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雨,在這一刻似乎都凝滯不動。
元聖微微下蹲,他的腳底,大地像是被重錘砸中,瞬間平鋪一張巨大的蛛網。
直衝雲霄。
他攥攏雙拳,身後火焰燃燒沸騰,將途徑的所有雨珠全都撞碎,一尊龐大無比的獅子法相,咆哮浮現,九顆通天徹地的頭顱,燃燒着涅槃境界的磅礴星輝。
遠方的紅山山頂。
瑤池聖主伸出一隻手,遮住自己兒子的眼簾。
凡人不可直視神靈......當涅槃境界的修行者,施展全力廝殺之時,離得太近,或者妄圖揣摩,以至於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畫面,都會招惹上無比麻煩的因果,輕者被磅礴的精神力量砸中,心湖暴亂,重的可能會導致心湖破碎,渾身被虛無的涅槃道火點燃。
宋伊人被遮住眼簾,他的面色十分平靜,他倒是知道這個規矩。
整個天地,都被狂暴的獅子吼聲捲起,掀動。
漫天風雲齊齊破碎。
然後宋伊人似乎聽到了“咚”的一聲——
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拍擊鼓面,只是沒有後續的震顫。
大千世界,陡然寂靜。
瑤池聖主緩慢鬆開遮住宋伊人面頰雙眼的那隻手。
宋雀面色有些蒼白。
宋伊人怔怔看着穹頂那方,雲端之上的場景。
他的聲音十分艱澀,無比緩慢地從胸膛裡擠了出來。
“這就,結束了?”
......
......
雲端之上,有人站起身子,不再是虛坐的姿態。
皇帝保持着一隻手掌貼在九靈元聖額頭的姿態,他站在雲霧之上,周身雨汽繚繞,衝上雲霄的魁梧大妖,身後浮現的法相,仍然保持着怒目圓瞪的面容,只是九顆獅子頭顱的瞳孔裡,此刻都帶着一絲絲的微惘。
元聖有些茫然,他感到自己的額頭被拍碎了,有什麼流淌出來,是滾燙的金色的血液......他本該向下跌墜而去,可是無形的雲氣托住了自己的身軀,於是膝蓋一軟,他便直直跪了下來,雙臂無力癱軟,搖曳垂落,像是風中的飄絮。
他這一生,從未有過此刻這般的無助。
跪在雲霧上的九靈元聖,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是在什麼時候,這是一個註定不平凡的人物,那時候皇帝還不是皇帝,九靈元聖卻已經是妖族大聖,他第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個少年有着無上的前程,傲視古今的英姿......算了算,已經有接近六百年的歲月,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人類的大限是五百年。
眼前的男人並沒有絲毫老去的痕跡,看起來仍然年輕,這一點自己的主人也能做到,太乙救苦天尊,在坐忘之前,第一世便活了八百年有餘,這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類鳳毛麟角,但他和自己的主人,兩人都是極其少數的絕頂天才。
九靈元聖陷入了冗長的回憶當中。
他眉眼裡帶着思索,看着眼前的男人,覺得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這張永遠不會忘記的臉孔,陌生的是,眼前的男人已經不再意氣風發,想來已經有了這世上的所有,所以少年的意氣,便被歲月帶走。
太宗緩慢收回了那隻手掌,他鬆開掌心,九靈元聖的額頭便咔嚓一聲碎開,像是破碎的瓷器,大塊大塊的肌膚剝落,金燦的鮮血如油畫一般凝固着奔涌而出,在他臉上蜿蜒成河。
九靈元聖跪在雲端。
皇帝面色平靜地站着。
就像是接受着自己子民的跪拜,面容毫無波瀾......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拳頭,誰更強,誰就應該站着,當你握有更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不用再跪着,你可以站起來,當你握有最大的力量,隨便找一張椅子坐下,那張椅子就是“真龍皇座”。
這是他一直所信奉的道理。
跪在雲海上的男人,背後的獅子法相,開始了緩慢的崩潰,就像是燃盡了的煙火,總有一時會迎來凋零,他脊背仍然挺得極直,但話語卻鏗鏘有力,並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我早就知道......我會有這麼一劫。”
九靈元聖眉眼低垂,他見證了大隋的諸多皇帝,在主人的第二世坐忘成功之前,他數次越過倒懸海,都與大隋皇帝有過交手......那些都是極驚豔極驚豔的存在,人族天下的霸主,有些心懷仁慈,有些殘暴酷戾,有些溫和淡然,唯一共同的,是他們都握着強大無比的力量。
但他們都無法與太宗並列。
九靈元聖抿了抿嘴脣,再一次確認了這個念頭......至少在他所經歷的漫長歲月當中,沒有見到哪一位皇帝,能夠跟眼前的男人相提比論。
