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
“縱然無望不朽,亦是無悔?!”
似乎是被觸痛了回憶,猴子黑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緊接着便傳來冗長的低沉嘶喊——
“咄!”
隔着一座籠牢,寧奕看清了猴子此刻的神情。
那雙淬着赤火的眼瞳,幾乎要噴出實質性的烈焰,黑棺上的身影,瞬間便翻越下來,緊接着整座牢籠發出震顫耳膜的轟鳴,在這漫長歲月裡,已是不知第幾次,遭遇了猴子的攻擊。
“砰砰砰”的撞擊聲音!
漫天的光屑,迸濺開來,整座山腹世界,都快被性格爆裂的猴子打得炸開……然而那座牢籠,卻好似一座不可撼動之高山。
將他死死鎮壓!
猴子再次將黑棺踢得飛起。
他雙手攥着髮絲,整個人像是陀螺,單腳爲軸,轉身又是一腳,狠狠踢在籠牢光柱上,勢大力沉,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寧奕被吹得睜不開眼。
“姓寧的,知道什麼叫後悔嗎?!”
猴子死死攥着腦袋枯毛,大聲問道,緊接着又痛苦地踢了籠牢一腳。
寧奕沉默了。
猴子怒喝道:“你他媽的如果連根棒子都舉不起來,無悔又有什麼用?老子要是不在後山,你求不到神仙,誰來替你保人?!”
寧奕的神情微微一怔,他惘然地看着猴子。
天地之間,頓起大風。
這股大風極妖,無端生起,卻帶着濃郁的寂滅氣機,彷彿要將一切有生之靈都撲滅,掠向籠牢之中!
直奔猴子而去!
被無數光明籠罩的黑袍,在狂風的撕裂下,發出刺啦刺啦的刺耳聲音!
那可以硬撼光柱的不朽體魄,竟然被撕開了一道細狹的傷口。
緊接着立即癒合。
那隻猴子極其彪悍地站在籠子裡,他擡眼看着老天,神情蔑視而又狂傲,長嘯道:“老子已經一無所有了,就算把八百年天機都說出來,你又能奈我何?!”
漫天狂風,裹挾着濃郁的生滅殺機,直接砸在猴子身上,後者連一聲悶哼也沒有,直接擡手,掄圓了對準虛無就是一個巴掌,拍的狂風退散,天昏地暗,就連這浩蕩光明,都被一巴掌拍得四分五裂。
寧奕隨着大風被颳走,後背撞在石壁上,怔怔簸坐着望向籠牢裡的猴子。
那隻猴子,身形單薄。
但脊樑卻挺得極直。
黑袍破碎,露出了一身鎏金般的體魄……然而讓寧奕訝異的是,猴子的身上並非是完好無損,他的肩頭佈滿了劍痕,毛髮之中有着乾涸結痂的血印,腹部有好幾道十字傷口,而剛剛硬撼寂滅之風的五指,被他攥攏,此刻指縫間也滴答滴答落下幾滴金燦鮮血。
歷經萬劫,得證不朽。
然而被困在牢籠裡,迎接猴子的,不只是千萬年的孤寂,還有刀擊,劍鑿,雷劫,火燒,風吹,曝曬,寂滅,冰凍……這世間的萬般劫難,已經無法讓他“死去”,但仍然一樣不落的在他身上應驗。
寧奕呆呆看着這一幕。
活到五百年後,每一百年,便會有一座大劫。
而真正不朽後……大劫便會消散嗎?
在猴子的身上,寧奕似乎得到了答案……那些劫難並不會因爲證道而減少,反而會更多,而且更恐怖。
逆天是一條不歸路。
而猴子剛剛之所以遭劫,便是因爲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是提點自己的那些話!
若是後山沒有猴子……今日寧奕該怎麼辦?
