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雪停已經有些時日了。
紅亭內。
屋檐覆了一層細雪,風鈴震盪出清脆的啷噹聲響。
年輕男人躺在長椅上,身前蓋着一襲貂絨大氅,閉目養神,似乎睡着了。
庭院裡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海公公候在紅亭外。
大宦官眼神擔憂,想上前提醒幾句,卻又擔心擾了太子清夢。
前幾日風雪很大。
殿下就這麼在亭中午睡,萬一着了風涼,該是如何?
即便修行者體魄異於常人,可殿下畢竟是萬金之軀,可不能大意。
打定主意,準備半炷香後喚醒殿下的海公公,腰間訊令輕輕顫了一下,他翻看一眼訊令,連忙變了面色,踏着小碎步,向着庭院外走去。
駐足庭外的金甲侍衛,低聲私語了幾句。
“殿下還在休息……”
海公公沉思之後,皺眉道:“要不讓他再等些時候?”
“不必了。”
紅亭中響起柔和有力的聲音。
海公公回過頭來,發覺躺在長椅上的太子,已是睜開雙眼。
李白蛟緩緩起身,將大氅披在肩頭,淡淡笑道:“來者……是寧奕吧?”
老人無奈嘆息一聲,打開庭院木門,側身讓出一條道來。
遠方金甲侍衛,領着兩道身影緩緩入內。
“見過殿下。”
寧奕笑着開口。
太子眼神稍稍有些訝異,他倒是沒想到,此番與寧奕一同來到天都皇宮的,還有裴靈素。
旋即,李白蛟也是一笑,道:“寧先生,裴姑娘,恭喜了。”
使了一個眼色。
海公公連忙領着金甲侍衛退出庭院,合上木門。
“二位大駕光臨,倒是始料未及。”太子起身親自沏了兩盞熱茶,微笑問道:“今晚天都設宴,慶賀一番?”
寧奕心裡嘆了口氣。
太子這番話,聽起來熱情,實際上卻只不過是照例客套……這天下哪還有李白蛟始料未及之事?
自己一入天都,恐怕就在鐵律的感知範圍之內了。
“你我之間,慶賀就不必了。”
寧奕笑着搖頭,道:“本是想來天都,看看舊友。只是他們似乎遠遊在外,所以就順路來看看殿下。”
饒是裴靈素知曉二人關係,也不免心中嘖嘖感嘆。
寧奕這話說的……多損啊。
言外之意,就是太子並非是他的舊友,只是順路而看的一位熟人。
誰料,李白蛟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輕聲笑了起來。
“謝了。”
他柔聲開口,這一次的語氣裡,卻沒有先前的敷衍,而是真情實意的感謝。
“你要看的那兩位舊友,是柳十一和葉紅拂吧?”
太子輕輕咳嗽了一聲,習慣性地取出一條巾帛,悟在脣前,揶揄笑道:“相信我……你不會想見到他們的。”
果然。
沒什麼能瞞過太子。
寧奕自嘲笑了笑,道:“命運因果,自有註定。雖然很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柳十一和葉紅拂,這兩個人同爲劍癡,而且同樣追求快準狠,同樣追求殺人與道法的極致。
他們二人彼此欣賞,彼此看中,寧奕並不覺得意外。
“倒是殿下……你的身體,似乎比傳聞中的還要差。”
寧奕坐在木桌前,毫不客氣地飲了一口茶水。
他看着李白蛟。
五年未見,眼前這位新任大隋天下主人,臉上神情雖然帶笑,卻難掩蒼白。
很多年前,第一次相見。
太子便是這般淡淡笑着,笑容溫和而又可靠,令人如沐春風。
當年寧奕一眼看去,便覺得這個年輕男人,根本就不像是坊間傳聞的那位頹廢且羸弱的儲君,反而像是一位運籌帷幄,超然生死的智者。
如今……竟然反了過來。
“生機盈缺,導致命數透支。”
寧奕一眼就看出了所謂的病根,皺眉問道:“因果業力,並非虛無縹緲之物。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大隋國運加身,既有好處,又有拖累,五年過去了,你爲何還不登基?”
歷代大隋皇帝,執掌天下,都需獲得真龍皇座之認可。
“如今……登基與否,還重要麼?”
李白蛟笑了。
他平定四境動盪,征服大隋,這座天下還有誰不認他?