他忽然聽到一道平靜的聲音。
站在自己面前,永遠比自己要高上一頭的皇帝,拿着從容而溫和的聲音,對自己說道:“這不是劫,這是命。”
九靈元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是什麼意思......自己拼了命地積攢神性,拼了命地打破寢宮禁制,來到這裡,他知道這世上有諸多劫難,自己想要開闢神智,需要歷經一道劫難;想要化出人形,又是一道劫難;想要修行,步步艱難,便步步是劫。
劫跟命,不一樣。
劫是自己找的,命是上天安排的。
皇帝繼續說道:“再來一萬次,你還是會死在這裡。我不會讓你活下去。”
九靈元聖有些恍惚......
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笑了笑,聲音沙啞,一口氣緩慢從喉嚨裡推了出來,問道:“這是......要讓我......認......命?”
皇帝點了點頭。
九靈元聖拿着一種悲哀的眼神看着皇帝,他嚥下了一口血水,於是聲音便變得流暢了許多,聲音仍然顫抖,問道:“你覺得劫可以渡過,命就只能認了?”
皇帝再一次點了點頭。
“所以我主人的死,也只是命了......你殺了那麼多的人,都是他們命中該死,你登上這個位子,不是因爲你曾經付出過,曾經犧牲過,曾經爭取過,而是因爲你命中註定會登上?”
這一次皇帝沒有點頭。
九靈元聖冷笑着吐出一口猩紅的血水,不屑道:“你竟然相信命運這種破爛狗屎,她真是錯看了你。”
皇帝站在雲端,他無悲也無喜,只是靜靜聽着這頭將死的獅子,不斷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我的主人,她生前最不信命,她要自由,要長生,所以我能夠追隨她......無怨也無悔。”
“你只不過是一個虛僞的,噁心的,令人作嘔的人......哪怕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也改變不了本質,你永遠也無法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上,你欺騙了我的主人,你欺騙了那些曾經追隨過你的亡靈。”跪在雲海上的男人,一字一句,盯着皇帝的眼:“你不要忘了,你曾經對她許諾過什麼,她後來封敕了整座寢宮,跟你回到了陸地,我沒有等到她解封的那一天,我卻等到了拔罪古劍靈智的消弭。”
“她死了。”
跪在雲海上的獅子,咬牙切齒道:“爲了主人開闢第二世,你可知我付出了多少,又苦苦熬了多久?那些跟隨我的妖君全都被我煉化,最後我耗盡了在寢宮內的神念,這纔有了主人的第二世坐忘。她有通天徹地之才,可以證道不朽......你告訴我,她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又是如何保護她周全的?”
皇帝微微的沉默。
然後他風輕雲淡的開口道:“她被我殺了。”
跪在雲霧端頭的獅子怔住了。
九靈元聖呆呆看着皇帝。
皇帝的面容上沒有神情,看起來像是極致的漠然,大道走到最後,便是無情二字。
“我並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我記得我說過什麼,我不會讓這世上的其他人傷害到她。”皇帝輕聲道:“每一個字都不會有差錯,如果違背了誓言,我的道心就會破碎......所以我親自殺了她。”
他皺了皺眉,道:“不要拿那種眼神來看我......我不相信有所謂的第二世,你的主人早已經死了,活出第二世的是‘泉客’,是妖族天生的主宰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大隋天下最大的敵人是什麼。”
跪着的男人,已經沒有力氣攥攏拳頭。
他怔怔道:“你......怎會冷漠至此.......你本不是這樣的。”
皇帝並沒有回答九靈元聖,他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他活了太久,經歷了太多,許多人會覺得,自己想象中的皇帝,與真實所見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所以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元聖,一切都結束了。”
皇帝輕聲開口。
“我曾經答應過她,讓你活過五百年,你若是不願意甦醒,一直長眠地底,等到我死去......或許可以逃過這場宿命。”他淡淡道:“你死去之後,骨肉和血,我都會保管着,這片大地上將永遠有着你的子民......替你活下去。”
以後每一年,大隋的狩獵日,也將獲得更大的豐收。
跪在雲海上的獅子,看着皇帝伸出一根手指,即將點在自己的額頭上。
一切就將落幕。
他喃喃問道:“你對主人說的那些誓言,都是假的麼?”