他只能與雷劫硬撼,生與死,放手一搏……而更加準確的說,聽天由命,已然由不得自己。
若是與天之爭,勝了一棋,便是僥倖。
若是敗了。
那麼……寧奕將永遠的失去丫頭。
念及至此,彷彿有一盆冷水,狠狠的澆在了寧奕的頭頂,渾身冰涼,悟透猴子話語玄機的寧奕,靠坐在石壁一旁,目光恍惚地看着籠牢裡那道桀驁不馴的身影,若是自己已經失去了丫頭……那麼還談什麼無悔?
猴子直接喝出的七個字在腦海裡砸了下來。
世間有舍纔有得。
若有一天,不斬青絲,便護不了丫頭,自己當如何選?
漫長的歲月淹沒了猴子的過往,這隻桀驁不馴睥睨天下的猴子,在成就不朽之前……是否也面臨過這樣一個痛苦萬難的選擇?
只不過他沒有寧奕這麼幸運。
當一個人必須要抉擇的時候。
那麼就意味着……他必須要失去了。
猴子的眼中,燃燒着金燦的火光,他看着石壁上跌坐的年輕男人,神情變得灰白,知曉是自己先前的話起到了作用。
他握攏右手五根手指,骨骼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破碎的黑袍,被無形的因果之力縫合,整座牢籠內的時光,似乎都在倒流,鮮血迴流,傷口複合,只不過留下來的傷疤,卻永遠的多了一道。
哪怕,只有一道細微的痕跡。
但漫長歲月,積少成多,已是傷痕累累。
猴子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用抉擇。我替你出手。”
他頓了頓,“但你要記得,過了今天,還有以後,總有我幫不了你的時候。”
寧奕坐在地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思考,沒有順應猴子的意思,把話題繼續下去。
良久的沉默之後。
寧奕輕輕開口,“她姓裴,名靈素。大隋天下將軍府裴旻之女,十四年前將軍府滿門抄斬,我在西嶺大雪裡撿到了她。”
猴子一怔。
寧奕低垂雙眼,伸手擦了擦脣角溢出的鮮血,聲音平穩,繼續道:“我很小的時候,在西嶺廟裡獨活,偷雞摸狗,坑人跑路,已經記不清吃了多少苦……撿到丫頭前,雖然覺得世道難,卻沒覺得有多難,一個人總歸能活下來。”
說着說着。
他伸手在細雪的劍身上摸了一把,指尖掠過劍脊,一陣輕靈的震顫之音傳來,漫天的飛光從劍身之中被抽離。
時隔多年。
那片骨笛葉子,已經很久沒有被寧奕凝聚出來,只有半片,另外半片,還在天都徐清焰的手裡。
但即便只有半片,依然綻放出了強大而又穩定的光芒。
甚至……隱約與那座籠柱的光互相吸引。
寧奕輕聲道:“我無父無母,從小被扔在大雪裡,我不記恨他們,因爲看了太多西嶺太多家破人亡的慘案,我以前覺得,爹孃已經死了,我能活下來就是天大的幸運,要好好活着,替他們活着。”
猴子皺起眉頭,但臉上並沒有不耐煩,安靜地回到了黑棺旁邊,到角落裡,拎起寧奕送給自己的一罈酒,靠在棺材頭,打開酒塞,一口一口小酌慢飲。
寧奕絮絮叨叨說了幾句,覺察到了自己的矯情,搖了搖頭,壓住了情緒,黯然笑道:“後來我才知道,這枚骨笛葉子是‘執劍者’的傳承物,我的父母也不是西嶺裡要逃饑荒的凡俗。直到去了靈山,才知道原來從出生到現在,我都按照着冥冥中的‘因果’在前行,有人安排了我的出生,有人安排了我和誰遇見,就連被拋棄……都是安排好的。”
猴子聽到“執劍者”三個字,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更沒有意外。
他早就看透了一切。
猴子面容不變地喝着酒。
寧奕攥着骨笛葉子,將它重新捏碎,化爲劍骨,揉入細雪之中。
他痛苦地打開劍氣洞天,拎出一罈酒,啓封,滿飲。
“說這些……是想告訴前輩,我真的不是什麼幸運兒。”寧奕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道:“一個生下來就被拋棄的傢伙,在人生最開始的時候,就做出了‘選擇’。”
猴子挑起眉頭,有些不解道:“什麼選擇?”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沒得選……的選擇。”
寧奕笑了,他咧嘴看着籠子裡的猴子,道:“衆生平等,你被鎖在小籠子內,我被困在大籠子裡……所有人,都一樣。”
“是不是酒喝多了?”猴子有些不耐煩,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我早就選過了——”
寧奕的聲音變得大了起來,他盯着猴子的臉,一字一句道:“你之前說的那些……我在一開始,就選過了!”
