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並不茂密,中間露着很多縫隙,天光投射其間,被微細的葉片折射,變幻着明淡,便成了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寧缺向師兄們表達了最誠摯的感謝,並且挽留他們留下來吃晚飯,卻惹來好一番嘲笑。
衆人笑道,即便是在崖畔結廬而居,小師弟你終究也是個被囚的可憐鬼,並不是真的隱士,何必還要擺出主人家的模樣?
渾身污髒、像極了苦力的師兄們與他揮手告別,扶着石徑旁的崖壁,揉着痠痛的腰頸,呻吟着走下山去。
六師兄因爲要對翻新的草屋進行收尾工作,所以多留了一段時間,直到紅日西斜,暮色籠山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告別之時,寧缺問了問前些時日拜託給他的那件事情。
六師兄說道:“三把刀合鑄爲一把,難度並不算太大,設計已經結束,工序也已經排好,只是你要求三把刀都在裡面,那麼這把新刀的刀身不免過於沉重,普通材質很難滿足要求,需要一種球墨粉,朝廷已經派人去南方礦山開掘,下個月應該便能回來。”
他算了算時間,接着說道:“如果材料齊備,那麼夏天之前應該能出來。”
離開岷山去到渭城之後,寧缺一直慣用的武器便是那三把細長的朴刀,憑着那三把刀在草原上不知殺死了多少馬賊,也幫助他一路從邊塞殺回長安城,殺進春風亭的雨夜,再重新殺回荒原之上。
正是在荒原中遭遇的連番的戰鬥,讓他有些遺憾地發現,三把朴刀在修行強者層次的戰鬥中,已經不能再像以往那些年裡一樣,給予自己最篤定的信心和最強大的支持,反而因爲脆弱拖自己的後退。
如今寧缺手邊最強大的武器,是元十三箭以及符紙,四師兄和六師兄已經替他把元十三箭完美地修復如初,但他依然想要擁有一把合手的近身武器,因爲過往的感情和熟悉,刀自然是第一個選擇。
前些時日,寧缺把自己視作生命伴侶的三把細長朴刀,鄭重交付給了六師兄,請求他幫助合三刀爲一,這個要求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極不符合冶煉鑄造的標準,想的太過簡單甚至有些無聊。
所以對這件事情,他並沒有抱太大期望,內心深處卻又一直存着份僥倖,此時聽到六師兄的話,不禁大感驚喜。
要知道知道六師兄雖然沉默寡言,內心卻像爐火一般熱情,品性像百鍊精鋼一般純粹,沒有把握的話絕對不會說。
六師兄看着他憨厚笑道:“師弟你還有什麼需要做的?”
“我現在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師兄你打造出來的那把刀,究竟是什麼模樣,哪裡還有心思管別的事情。
寧缺笑着說道,忽然間看見正站在雨廊青藤下系線的桑桑,頓時想起了一件事情,眉梢微微輕挑。
當初在荒原大明湖畔,他和莫山山二人攜手,竟依然不是道癡葉紅魚的對手,尤其是當葉紅魚召喚出來的那條水魚深處,綻放出萬道光線,將青翠山谷和靜湖照耀的熾白一片時,他竟生出根本無法與之對抗的念頭。
對於那場戰鬥裡的很多細節畫面,寧缺都記的非常清楚,但真正能在他心中留下長時間悸意的畫面,還是那輪湖面上生出的太陽。
如果不是莫山山在關鍵時刻,以神符蒸騰湖水爲霧霄,讓那萬丈光芒稍微暗淡了些,只怕當時他就已經死在了葉紅魚的手下。
事後寧缺才知道,葉紅魚當時施展的是西陵神殿的神術,便是她自己也纔剛剛領悟時間不長,卻已經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威力。
身爲書院弟子,理所當然要想着如何對抗那座桃山,身爲小師叔衣鉢傳人,寧缺先天便有與西陵神殿對抗的理由,而做爲一個入魔之人,他必須時時刻刻想着怎樣戰勝昊天道門的強者。
尤其是在毀了隆慶皇子之後,相信神殿裡的人們,一定期盼着擊敗甚至毀滅他,而這些事情,理所當然會由葉紅魚來具體實現。
寧缺和葉紅魚戰鬥過,交談過,同行過,知道萬法皆通的道癡少女擁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境界和潛力,更知道她大概是世間修行者中爲數極少的、如自己一樣精通戰鬥技巧以及本質的人物。
他如今境界突漲,進步飛快,但他覺得葉紅魚的進步速度絕對不會低於自己,所以他必須想些方法,拉近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
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應對昊天神輝的方法。
寧缺問道:“師兄,有一種東西不知道能不能做。”
六師兄這輩子就喜歡做東西,而且他知道洞裡這位小師弟時常有些匪夷所思的妙想,聽着這話便高興起來,說道:“你設計的?”
