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得到反應,半截道人的眼眸裡涌現出無窮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情緒,厲聲喝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隆慶仍然沒有什麼反應。
剛剛出生的幼獸,個人實力自然極爲弱小,然而對乳汁的渴望以及由此而蓬勃釋放出的生命濃度卻正好處於最強烈磅礴的時刻。
隆慶此時就是幼獸,他閉着眼睛,陶醉地、平靜地、貪婪地、飢渴地、天真地不停吮吸着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
他衣襟上插着那朵黑桃花愈來愈黑,他的胸膛彷彿變成了深不見底、一片黑暗的深淵,從老道的手掌裡不停地抽取着氣息。
老道的面容驟然變得更加枯槁,身體愈發瘦小,甚至已經隱隱有了佝僂的模樣,他雖然把自己畢生的願望,都寄託在跪在自己面前的隆慶身上,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半數修爲都灌注到對方體內,然而此時他發現情況變得有些不對勁,甚至隱隱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是半截道人,哪怕損失半數修爲,也依然能夠活下去,然而以隆慶此時貪婪恐怖的模樣,哪裡肯罷手?如果任由這種局面持續下去,哪怕他是曾經逾過五境的天啓境強者,也支撐不了太久,便會死去。
被腰斬之後活着,像老鼠一樣活在幽暗的洞窟裡,是很可怕的精神折磨,但那畢竟是活着,在死亡的陰影前,沒有人會真的相信生不如死這句話,半截道人同樣如此,當年他被軻浩然一劍斬斷後,艱難又堅強地活了下來,那麼數十年後,他自然不可能願意就這樣死去。
“你太貪了!”
半截道人感受着念力如海潮般涌出自己的身體,眼眸裡充滿了難以遏止的暴怒情緒,一道強大的氣息釋出體外,本來如碧湖汪洋般落在隆慶左胸上的枯瘦手掌,驟然間變成了一座大山,猛然前壓!
只聽得喀喇數聲脆響,隆慶左胸的肋骨連斷五根,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打溼了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後他醒了過來。
隆慶緩緩擡頭,看着近在咫尺的老道,淡然說道:“既然已經開始,何必就此結束,既然已經吸了這麼多,爲什麼不再多吸一點?”
半截道人知道他此時已經那種近乎本能的癲狂狀態中醒來,沒有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說話,不由愈發憤怒。
然而他的憤怒來不及轉爲暴烈的火焰,便已經被驚懼和惘然所取代。
先前他手掌化作山峰落下,擊斷了隆慶數根肋骨,卻沒能離開對方的胸膛,而是沾着血水,深深地陷進了隆慶的胸口裡。
隆慶的胸口有一個洞。
半截道人的手掌隔着道袍,伸進了這個洞裡,陷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上方有一朵染着血的黑色桃花。
半截道人想把手拔出來,但他無法做到。
他清晰地感覺着手掌和半截小臂,所接觸到的那些滑溼粘軟的內臟,那些隱隱蠕動的血肉彷彿要活過來,令人感覺十分噁心又十分寒冷。
隆慶身體上的這個洞,就像是一個泥潭,泥潭裡面有無數丈深的淤泥,那些淤泥無比粘稠,泥潭最下方則是幽暗的無盡深淵。
半截道人覺得自己此時正在這片泥潭裡掙扎,無數有毒的瘴氣不斷滲進毛孔,冰冷穢臭的黑泥漸要掩埋他的五官。
片刻後,他的身體便要被這片黑色的泥潭所吞噬,而輕若無質的靈魂,雖然能夠穿過這些淤泥,卻最終會進入無盡深淵,承受億萬年的孤獨。
那便是死亡。
……
……
半截道人愈發佝僂、甚至明顯肉眼都能看出縮小了一圈的身體,難以控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他看着隆慶,眼睛裡滿是驚恐憤怒和惘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什麼自己無法阻止身前這個廢物攫取自己的一切。
然後他看到了隆慶的眼睛。
那是非常平靜的一對眼眸,沒有任何貪婪飢渴,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就像樹梢在風中輕搖,湖水在風中輕蕩,因爲理所當然,所以平靜,而正是這種平靜,卻讓人輕易地感覺到恐懼的意味。
這雙眼眸不再黑白分明,但也不像先前那般是完全均衡完美的灰色,黑色的瞳子依然顏色較深,愈發幽暗而細小,融合着平靜的情緒,看上去就像冥界的惡魔從深淵裡探出頭來,靜靜看着這個世界。
半截道人在此刻,忽然想到先前,自己對隆慶描述自己天啓時曾經看到過的昊天真容,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頓時生出無限恐怖。
被隆慶用灰眼功法吸取太多氣息,老道的身體縮小了一圈,面部同樣如此,雙眼間的距離卻開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樹下發呆的智障兒。
他看着隆慶那雙無情無識、平靜而恐怖的眼睛,顫着聲音喃喃說道:“爲什麼會這樣?昊天怎麼會允許你超界限?”