猴子怔住。
寧奕平靜道:“在一開始,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被命運拋棄的時候。”
“只有丫頭。”
他站起身子,舒展筋骨,將細雪挎在腰間,看着猴子,然後緩步前進。
猴子目瞪口呆。
寧奕直接來到了籠牢之前,面無表情地伸出一隻手。
手掌按在了光柱之上。
“你忒孃的瘋了……”猴子嚇得瞪大雙眼,他先前所說的讓寧奕試試能不能進籠子,只不過是句試探的玩笑話,“真的會死人的!”
然而猴子的聲音堵在了喉嚨裡。
他見鬼一樣。
看着寧奕一隻手直接穿透了光柱,後者的臉上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連震驚也無。
寧奕踏進了牢籠,來到了猴子的身邊,他看着那口黑棺,然後又看了看角落裡的那些酒罈,輕聲道:“跟我想的一樣……”
猴子神情古怪。
寧奕竟然進來了?
這座籠牢沒有攔他?!
寧奕視若無人的在這座籠牢裡轉了一圈,一進一出,這些滅殺一切生靈的光柱毫不阻攔他……當年陸聖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卻輕鬆地做到了。
接着寧奕來到角落,打開劍氣洞天,在旮沓地方,整整齊齊堆了三十壇酒。
“我待會出去,如果回不來了,這些酒你慢慢喝。”寧奕開口,道:“如果我神魂俱滅,師姐會知道你的存在,到時候不會缺酒。”
猴子眼皮一跳,道:“寧奕……你要做什麼?”
寧奕已經來到了籠外。
他神情平靜,看着猴子,說了兩個字。
“逆命。”
瘋子。
這是猴子心中的念頭,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像寧奕這樣的人了,與陸聖完全不一樣,在他看來……寧奕已經失去了理智。
但猴子其實看錯了。
站在籠外的寧奕,非常理智,他從沒有如此的冷靜。
寧奕緩緩道:“我已經觀察這裡很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座籠子裡的時間,是亙定的。”
猴子心中忽然涌出一道不祥的預兆。
寧奕最後說了一些嘮叨的話,“如果我還能活着回來,答應你的事情,肯定幫你辦到,酒不會少,丟在外面的東西也能給你找回來……憑什麼有這個底氣,憑我能進這個籠子,我就有辦法把你放出來。但如果我沒辦法活着回來了,前輩就當沒見過我,免得傷心。這些酒是晚輩孝敬您的,如果不想再見外人,我就把神念銷了,師姐不會知道這裡。”
他平靜看着猴子,道:“一切都看您的。”
猴子怒了,冷笑道:“你在威脅我?”
寧奕笑了笑,並不說話。
他揖了一禮,神情嚴肅,道:“多謝前輩上次出手相助。”
說完便直接轉身離開。
已經快要離開石窟。
籠子那邊傳來一陣怒吼。
“寧奕——”
沒有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到第二個人進籠子的猴子,一巴掌扇在光柱上,他盯着寧奕的背影,高聲道:“你給老子回來,老子不准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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