開國以來,他恐怕是唯一一個,未坐上真龍皇座,而先獲天下認可之君王。
“有真龍皇座扶持,至少……你的身體不至於這麼糟糕。”寧奕沉默了一小會,道:“還記得麼?你之前說過,要讓大隋鐵騎,征服妖族天下。你是一個從不食言的人。”
李白蛟沉默了一小會。
他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不登真龍皇座,是因爲……這些年習慣了別人喊我太子。”
“至於大隋鐵騎北伐……那一日,差得太遠。”
寧奕直視着眼前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先前意氣風發的太子,氣吞萬里如虎的那股氣勢……如今竟然變得傾頹消沉。
很顯然。
其中緣由,李白蛟不想告訴自己。
“北伐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寧奕放下茶盞,直視太子雙眼,撂下一句話,道:“倒懸海海水將會枯竭,要不了多久,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就會解除。屆時,即便大隋不北伐,妖族大軍也會南下,從北境長城那邊打過來!”
他來到天都,就是爲了傳達這麼一句話!
說完,寧奕便直接起身,帶着裴靈素,離開庭院。
獨留太子一人,怔怔坐在亭中。
“倒懸海……枯竭……”
李白蛟雙手捧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喃喃自語,腦海中滿是寧奕最終臨行前的那句話。
北伐那一日,不會太遠了。
……
……
“海公公,請留步。”
寧奕離開庭院,第一時間去找了海公公。
若說天都城,誰最瞭解太子……除了權傾朝野的顧謙,便只有這位貼身大宦官了。
太子的狀態,很不對。
實在是太不對了。
先前天都方的情報,提到太子身體抱恙,久居深宮,不願見人,寧奕已是覺得匪夷所思……而且最近這段時日,連早朝也不上了。
比起身體上的病,更嚴重的,是心病。
寧奕直截了當開口道:“我有問題要問你。”
海公公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立即心領神會,連忙搖頭,拒絕道:“寧先生。您可別爲難我,我說不得的。”
寧奕擡頭看了一眼,然後擡手一劃。
空之卷切開一扇門戶。
他帶着海公公,一步踏出,直接離開天都,離開了鐵律的監察範圍。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
寧奕幽幽道:“海公公……太子如今的情況,你比誰都瞭解,他乃是一國之主,再這麼頹廢下去,會發生什麼?”
此言一出。
海公公立馬沉默了。
“如果你真的希望殿下能恢復,不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或許我能做些什麼。”
大宦官望向寧奕。
寧奕所言非虛,他的確是大隋天下,爲數不多的,能幫到殿下之人。
“寧先生……”
海公公長嘆一聲,道:“這五年來,太子殿下勵精圖治。咱家從未見過這般勤勉之人,每日不是在承龍殿批改奏摺,便是熬夜部署北伐事宜。”
太子是一個極其勤勉之人。
這一點,寧奕比誰都清楚。
“只是這般日夜操勞,總歸要累壞身子。”海公公低眉道:“除了顧先生,其他人能幫上的忙,實在太少了。重擔之下,殿下去了一趟長陵。”
寧奕眼神一亮。
果然。
太子也知道國運加身,氣運庇護……此番去長陵,必是嘗試登上真龍皇座。
“殿下登基……失敗了。”
海公公聲音極小,卻顫地厲害。
“真龍皇座,拒絕了殿下。”
他的眼神中帶着惘然,還有困惑,“寧先生,從那之後……殿下便一蹶不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身體更是越來越差。”
寧奕和裴靈素聽完之後,神情複雜。
怪不得……意氣風發的太子,提到真龍皇座那一刻,竟是那般的靜默。
登基長陵,被真龍皇座拒絕,這若是傳出去,該引起何等的軒然大波?
“在我心中,他已是大隋最好的‘皇帝’了。”
寧奕輕聲開口。
海公公神情一震。
寧奕與太子關係微妙,似敵非敵,似友非友,之所以如今能站在一起,便是因爲有“北伐”的共同目標。
最重要的是,寧奕太子,彼此之間都有着一份不可替代的欣賞。
“真龍皇座,雖象徵皇權,卻終究只是一件器物罷了。”
寧奕低眉,道:“千百年來,它認了多少主人?有多少是真正的明君?獲得它的認可與否,其實並不重要,如果只是因爲真龍皇座的拒絕……李白蛟絕不會傾頹至此。”
他太瞭解太子了。
這是一個極其自信,而且極有能力之人。
太子已經征服了大隋,真龍皇座的拒絕,在寧奕看來,更像是大隋皇室規矩自相矛盾導致的失敗。
皇權,可以通過一把椅子,否認一位強大的君主,卻無法在世俗間,抹去他的功績豐碑。
“寧先生……的確還有另外一事。”
海公公咬了咬牙,道:“按照大隋皇室律法,太子殿下,是時候爲大隋,留下一份香火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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