“應該不算吧。”
寧缺有些猶豫,舉起雙手中索虛握着,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輕聲開始敘銳那個東西大概是什麼模樣,又有什麼特徵。
聽着寧缺的敘述,六師兄思考片刻後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比那把刀好做多了,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難度,十天便能做出來,到時候你出關取刀的時候,順道帶走便是。
送走六師兄後,寧缺坐在崖洞口,撐着下巴看着桑桑在雨廊間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得意。
六師兄覺得那東西太過簡單,沒有什麼挑戰性,所以覺得有些遺憾,但寧缺卻很高興,因爲那東西如果真能對行昊天神輝,那麼做爲光明神座傳人的桑桑,就算會了神術,想來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能在與西陵神殿道癡的戰鬥中勝出,或者說保住小命,當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能在與自家小侍女的比較中勝出,或者說保住男人以及家長的尊嚴,對寧缺來說,這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崖畔草屋修茸一新,雨庇青藤的細枝隨風輕搖,絕壁風光美麗之餘,陡然多出很多別樣的風景,生活的氣息。
師兄們的到來,讓那種被世界遺棄的孤獨感,讓那些最不好的帶着桑桑在世間顛沛流離的回憶,盡數消失不見,寧缺的心境平靜了很多,依舊讀書冥想養氣靜思,再也不像前些天那般浮燥鬱悶。
最關鍵還是心態的轉變,六師兄離開時很隨意說到他讓破關取刀時順道拿走那樣物事,他沒有因爲這句話而有任何自憐自艾,很自然地應了下來,因爲他已經想明白,既然那夜已經對桑桑下了決心,那麼三個月後如果還真的不能想出破解夫子佈下禁制的方法,直接把體內的浩然氣毀了便是。
這個認知或者說決定看似簡單,實際上卻蘊含了很可怕的絕決堅狠,普通人的心境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痛苦,但寧缺能。
因爲他能,所以他現在可以平靜從容。
被囚崖洞第二十一天時,三師姐餘簾依照約定前來替他解疑授課,只是這一次她的身旁多了一個同樣嬌俏的身影。
寧缺看着唐小棠稚氣未脫的容顏,震驚說道:“你還真賴在我們書院了?老師真收了你?難道我以後要叫你小師妹?”
唐小棠清脆地笑了起來,說道:“多個小師妹難道不好嗎?”
寧缺說道:“我現在是被囚山崖,當然不能多個小師妹,想着便覺得有些發堵,如果你再唱兩句荒人民歌,我可能會吐血。”
崖洞旁的人沒有誰能所懂他的抱怨或者說吐槽,便是桑桑也不能。
餘簾微微一笑,說道:“小姑娘太調皮,還不快拜見你小師叔。”
寧缺目光在師姐和唐小棠的臉上來回移動,猶豫片刻後有些不敢確定問道:“唐小棠辦……拜在了師姐門下?”
餘簾平靜地點了點頭。
寧缺大感震驚。
唐小棠乃是魔宗少女,她的的兄長唐更是當代魔宗天下行走,書院居然真的把她留了下來!要知道無論是夫子親自收徒,還是讓三師姐收她爲弟子,在世人眼中都是書院庇護魔宗的鐵證!
餘簾看着寧缺淡淡說道:“師弟你見過我這弟子,也知道她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日後在外間儘量不要提起她。”
如果書院收了一位魔宗餘孽爲徒的事情傳到世間,必然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西陵神殿和天下億萬昊天信徒,肯定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書院就算再如何強大不可一世,也不可能戰勝整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裡無處不在的吳天神輝,否則當年又怎麼會發生那些事情?
寧缺想着自己體內的浩然氣,想着遭天罰而死的小師叔,沉默片刻後看着三師姐神情凝重說道:“理當如此。”
他望向唐小棠,發現少女清稚的臉上神情坦然,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書院求學,會給這座大山裡的人們帶來多少麻煩和危險。
他本想提醒她幾句,但想着自己已經入魔,已經給書院帶來了很多尚未展開的麻煩,讓老師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此,不由自嘲一笑。
“道癡葉紅魚和她哥哥,那位知守觀天下行走,都見過唐小棠的樣子,以後必須警懦小心,儘量少讓她離開書院。”
寧缺提醒餘簾。
餘簾平靜說道:“這丫頭既然拜到了我的門下,那麼如果不能殺死葉紅魚,又哪裡有資格離開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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