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簾是寧缺認識的第一個書院後山同門,只不過那時她是書院女教授,而他是日日登舊書樓昏迷吐血的前院普通學生。
在那些值得懷念的日子裡,寧缺和她分坐東西窗畔,一人執筆描小楷,一人捧書沉思,很少交談,偶爾點頭致意。
後來在劍林裡,他與她曾經說過幾句話,再後來寧缺離開書院去荒原前,她送給他一樣東西,除此再沒有更多的交流。
畢竟在舊書樓上有過那麼一段從春花開到蟬鳴的時間,所以按道理應該能平靜相處,然而事實上寧缺真不知如何面對這位三師姐。
書院後山弟子中,餘簾是非常特別一個存在,她排行僅次於大師兄和二師兄,但修行境界只是普通,性情淑靜,卻不愛與人交流,似乎對人世間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很少會出現在人們眼前。
人們看到她時,她似乎永遠在低頭描着簪花小楷,她在舊書樓裡描小楷,同門聚會時她在描小楷,夫子召開書院後山大門把寧缺囚入後山時,她在那間四面通風的草舍裡依舊描着小楷。
當初寧缺和隆慶皇子登山時,書院後山所有人都聚在峰頂議論紛紛,便在那等時刻,她卻一個人站在崖畔的花叢裡微笑不語。
而對於寧缺來說,和三師姐相處最大的困難在於不知該用什麼態度與她相處,分無法確認她究竟有多大年齡,淑靜淡雅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情,寬大的院服,眉眼間的從容,讓她擁有一種很沉穩的氣質,而嬌好甚至有些稚美的容顏,驕小的身軀,讓人們看見她時總會誤以爲她是一個少女。
…………“師姐,這是什麼書?”
“這是一本禁書。”
聽着餘簾溫和的聲音,寧缺愕然擡頭。
“這本天地氣息本原考,乃是數百年之前某位大修行者口述的著作,曾經在修行界裡產生了極大一場波瀾,因爲與昊天教義相違背,所以被西陵神殿列入禁書名錄,嚴禁在世間出現,這本書最後一次現世,是在宋國某個大家族裡,而那個家族因爲私藏此書而慘遭滅門。”
寧缺捧着舊書的手掌微微一僵,沒有想到這本書的來歷如此驚人,有些想不明白,問道:“那爲什麼書院裡能有這本書?”
餘簾微笑說道:“書院書院,自然不能少了書。”
寧缺想着讀書人書廬旁邊那個藏書的巨大山洞,聳了聳肩。
“師姐,如果這本書看不懂怎麼辦?”
餘簾說道:“依據老師的吩咐,每隔十日我會來崖洞一趟,十日時間裡你好生學這本書,有什麼疑惑都記下來,到時候一起問我。”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夫子的安排。
餘簾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囑咐他好生學習,便飄然下山而去。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裡,寧缺除了吃飯,便一直在看書學習。
越看他越明白,爲什麼當年西陵神殿會把這本書列入禁書的名錄。
因爲這本《天地氣息本原考》開篇明義,便說清楚自己要講述的細則以及最終想要論證的論點是什麼:自開天闢地以來,生萬物,又有日生天穹,賦萬物形狀態精魄,萬物凋滅更新,體內之精魄散於天地荒野之間,便是如今修行者們能夠感知到的天地氣息,也就是所謂天地元氣。
寧缺對這個世界的本原沒有任何研究,卻覺得這個論點相當新奇有趣,但想必也正是因爲這個論點過於新奇,所以纔會遭致西陵神殿的嚴厲封殺,因爲這個論點認爲天地氣息來自於萬物自身,而非昊天教義裡所說的由昊天賜予,如果世人真的相信了這種說法,那麼道門何以維持修行者對昊天的敬畏?
