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施主,你們住宿的地方還在裡面一些,老衲帶你們進去看看吧。”
寺裡的方丈是個老頭兒,大約六十多歲了,步子走起來有些蹣跚,但面容上帶着慈悲,看上去十分和善。
只可惜也許是住在這裡的關係,和病人接觸久了,避免不了也染上這怪疾。
而且這老僧人聽說是朝廷剛剛頒佈“隔離”政策時,就主動申請過來操持的。所以老人家其實患病的時日不短了,加之年歲大,現在的狀況自然看上去很不好,整張臉都糜爛着,可怖的厲害。
但那面上的慈悲不知怎的,就是能從這可怕的表象裡透露出來,如同善意從骨子裡散發。
韓煙甚至難以對老人家生出避忌的心思,雙手自然合十,請了一禮,“麻煩方丈了。”
老方丈衝她笑了笑,柱着柺杖,步子一踱一踱的往裡去。
寺中,基本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進來久了,已經對生的希望徹底喪失的,這種人大多橫躺地上,像個死屍一樣,沒有生氣。還有一種人是進來不久,這種人大多還沒能接受自己的處境,只顧躲在角落裡嚶嚶的哭泣。
整個寺廟的氛圍,灰色到極點。
韓煙默默走着,一言不發。
驀地,一道七彩的光芒照到她的眼睛上。她微微眯了眼,朝光源處看去,原來是一個患病的年輕男子靠在牆頭,手中把玩着一個棱角鏡。太陽的光線從棱角鏡透了過去,化出一道小小的彩虹來。
剛剛掠過她眼前的,便是這道小小地彩虹了。
也許正好都追隨着彩虹的緣故,兩人的目光很快撞上。
他的眼睛黑洞洞的,竟有些嚇人。
韓煙一愣,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對對方點了點頭。
對方也一愣,側了側,背過身去。
寺廟左邊那間單間的佛堂,被杜衡說成是整座寺廟環境最好的地方。結果,隨同着方丈老人家過來一看,韓煙才知道這“最好”僅僅是空間大一點罷了。
三個人住在裡面,不用像其他病人在一間屋子裡擠。
可說到衛生上,該有的灰塵與蛛網,一點沒有少。
“原本得知施主是被安排進這裡時,老衲是準備提前替着打掃打掃的,只是身子越發的不用中了,沒能幫上忙……抱歉。”
韓煙忙道:“方丈哪裡的話,能有這間屋子很好了,打掃等事情,我自己來就行。”
方丈點點頭,“那老衲先告辭了,若有什麼需求儘管與老衲說。還有每日的齋菜也是老衲分發,屆時請到撞鐘處領取。”
她點點頭,目送老人家離開,而後立刻盯上自己的兒子。
只見小傢伙果然禁不起新地方的誘惑,一會兒跑到蒲團上摸摸,一會兒又到佛像處看看。
不由道:“洛小飛,這裡不比家中,處處都是陌生人,哪
裡都可能有危險,孃親現在規定你,不許亂跑,要時刻呆在孃親身邊。”
正欲推門瞧瞧外頭的小傢伙頓時把手收了回來,改做摸後腦勺。洛小飛望着孃親,心虛的呵呵直笑。
搞定了自家調皮搗蛋的好奇鬼,韓煙開始打量這間不堪入目的佛堂,看來今晚真是要大幹一場才行。
足足四個時辰,夜都過了大半去,她纔算真的把衛生打掃乾淨。
小飛已經蜷在蒲團上睡的很熟了。
她直了直腰,把蒲團一一併排放着,擺做牀的樣子,剛好夠兩個孩子睡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旁,湊着昏黃的一束燭火,瞧了瞧兩個小傢伙的樣子。
小君依舊暈迷着沒有醒,臉上破潰的水泡又多了幾個。
小飛則睡的不是太安穩,時不時拿小手抓抓臉。她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把他的小手拉下來,可他的小臉蛋兒還是很輕易的紅了,有水泡被抓破。
韓煙臉色暗沉沉的。
離香寒回來的日子還有五天,她必須確保這兩個孩子在五天內無恙。
第二天,韓煙記着老方丈的話,來到撞鐘處,給兩個孩子各領一份早膳。
連早膳的時辰,寺廟裡也還是遍躺的一地人,散漫的不成樣子。
