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客艙沒有醫務人員!”
倪彤跑進駕駛艙, 俯身去看機長的情況,早上出發時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散亂了幾根,“在上空盤旋這麼久, 有許多乘客已經不耐煩了。”
阮思嫺用餘光看了一眼暈倒在駕駛座的機長, 深吸了口氣, 說道:“叫三號進來照顧機長, 你出去, 通知乘客我們準備降落。”
她又看了倪彤一眼,“把你的頭髮弄好,別引起恐慌。”
倪彤立刻伸手捂着頭髮, 卻沒有立即出去,“現在的情況……能降落嗎?”
“快去!”
倪彤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立刻跑出去。
兩分鐘後, 三號乘務員進來, 繫上安全帶,坐在機長旁邊。
她握緊了雙手, 緊張地問:“現在什麼情況?”
“還好。”阮思嫺說,“不用擔心。”
其實情況一點也不好。
機長失能是其次,主要問題是,機場根據一年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風向設置的主跑道現在不能用。
飛機若是順風下降,極有可能導致跑道不夠長。
然而現在的副跑道卻颳着強力側風, 容易將飛機颳得橫向傾斜, 況且她能預料現在地面排水情況或許會導致“水上飛機”的情況出現。
即便機長清醒, 也是一次非常困難的降落。
-
“百分之五十。”
和管制通話後, 阮思嫺在心裡默默唸了一遍這個數字。
現在側風強度幾乎達到規定上限, 勉勉強強滿足降落條件。
她預估,能着陸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在模擬機裡比這更困難的情況都遇見過, 不同的是,現在客艙幾百個人的安全,全都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
機長失能,她沒資格恐慌,必須讓自己在這種時候異常清醒,所有數據在腦海裡飛速計算。
飛機轉向,進入進場線路。
“啊……”穿越雲層後,旁邊的乘務員鬆了口氣,默默呢喃,“總算能看到跑道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雨勢又再一次激增,正面的擋風玻璃幾乎成了瀑布。
雨刷的速度根本跟不上降雨的速度,下降過程中,視線變得越來越窄。
阮思嫺緊緊抿着脣,幾乎是從縫隙中窺視着前方的跑道。
感覺到着陸那一瞬間的震動,旁邊的乘務員拍了拍胸口,想側頭給阮思嫺打個氣,卻見她擰緊了眉頭。
她隨着阮思嫺的視線往左側窗口看去,胸口突然猛跳。
-
雨勢不減,穿着雨衣的機務地勤飛快穿梭在機場指揮安排以保證跑道通暢。
機組車內,手機鈴聲此起彼伏。
“副跑道排水怎麼樣?”
傅明予問。
“雨勢太大切來得及,水沒能及時排出,現在地勤正在處理。”
柏揚看了眼手機,又說:“國家民航局和江城民航局已經派人趕往江城國際機場第一時間瞭解情況,您要過去嗎?”
“交給胡總,我就在這裡。”
傅明予拿出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打開微信,視線停留在阮思嫺最後一條消息上。
[阮思嫺]:好了好了知道了,要起飛了,你快閉嘴。
每天有上百趟航班在空中穿梭,儘管所有人小心翼翼,動用所有力量保證每一趟航班的安全。
但大自然的變故說來就來,人力在自然的面前完全微不足道。
狂風驟雨、冰雹雷雲,他尚且可以在機組車內安然站立,而他的女孩,纖腰細腿,明眸皓齒,明明該被人捧在手心裡寵愛一生,現實卻是時時刻刻要跟大自然做鬥爭。
耳邊的雨聲忽近忽遠,傅明予始終一言不發,緊緊盯着前方跑道。
他周身散發着一股極沉鬱的氣場,機組車上其他人不敢靠近,身旁的柏揚連大氣都不敢出。
若不是外面燈光在閃,人員在走動,柏揚甚至有一種時間凍住的感覺。
手上的腕錶一分一秒地走動。
不知過了多久,柏揚雙眼一亮,“落地了!”
傅明予眸底幽深,沒有說話,視線緊緊跟隨着前方閃動的燈光移動。
然而下一秒,柏揚看了眼手機上發來的實時信息,又說:“可是現在嚴重偏離跑道!”