隆慶看着他平靜說道:“你說要抹除昊天的意志,便需要沒有信仰,沒有規則,那麼又怎麼會有界限?但事實上你依然是錯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地無視規則,因爲規則屬於昊天的神域範疇,所以當年軻浩然纔會被天誅而死,所以要真正的無視規則,不應該是抹除昊天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心意體悟昊天的意志,甚至完全轉化成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身體不停顫抖着,血水從腰腔處不停涌出,聲音淒厲而惶恐咆哮道:“即便如此,昊天又怎麼會選擇你這個廢物!”
“昊天的意志豈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猜忖的?”
隆慶看着他毫無情緒說道:“我們只需要接受,並且讚美,就在先前那一瞬間,我想要更多的你,甚至全部的你,而昊天感受到了我的願望,所以,你就必然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獻給我。”
半截道人淒厲說道:“我不願意。”
隆慶說道:“你無法阻止我,因爲我領受的是昊天的諭示。”
“可是我會死。”
半截道人嘶吼着,哭泣着,乞求着。
隆慶說道:“數十年來,你生不如死,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得解脫,臨死之前將自己奉獻給我,亦算死得其所。”
半截道人的身體此時已經縮小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個幾歲的孩子,但這並不是返老還童,臉上的皺紋比先前還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馬上便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離這片泥沼。
他甚至隱隱猜到,這真的是昊天的諭示。
但他依然不甘心。
他痛苦地嗬嗬慘叫着,伸出能夠動彈的那隻手,想要撕爛隆慶的嘴,挖瞎隆慶的眼,然而很詭異的是,他落在隆慶胸口的那隻手依然如常,而能夠動的這隻手已經縮短了很多,根本夠不着隆慶,只能顫抖着、徒勞地在空中揮舞,看上去就像是被搶走糖果的孩童,異常悽慘而絕望。
“這真的是昊天的諭示。”
隆慶看着他安慰說道:“不然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狠毒冷酷的人,明明知道我就是想暗算你,奪取你的一身功力,你爲什麼還會如此愚蠢,居然真的願意傳一半功力給我?所以你且安心地去死吧。”
半截道人在空中揮舞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片刻後他疲憊地收回手,痛苦地低着頭沉重地喘息着,說道:“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個壞透了的傢伙……我爲什麼還要給你暗算的機會……大概……我真的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找一個繼承人,幫助我完成我的心願。”
他擡起頭來,頭顱縮小了很多,兩隻眼睛相對顯得大了很多,而且快要移到兩側的臉頰上,看上去顯得格外詭異恐怖。但此時,他眼睛裡的神情卻不再怨毒憤怒恐懼,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明悟之後的解脫。
他看着隆慶,興奮地喘息着說道:“替我殺死書院所有的人,然後讓世間億萬昊天信徒都記住我的名字,我姓何,叫……”
“書院裡所有人我都會殺,唐國我也一定會滅掉。”
沒有等他說完,隆慶平靜說道:“但你是誰和我並沒有太多關係,這些天你給過我太多羞辱和痛苦,那麼這便是對你的懲罰吧。”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他此時的一身修爲已經快要盡數離散,笑聲顯得格外沙啞無力:“果然是個狠而無情的傢伙,罷罷罷,無論將來你能走到哪一步,讓你重獲新生的還是我何某人的修爲,無論名字是否留下,當你縱橫世間之時,那都是在傳播我的光彩。”
隆慶微笑說道:“正是如此。”
半截道人不再說話,平靜地等待死亡,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眯起那雙已經變形的恐怖的眼睛,看着隆慶說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我不知道會墮入冥界,還是會回到昊天的神輝之中,但我最後想告訴你,我此時依然在恐懼死亡,因爲終結是每個生命無法抑止的悲傷。”
隆慶靜靜聽着,知道老道臨終前的話必然大有深意。
“我會恐懼死亡,他們和我一樣。”半截道人說道。
隆慶知道他指的是山峰洞窟裡的別的老道士們。
半截道人艱難地擡起頭來,看着幽深洞窟裡的一切,看着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微諷說道:“他們正看着你把我吸空,他們正感受着我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像我一樣,把一身修爲全部傳給你,然而就像我無法抵抗你對我的誘惑一樣,他們也無法抵抗你對他們的誘惑力,所以如果他們要活下來,便不能允許你再活下去,除非你離開,否則他們一定會殺死你。”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有些遺憾,但我明白。”
半截道人靜靜看着他,慈愛說道:“那便逃吧。”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眼睛,倒在了雪白的榻上,就此死去。
洞窟裡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驟然間翻涌起來,顯得極爲恐怖,瞬息之間,碾碎了石壁上的所有夜明珠,襲向隆慶的身體。
隆慶厲嘯一聲,臉色變得雪白無片,雙膝在地面一彈,身體像片葉子般,妙到毫巔,穿掠過那數十道氣息裡唯一的通道,飄出了洞窟。
逃離洞窟,他想都未想,便直接跳下崖壁,向遠處的知守觀狂奔。
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帶着對未知的恐懼,帶着狂暴的氣息,帶着憤怒的火焰,帶着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從山崖間的無數洞口裡噴涌而出。
山峰表面覆着的青藤驟然碎裂,如利箭般向天空和大地疾射。
大地顫抖不安,整個世界似乎都要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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