想,便等恢復片刻後,放開感知,去瞧着茅屋內的陳列擺設。
很簡陋,一張滿是灰塵的桌子,一張滿是灰塵的牀,再就是靠着窗的地方有一個蒲團。蒲團陳舊的厲害,裡面填充的乾草都露了出來,上面有一個人坐的痕跡。
側邊的牆上掛着一幅經畫。
畫有些年歲了,紙張枯黃,上面是一尊佔據了整個畫紙的坐佛,掉了色彩,原本的金光有些淡,有的地方也有些發黑。
顧小年走近了,看着這幅畫。
於黑暗中,手上的火摺子散發出熒熒的光亮,而他與經畫相視,彷彿在跟上面的佛陀對視。
顧小年不懂畫,看不出這幅畫的質地,但能看出上面的佛畫得很傳神。他沉了沉眸子,在某個時刻,他覺得不是自己在看一幅畫,而是畫中的人在盯着自己。
“呵。”他莫名一笑,將手裡的火摺子靠了過去。
彷彿從門外吹進來了一陣風,經畫被風吹動,避開了。
顧小年挑了挑眉,眸光一沉,以刀身將這幅畫死死抵在了牆上。
手裡的火摺子靠了上去,經畫猶如受風而動,如同鼓脹一般嘩啦作響,只不過被刀身壓着的緣故,幅度不大。
繡春刀上沒有沾上血水,這讓顧小年有些遺憾。
而像是察出他的不敬一般,外面的風更大了,然後,顧小年感受到了一股掙扎,來自眼前,來自手中的刀身之下。
“有意思。”他嘴角一抿,如同冷笑。
他此前不是沒有接觸過有關天人的事物,對陸地神仙不算陌生,比如雪女宮假的寒淵秘境裡的棋盤和那枚救過自己的蘊含着天人意境的棋子,再就是奪舍了蘇復的天人殘魂白錦。而現在,自己就是半步,對於這等氣機的感應當然不是當年可比。
好歹顧某人現在也算是臨近天道的人了,武道跋扈凌絕頂,怎麼能看不透此間的異常?
“你是佛?”他問。
經畫自然無聲,只有風過留痕。
顧小年朝後退了一步,刀尖抵在經畫之上,恰時刺在上面那尊坐佛的心頭。
按理來說,刀尖鋒利無比,如今應是將這幅畫輕易刺穿了纔對,但顧小年沒有感覺到刀尖與牆壁的接觸,而經畫上像是有一層阻隔,不是材質特殊,而像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將他的刀擋在了表面。
“白馬寺如今都毀了,剩你這麼一縷殘念還有什麼用?”
顧小年說着,身上的罡炁已然外放,黑焱落在腳下,落在桌上,落在牀上,爬滿了牆,點燃了房樑,點燃了屋頂。
黑色的火,只在眨眼之間便已轟然。
也正是接着這種幽暗朦朧的光,顧小年用眼睛看清楚了那幅畫上坐佛的模樣。
那張臉有些冷峻,他一愣,臉色微變。
這分明是他的樣子!
顧小年手一抖,刀身上黑焱焚燒,眼前的牆皮被黑焱燒得裂開,層層剝落,可這幅畫卻絲毫不受影響,只有不知從哪裡來的風,在吹着它搖晃。
他用力一刺,難聽的裂帛聲彷彿歌女的嗚咽、戲子的淒厲唱腔竄進耳裡,顧小年皺起眉頭,下意識偏了偏頭。
然後,待他再去看時,眼前經畫正在燃燒,而上面的佛陀身影也在快速淡去,金光亮了一瞬,那張佛臉也彷彿衝自己笑了下。
“裝神弄鬼!”顧小年冷哼一聲,煞炁而動,整幅畫連灰都沒有剩下。
他感知放開掃過房中,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氣很清新,天上烏雲未散,夜空一片漆黑。
山上的桃花依舊紅豔,顧小年找不出它在此時節綻放的緣由,便不去想。身後是燃燒的茅屋和小院,而火勢由罡炁而生,一點點的雨絲根本造不成影響。
火勢倒也不會蔓延,只不過顧小年轉頭看了眼幽暗的火海,黑焱跳動,他似乎能從中看到那尊佛陀,看到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他知道先前的並不是錯覺,只是還未想通。
思索半晌,顧小年擡腳下山。究竟是自己猜想的白馬寺某位天人境的光頭殘念,還是另有古怪,或許還在寺裡的那個人會知道。
畢竟自古佛道相爭,最瞭解光頭的,還是那些牛鼻子,當然,尼姑師太或許也算第三者。
……
雲缺不在佛塔,他坐在石階上,白袍衣襬沾上了血水污穢,卻毫不在意。
他就這麼坐着,安靜,如在深思,更像是迷茫般的無神。
除此之外,這個夜裡,白馬寺中再無僧人出來,哪怕其中仍有絕頂修爲的和尚能感知到此間發生的一切,在此時,卻也不敢靠近。
這主殿偏殿三座大殿百米內,沒有一個僧人敢於靠近的,哪怕他們都睡不着。
顧小年自桃山走下,刀已經收了,雨也歇了,他負手走來,閒庭信步,顧盼從容。
然後,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裡的雲缺。
對方周身氣機並未隱藏,是宗師之境不錯,卻並不甚穩妥--雖比尋常宗師氣息渾厚許多,可不如同出身的公羊辭等人。
這並非是武功或者底蘊不夠,而是心境的不圓滿,他仍舊道心有惑,武道真意不通透。
顧小年踩在雨水裡,水珠濺起,卻在方寸之間避開,落在空處。
雲缺擡起頭來,溫潤俊朗的臉上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只不過其中疑惑難消,如同來自深心的困頓。
他雙手抓在一起,骨節分明,“我還是,不太明白。”
對於江湖,他還是有些不瞭解。
顧小年一怔,而後想通。
他輕笑一聲,道:“現在北雲州正值戰事,你知道前因後果嗎?”
雲缺點頭,看不出表情,“曾與玄衍探討過一二。”
他的臉上沒有譏諷不屑,只不過有種不相干的淡然。
顧小年明白,對方不是什麼蠢人,也並非沒見過世面不懂人心世事險惡的菜鳥,只不過是闖蕩江湖少了,有關自家門派等利益糾葛看不太明白罷了。
這便是當局者迷--浮雲觀的人想要的是一個從道藏中領悟真意的武道宗師,而不是自省礙事的謙謙君子。玄衍想要的是一個聰明且武功高的盟友,自然不會言深。而其人或是以爲雲缺肯定會看的明白,或是有所顧慮而不談,便導致了雲缺對於‘江湖’的匱乏。
這讓顧小年想到了前世上學的時候--對於某個只是碰到過卻不需要求知的知識點,一些人覺得你平時成績很好,就算碰上了也會解答;另一些人看出了你的一知半解,卻並不會幫你,反而會含糊過去。直到你考試遇到了,爲其困惑,抓耳撓腮卻怎麼也解答不出來。
一些人是不經意的,一些人卻樂得見你如此。因爲你的優秀,因爲你有讓他們嫉妒的地方。
而這,就是人性的一種體現。
顧小年看着面前眼底有着迷茫的雲缺,對方現在便是如此,只不過因爲剛剛破境、武道真意的緣故而被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