入書院後寧缺在舊書樓裡看過很多修行方面的典籍,他看的第一本便是天地元氣初探,然而現在手中這卷天地氣息本原考要顯得深奧晦澀很多,所以哪怕他非常有興趣,但閱讀的依然非常緩慢。
從日出從日落,他一直坐在洞口藉着天光,沉默讀着這本禁書,思維沉浸在前人的智慧當中,對於這個世界的構成,尤其是天地氣息的產生以及數量還有運轉規律有了很多嶄新的認識。
他並不清楚這卷書對於自己破解夫子留下的這道題,對自己完成閉關有什麼具體的幫助,但既然夫子讓他看這本書,他便會一直看下去,因爲他相信夫子把自己囚在崖洞裡,絕對不會只是想讓自己變成一名書院教授。
寧缺在崖洞裡看書,桑桑在崖洞外看着他看書,看的時間久了,他依然津津有味,每當理解一段深奧的闡述,臉上便露出喜樂神情,而桑桑則是無聊起來,好在這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無聊,所以順便洗了個頭。
黑夜漸漸籠罩長安城、原野、流雲以及山崖。
桑桑做完飯,寧缺胡亂吃了幾口,又開始看書,桑桑看着火把的光有些飄忽,想了想走進草屋,找了半天找出一盞油燈,遞進了洞裡。
伴着略顯昏暗的油燈燈光,寧缺捧着那捲書繼繼專注看着,前世的經驗讓他對學習知識這件事情其實有所牴觸,然而也正是前世的那些經驗告訴他,如果想要儘快學到書中的知識,並且能夠運用,那麼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
一直看到深夜,燈油將盡時,寧缺才放下手中的書卷,沒有急着去睡,而是閉着眼睛對今日的閱讀在腦中做了一番溫習。
因爲睡的太晚,寧缺第二日清晨被崖洞外扯風箱似的呼呼聲驚醒時,依然倦意深重,不禁有些惱火,心想這鬼聲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他揉着眼睛,披了件單襖走到崖洞口,看着洞外那個扶着腰看着崖外絕壁風光,一面喘息一面還要裝逼的胖子,面色驟變。
把他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音,正是陳皮皮攀爬石徑時所發出的喘息聲,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人的喘息聲竟能轟鳴如雷。
“至於累成你這副模樣嗎?”他無奈說道。
聽着他的聲音,陳皮皮沒有轉身,扶着圓滾滾的腰,看着身前的萬丈絕壁,看着山崖間的流雲,看着遠處晨光下的長安城,喘息着嘶啞着發出文人的感慨:“噫籲兮,曾登絕頂覽……”
“籲!”
寧缺用趕驢的方式阻止住他的感慨。
陳皮皮轉身看着他連連搖頭,批評道:“不雅不雅,雖說小師叔當年騎的確實是頭驢,但當此絕妙風光,何必行此不雅之事。”
寧缺看着他那模樣便一肚子氣,惱火說道:“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要拿那些酸詞腐語來污我的耳朵,當心我把你踹下山去。”
陳皮皮想着先前上山時近在咫尺的絕壁,雙腿又有些發軟,餘悸難消地拍了拍胸脯,說道:“這道崖壁太陡了,爬上來險些要了我的親命,想着你要在這裡呆個十年八年,確實心情沒辦法好起來。”
寧缺冷笑說道:“那是你太胖的緣故。”
這句話直刺要害,陳皮皮囁嚅不知如何反擊。
他看着崖洞忽然眼睛一亮,讚歎道:“原來這便是小師叔當年的居所,因爲山路險峻我不曾來參觀,今天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崖洞可不普通,非常具有歷史意義,能住在裡面真是榮耀至極,我很羨慕你。”
一塊石頭從洞裡呼嘯破空而至,險些砸到陳皮皮的腳上,在崖坪上顛了幾顛,落入崖壁雲海之中,再也找不到。
陳皮皮嚇了一跳,指着崖洞蹦跳着大喊道:“要殺人啊!”
寧缺在洞裡繼續尋摸了半天,卻實在是找不到第二塊石頭,憤怒衝到洞口大聲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麼有歷史意義的洞要不然換你來住?這份榮耀我全部讓給你!你進來啊!你進來啊!”
陳皮皮冷笑說道:“有本事你出來。”
寧缺不恥說道:“有本事你進來。”
桑桑一直站在崖洞旁邊,看着這對師兄弟鬧騰,這時候終於忍不住,說道:“我覺得你們都挺有本事的。”
寧缺和陳皮皮同時望向她。
陳皮皮猶豫片刻後認真問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
桑桑看着他不說話。
陳皮皮一直認爲自己是絕世的天才,然而前些日子他去了幾趟老筆齋,和桑桑下過幾盤棋後,至少在桑桑面前便再也沒有這種自信,相對應的,他非常看重桑桑對自己的評價或者說讚美。
桑桑的沉默,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害。
他看着崖洞裡的寧缺,嘲笑說道:“只有被關在鐵籠子裡猴兒,因爲太過無聊纔會向人扔石頭,我原諒你。”
寧缺說道:“隨便你怎麼說,有本事你也砸我一下。”
陳皮皮從懷裡取出一個事物,直接向洞裡扔了進去。
事發突然,寧缺險些被砸中臉,幸虧他現在的身體反應奇快,一個側身右手疾出,便把那個事物抓在了手中。
那是一本皺巴巴的書,封皮上沒有名字,卻有很多像汗漬一樣的東西。
寧缺心想這些汗漬只怕是這個死胖子身上的,便覺得有些噁心。
“這是什麼書?”
他強忍着噁心,看着洞外的陳皮皮問道。
陳皮皮說道:“沒有名字。”
“那這本書是講什麼的?”
“書院不器意。”
寧缺沒有聽懂,問道:“什麼玩意?”
陳皮皮以爲他又在調戲自己,大怒說道:“這本書講的是書院不器意!你要再說沒聽懂,我就告訴老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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