-
因爲強大側風影響,飛機和跑道兩端的指示燈偏離得很厲害,飛機根本不在跑道中心線,如果這樣下去,飛機很可能滑出跑道。
乘務員心跳得厲害,抓緊了扶手,手心一陣陣汗冒出來,但她看見阮思嫺的模樣,心裡又莫名鎮定了下來。
“需要幫忙嗎?”她見阮思嫺拼命踩着方向舵腳蹬,試圖通過控制垂直尾翼上的方向舵改變飛機行駛方向。
但是跟空中飛行相比,地面滑行時候的速度低了很多,阮思嫺動用了雙腳,同時雙手操作者反推杆和前輪轉向控制桿,明明是很怪異的模樣,可是她看起來卻沒有絲毫的狼狽。
“把副翼向右偏轉最大。”阮思嫺開口,聲音比她平時還要清冷,“主儀表盤第二排第一個,不要慌張。”
乘務員就坐在機長旁邊,嬌嬌豔豔的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觸碰到儀表盤,雖然緊張,但是肢體的控制卻極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可以了嗎?”
她問。
阮思嫺沒說話,乘務員轉頭看見指示燈幾乎與機身平行,稍稍鬆了一口氣。
-
連宴安都聞訊來了機場,他冒着雨走進傅明予所在的機組車,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什麼情況現在?”
“飛機已經迴歸中間線。”沉着如柏揚,此刻的聲音也有些慌,“但是因爲地面積水輪胎打滑,飛機沒有持續減速。”
“我靠……水上飛機?!”宴安整個人愣住,手僵在半空中,渾身突然發冷。
消防車和救護車已經全部就位,進近燈光在雨幕中依然透亮,眼前全是紅色的閃燈,映在傅明予的瞳孔裡。
見他如此,宴安半張着嘴,小聲說:“她在飛機上?”
傅明予依然沒說話,緊緊盯着前方,助航燈光下,已經能隱隱看見快速滑行的飛機。
宴安屏氣凝神,機組車內氣壓已經緊到不能更緊。
另一邊的擺渡車上,金雅金旋兩兄妹和人羣一樣安靜。
“我們今天要不先不走吧?”金旋低聲說,“今天這個天氣太可怕了。”
“現在還能走嗎?都上擺渡車了。”金雅手心冒着汗,因頭等艙擺渡車人不多,可以給她來回踱步的空間,她時不時摳下脣,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兒,“我要是在那趟飛機上會嚇死,機長突然是能,那飛機還不得亂撞啊!。”
說完,她又拿出手機看了看新聞,“都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成功降落的新聞出來?是不是出事了?嗚嗚嗚嗚我不想坐飛機了。”
“你別吵了!”
後面一個女乘客受不了金雅製造恐慌,白了她一眼,說道:“機長有事情不是還有副駕駛嗎?!什麼交通工具還沒個意外了?這不是還在等消息嗎你喪什麼啊喪,颱風天人家都能平安無事,你這兒慌什麼呢,真是的,光在這兒叫衰,也不怕嚇到車上的小孩子。”
說完她又轉頭去安慰要哭不哭的小孩子,“別怕啊小弟弟,沒事的,你看連擋風玻璃破裂都沒出事,現在肯定也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大人哦。”
此時的機艙內,乘務員眼睜睜看着飛機眨眼間駛過B4滑行道,剛剛送下來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指甲無意識地掐着掌心。
前面所剩跑道空間已經不長,而飛機依然沒能成功減速,還在高速滑行。
照這樣下去,飛機就要衝出跑道了。
阮思嫺踩着剎車踏板,全身的力氣全都灌注到了腿上,可是飛機依然沒有成功減速。
乘務員不敢出聲打擾阮思嫺,可是跑道兩側的燈光飛速後退,跑道越來越短,飛機已經逼近跑道盡頭。
她低着頭,看着阮思嫺的腿,彷彿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在了那條腿上。
幾百米的跑道,給與阮思嫺的時間不過幾秒之間。
怎麼辦……
怎麼辦……
只有最後一個辦法。
“啊!”乘務員竟然看見阮思嫺突然鬆開了剎車踏板,差點嚇得暈過去。
-
客艙內,乘客以爲飛機已經落地,大多數都打開了手機,短信聲此起彼伏。
而倪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覺到飛機還未減速,渾身繃緊,客艙裡紛雜的聲音像被抽了真空一樣飄遠。
沒事的。
她默默安慰自己。
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肯定沒事的。
突然,她又彎下腰用手捂住臉。
可是人家這種情況下都有機長坐鎮,他們現在機長失能,只有一個副駕駛。
突然,一股慣性推了倪彤一把,她猛地坐直看着窗外的出口指示燈,幾乎忘了呼吸。
“搞什麼啊剎車剎這麼急。”
不知道情況的乘客忍不住抱怨。
-
在鬆開剎車板的那一秒,阮思嫺再次用盡全力重新踩下去,飛機的滑行速度突然降了下來,制動的效果在這一瞬間達到最大。
旁邊的乘務員起死回生,腦子裡嗡嗡作響。
她完全不敢相信,阮思嫺剛剛鬆開剎車板竟然是爲了能重新制動。
“在B3駛出!”