是老方丈一個個親自把乾癟的饅頭遞到每一個人手中,如此,卻還有人渾渾噩噩的不願意接。
只有一人說了聲“謝謝”,哪怕聲音冷冷的,臉色也冷冷的。
韓煙擡頭看去,竟然又是上次製造彩虹的小哥。
很快,老方丈把饅頭遞到自己手上,她本能的說聲“謝謝”。再看去,發覺男子同樣看着自己。
都互相在人羣中看了兩次了,頓頓,她試圖搭訕,“這位兄臺不知怎麼稱呼?我叫韓煙。”
對方再次背過了身去。
“……”
這一次,她不打算離開了,徑直走去。正要繼續搭訕,低低的幾聲哭聲卻猛然爆發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嚎啕大哭。
所有人一驚,紛紛看去,見小姑娘懷中抱着一個白髮的老婆婆,老婆婆正一動不動着,原是已經嚥了氣了。
死人在這寺廟中極其常見,很多人看了一眼就沒有再看,滿臉漠然。然而對於韓煙卻是第一次,她一直盯着老婆婆不放,捕捉到那面目全非的臉,捕捉到那幾乎潰爛的身體,一股酸嘔的感覺冒上來,幾乎令她嘔吐。
鐘聲不知是何時敲起來的。
老方丈柱拐都吃力的人,卻舉着長長的撞木撞那鏽跡斑斑的銅鐘。渾厚的鐘聲咚咚做響,如一曲普度衆生的佛曲。
麻木不仁的人羣竟齊齊流了眼淚,寺廟裡哀哭一片。
“一路走好,願往生極樂……”拿着棱鏡的青年繼續拿着棱鏡對着太陽。
這是她聽他說的第一句話。
“娘,外面發
生什麼了,爲什麼要撞鐘?”洛小飛從早夢裡爬起來,揉着眼睛說完,眼前就被遞來一個乾癟癟的饅頭。
小傢伙似乎不滿意嘴邊的食物,不過嘴巴癟了會兒,依舊是把饅頭接過去了。
韓煙看着兒子,摸了摸兒子柔軟的頭髮,“沒什麼,只是督促你們早起的鐘聲罷了。”
“哦哦……”
“小飛,今天比起昨天,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頭暈……”小傢伙饅頭啃了兩口就不吃了。
她心頭顫動着,把孩子抱到懷裡來,揪下一團團的饅頭沫,喂着吃,“頭暈更要好好吃飯,吃飽了,纔有力氣和怪病打仗。”
小傢伙嗯嗯兩聲,重重點頭,後在鐘聲中昏沉沉睡去。
之後的三天,韓煙過的有些艱難。
小孩子犯了病,似乎惡化的特別厲害。
小飛在第二天夜裡就已經喊着身上犯疼了,檢查一看,才知臉上的水泡已經蔓延到了身上。而小君的情況更嚴重,身上好多地方流了膿水,臉蛋殷紅殷紅,犯了高燒。
這裡條件簡陋,她並不能爲他們處理,只能簡單的以清水擦洗。
最後,小君渾身的模樣,幾乎讓她在清洗時不知何處下手。
撞鐘聲一直沒有停歇。
直到第四天,這生生不息的撞鐘聲才驀然停了。
韓煙剛剛纔拿了早飯回來,正要餵給兩個孩子吃,這會兒一愣,匆匆出門看去,才知道是老方丈去了。
去的時候,老人家的手都是握着撞木的,糜爛的身子就倒在鍾邊。鍾旁一個尚且冒着熱氣的大鍋,裡面是難得的米粥,大家夥兒因爲這最好的一頓早飯而吃的正歡。
老方丈、撞鐘人、布粥人,突然就這麼去了。
無數人米粥喝了一半,放下來,目光呆滯的看着鍾邊的紅袈裟,不知道明明早就心灰意冷的胸腔中那哪裡還能冒出來這麼多的難過。
寺廟突然開始了喧譁。
臨死的人羣失去了超度他們的人。
也許往後的逝者再沒有往生的極樂可去,而是悲苦的下到地獄。
所有人嚎啕大哭,這哭聲甚至驚動了寺外的守衛,他們全副組裝的衝進來,對大哭的人羣叫罵,讓他們安靜,甚至大打出手。
被欺壓多日的神經登時崩斷了,不少病人赤紅着眼蹦起來,開始還擊。
場面一片混亂,有人被當場打死寺中。
——咚!
巨大的一聲撞鐘聲響,意外的響徹所有人耳畔。
“都吵什麼吵,打什麼打,老方丈去了都沒看到麼?給我安靜的安靜,滾出的滾出,別來一羣吵吵嚷嚷的畜生,驚擾了老方丈的輪迴路!”韓煙柱着撞木站立着,撞鐘在她一旁劇烈搖晃。
幾乎穿透人骨頭的沉悶鐘聲中,她兇狠的如此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