那根手指並沒有落下。
皇帝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每一句都是真的。”
從相見,到相識,到相愛......再到最後的離別,他說了許多誓言,每一句話都與道心緊緊貼合,若是他撒了謊,那麼將再也無法在修行上突破。
所以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他也承受着痛苦,也承受着折磨,但他別無選擇。
這是皇帝人生漫長的六百年裡,從未有外人知曉的故事,這位冷血無情的皇帝,年輕時期的上位歷史,被封鎖在歲月的角落裡,沒有人書寫,也沒有人得知,當這頭獅子死去,那麼將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件事情。
在皇帝還年少的時候,曾經愛過一個人。
泉客曾經爲他付出過一滴真心的眼淚。
當這一指落下,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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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靈元聖的額頭裡,多出了一個血孔,他倒在雲端,頭顱側傾,意識還沒有消散,一些困惑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答......“泣珠”在哪裡,主人的屍體在哪裡,唯有主人能夠催動的拔罪古劍又去了哪裡......
他睜着雙眼,有些惘然,看着遠方的紅山。
有些答案註定無法得到。
靈智消弭。
天地寂靜。
皇帝站在雲端,他看着九靈元聖逐漸黯淡下去的瞳孔,打死這頭妖聖,並沒有耗費他太大的力氣,但回答了這些問題,卻讓他覺得很是疲倦。
他瞥了一眼紅山,看到了自己的子嗣,還有站在山頂的兩位涅槃大能。
這一切落幕了......
這是一件好事,因果了結,塵埃落定。
皇帝注意到,紅山上還有三個年輕人,或者站着,或者躺着。
他揉了揉眉心。
......
......
站在山頂的宋伊人,輕聲感慨道:“這也忒快了......”
他有些遺憾,到了最後,還是沒有看到那位皇帝的真實面容,這真的是一個讓他覺得十分惋惜的事情。
宋雀似乎覺察到了自己兒子的情緒波動,他旁敲側擊道:“只要你願意隨爹回須彌山修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
宋伊人立馬垮了臉,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見了......見了那位也沒有好處,不如我在北境睡大覺來得實在。”
瑤池聖主也吐出一口濁氣來。
紅山一戰落幕,她緊繃的神經也鬆了下來,轉念便想到了自家這本難唸的經,幽幽道:“你一走就是五年,北境待了五年,還有幾個五年可以給你揮霍?”
宋伊人愁眉苦臉道:“別說五年了,五十年對兩位又算得了什麼?”
“三清閣的大先生,介紹了一個好姑娘......”天池主人瞥了瞥自家兒子,認真道:“已經在天都等着了,這趟由不得你,必須要回去一趟。”
宋伊人心裡叫苦不迭,苦笑道:“爹,娘,我當初帶着硃砂丫頭離家出走,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爲了什麼?”
瑤池聖主和宋雀沉默下來。
便在這時,一道語調極輕的聲音從雲端外傳了下來。
“明王,是時候回都了。”
被陛下喊了一聲“明王”的宋雀,恭恭敬敬揖了一禮。
宋伊人眼神感激,對着雲端上遙遙一禮,這聲音顯然是解圍的。
他心底默唸,不愧是大隋皇帝啊,上解妖族患難,下解家庭矛盾,忒貼心了......
雲霧那邊,有人輕輕笑了笑,不以爲然。
(今天是2018年的最後一天,寫了一篇感言,放在作品相關裡,目錄裡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