管制員再次發出命令。
可惜這個時候,B3也已經駛過。
“在B2駛出!”
即便制動效果下,飛機也駛過了B2。
眼前只剩B1。
也就是跑道的最盡頭。
“在B1駛出!”
-
傅明予所在機組車四周先是極致的壓抑,特別是大家看到飛機駛過B2時,眼前彷彿都黑了。
原本在B4就應該轉入滑行道的飛機,過了B2還沒有轉向。
這意味着什麼,在座的人十分清楚。
眼前就是跑道的盡頭,那邊是一望無垠的田野。
都說田野代表希望,可此時卻是絕望。
似乎已經預見到了這架飛機將葬送在那片田野上。
全機人的姓名,整個航空公司的前途,已經生產飛機的製造公司,全都在劫難逃。
最後的一秒時間被拉得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雨依然那麼大,連燈都照不亮這片夜幕。
車裡的呼吸聲小時,壓到最低處,目光與思維幾乎全都定格。
然而只是眨眼間,機組車外那一排地勤和機務之間的氣場陡然一變,兩秒後才後知後覺地爆發出一陣歡呼。
當這股歡呼傳達到機組車內時,救護車和消防車已經飛速開向停機坪。
“臥槽……”宴安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說道,“牛逼啊……”
傅明予眉間終於鬆下來,打開車門,走向雨幕。
-
管制員發出這道命令的時候,飛機終於減速到能夠轉向進入滑行道的速度。
看到數據的時候,耳麥那頭的管制員也長長舒了口氣。
“制動起效了嗎?”
他問。
耳麥裡傳來溫柔的聲音。
“嗯,我鬆開剎車板重新踩了。”
管制呼出一半的氣又凝固住。
如果重踩剎車的決定再晚一秒,這時候的飛機就已經壓着指示燈衝出跑道,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重踩剎車卻是他職業生涯裡見過的最大膽的操作。
不重新踩,制動效果無法達到最佳,飛機註定衝出跑道。
重新踩,尚有一線希望,但這卻是最冒險的行爲。那種千鈞一髮的時刻,如果操縱剎車的人晚了0.1秒,沒能在瞬間將剎車板踩到死,那麼將迎來更可怕的後果。
管制員在這個崗位做了快十年,什麼突發事件沒見過,卻依然再此刻說不出話。
他更難以想象,敢這麼做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
阮思嫺旁邊的乘務員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她靠着座椅,看着旁邊依舊昏迷不醒的機長,不知道爲什麼,眼睛突然就有些酸。
她從沒想過看起來這麼健康的機長會在飛行途中突然疾病。
更沒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遇到極端天氣。
等下了飛機,她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看上了半年都沒捨得買的包買下來。
飛機正緩緩停穩在停機坪。
阮思嫺鬆開手腳,仰着頭看着雨幕中的燈光,終於出了口氣。
她感覺剛剛就沒呼吸幾口。
有一種絕地逢生的感覺,抽空了她所有力氣,眼前的燈光似乎在轉動,腦子裡像拍電影一樣出現很多畫面。
有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各種塵封多年的記憶都在眼前盤旋。
而在她整理好情緒的最後一刻,出現在眼前的人是傅明予。
幸好我沒死,不然把這個男人讓給別的女人可太虧了。
-
機組樓梯很快架起來,醫護人員第一批趕進駕駛艙,用擔架擡走因病昏迷的機長。
她打開手機,上百條未接通電話提示短信差點擠爆她的手機。
這會兒不用她一一回復,想必新聞已經第一時間報道。
她這會兒打開手機,是因爲起飛前,她跟傅明予說過,落地報平安。
[阮思嫺]:平安落地了哦。
[傅明予]:嗯。
這麼冷淡?
我救了你的飛機你的乘客你的員工知道嗎?!
阮思嫺收起手機,站起身來,推開已經解了鎖的駕駛艙門。
傅明予就站在門口,身上的衣服幾乎全溼透了,頭髮上還滴着幾滴水。
他就那麼緊緊盯着阮思嫺,漆黑的眼睛裡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但最終他只說了四個字。
“受傷了嗎?”
阮思嫺搖頭,下一秒就被他抱緊懷裡,緊繃的神經還沒有放鬆下來,她還想跟他說說剛剛的情況。
“那個……”
“別動。”
傅明予手上用力,按着她的後頸,頭髮上有些雨水,全都浸入他指尖,“抱一會兒。”
耐心餘量告急,他的手臂箍得阮思嫺有些喘不過氣。
而他又不說話,任由身邊人來人往,紛紛往這裡看,也沒有鬆手。
鼻尖那股熟悉的氣味有一股讓人安心的作用。
高度緊張了一個多小時的大腦鬆懈了下來,阮思嫺沒有擡手抱住他,就那麼緊緊地靠在他懷裡。
虛驚一場,最能使人精疲力盡。
這個時候,有那麼一個人的懷抱只給她,填補了心裡所有的恐懼。
靜靜抱了許久,阮思嫺拍了拍他的背。
“資本家,你得給我漲工資。”
傅明予好像沒聽見她說的話似的,手掌在她背上輕輕摩挲,過了許久,他才說道:“我都是你的,還要什麼工資。”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阮思嫺用手錘他的背,“到底加不加?”
傅明予鬆開她,“閉眼。”
阮思嫺狐疑地看他一眼,但大概是被他的臉迷惑了,很乖地閉上了眼睛。
並且做好了迎接一個熱吻的準備。
一秒後,眼睛貼上溫熱。
繾綣的停留後,她聽見傅明予說:“走吧,民航局的人來了。”
“哦……”
大概是今天過得太驚險了,這麼淺淺的一個吻,阮思嫺竟然被親得有些迷糊,就這麼走下飛機。
忘了繼續提出加工資的合理要求!
這個時候,救護車已經開走,而乘客也陸陸續續出來了。
倪彤和之前坐在駕駛艙的乘務員早已恢復了神態,站在艙門口,挨個送別。
“慢走,帶好您的隨身物品,祝您旅途愉快。”
她們化着精緻的妝容,制服加身,端莊溫柔。
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的乘客有的會回以一笑,有的頭都不擡,直接走下樓梯,沒人知道她們剛剛經歷了什麼。
阮思嫺和傅明予站上機組車時,第一輛擺渡車也開了過來。
有的人因爲落地推遲,拉着行李箱動作很粗暴。
有的人因爲大雨,撐着衣服衝進擺渡車。
只有那麼幾個人看見旁邊的消防車,露出幾絲疑惑,卻沒多想,飛快往擺渡車跑。
他們只是覺得降落的時候不平穩,顛死人了,卻不知道幾秒內,他們和死神擦肩而過。
進入運行樓後,一間準備好的會議室爲民航局的人和機組打開。
傅明予沒有進去,他還有多更的事情要做。
但是會議室的門被關上的時候,他沒有立即離開,靠着冰冷的牆站了許久,聽着裡面或緊張或舒緩的對話。
真正的後怕在這個時候才緩緩席捲心頭。
如果她在當時慌了,如果差了那麼一秒——
傅明予不敢想象那個後果。
無論是機毀人亡的重大事故,還是這個女人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直到看到飛機穩穩停靠在停機坪,塵埃落定的同時,他心裡有什麼東西隨着四周的歡呼聲一同迸發。
他曾經對這個伶牙俐齒的漂亮女人有強烈的征服欲,有探究欲,還有最原始的性吸引力。
這是最普遍的情之所起的原因。
然而這些東西卻在看見她完完整整地走出駕駛艙那一刻被拋擲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充盈於心的酸脹感覺。
像小時候看見史書裡的將軍,像少年時期看到凌駕於世界之巔的君主。
心裡的變化濃重而清晰,她這個人伴隨着熾熱的火烙進他心裡,滾燙又深重。
他想,這輩子跑不掉了。
臣服於她,卻更想永遠擁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