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暮光消失,齊國都城被夜色掩蓋,白色道殿那個房間裡的光輝也漸漸斂沒,虔誠跪拜的人們從敬畏沉醉的情境中甦醒過來,怔怔看着那個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萬家燈火漸起。
房門開啓,葉紅魚走了出來,美麗的臉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眉眼間的疲憊卻是怎樣也掩之不住。
寧缺注意到她的疲憊甚至是憔悴,卻沒有說什麼,直接走進房間,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細細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確認桑桑身體的情況有所好轉,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替她把被角掖好,換了新的溼毛巾搭在她的額上,然後走了出來。
他看着倚靠在石壁上的葉紅魚,誠懇說道:“辛苦了。”
葉紅魚注意到他只說辛苦卻沒有言謝,眉梢微挑,問道:“不謝謝我?”
寧缺說道:“這是拿我的命換的。”
葉紅魚說道:“你的藥方和道殿的藥材看來起了作用,她體內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陰寒氣息,我只能暫時鎮壓。=”
稍一停頓後,她微微皺眉,繼續說道:“那夜在雁鳴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軀裡的神輝比我的要純淨充沛很多,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把體內的陰寒氣息消彌掉,我自然也不行,說起來,那股陰寒氣息到底來自何處?”
寧缺把當年自己在道旁屍堆裡揀到桑桑的故事說了一遍。
葉紅魚沒有釋疑,細眉反而皺的愈發厲害,說道:“屍肉腐水確實是世間至陰至穢之物,天降寒雨對小女嬰的身體確實也有極大的損害,但這等後天陰寒,哪裡能與光明之女體內的昊天神輝抗衡?”
寧缺帶着期望神看着她,問道:“你有沒有什麼法子?”
葉紅魚看着他的眼睛,問道:“夫子有沒有什麼法子?”
寧缺搖了搖頭。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夫子都對她體內的陰寒氣息沒辦法,你還來問我有沒有什麼法子,雖說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顯得很白癡。”
寧缺的神情變得有些黯淡,勉強的笑容苦澀至極。
看着他現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術替桑桑治病前,寧缺毫不猶豫與自己勾手指,葉紅魚第一次覺得這個無恥的書院弟子,似乎並不是完全一無是處。
一念及此,她看着寧缺神情微和說道:“既然夫子說佛宗有辦法治桑桑的病,那麼你們爛柯寺一行必有收穫。”
寧缺笑了笑,問道:“這是在安慰我?”
葉紅魚說道:“可以這樣理解。”
寧缺說道:“我無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會是你。”
因爲開懷笑着,他臉頰上那個小窩顯得格外陽光。
葉紅魚看着他的臉,說道:“你生的確實有幾分可愛,但性情着實可憎。”
齊國道殿和裁決司的神官騎士們,都被那扇緊閉的大門攔在外面,此時的道殿安靜無人,石廊裡的燈火自然沒有點燃,臨街的石窗漏進來都城裡的星星燈火,並不如何明亮,但也談不上幽暗。
寧缺看着昏暗光線中道門少女的臉,看着她眉眼間的疲憊與憔悴,看着她清順的眉,明亮的眼,彈嫩的脣瓣,忽然覺得這是自己看到過的最美麗迷人的葉紅魚,懸在腿側的右手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微微一顫,指腹觸着硬物,他舉起手中的茶杯,遞到她的面前。
葉紅魚接過茶杯,飲了口依然濃釅的冷茶。
廊間很安靜,書院後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決大神官,就這樣沉默地靠在微涼的石壁上,看着窗口處的淡渺光線,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忽然說道:“今天先前那時你說過,在雁鳴湖畔你說過,在荒原上你也說過,我們書院和你們道門是天然的敵人,總有一天會迎來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而且那天到來的腳步已經變得越來越快,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有一天在戰場上相見,我們該怎麼辦?”
葉紅魚端着茶杯,擡起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滿是嘲弄,說道:“我們都是沒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樣感慨聊天憶過去想將來?你想要把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親密一些,只是爲了將來保命,這等行逕實在有些無恥。”
寧缺沒有辯解,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會怎麼做。”
葉紅魚毫不猶豫說道:“我說過,你對道門而言是最危險的敵人,所以如果真有開戰的那天,我當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先殺死你。”
寧缺伸手從她手裡取過茶杯,端至脣畔,若有所思說道:“有道理,像你這麼危險的人物,我也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先殺死你。”
說完這句話,他把杯中最後幾滴釅茶倒進嘴裡喝掉,只覺得苦澀無比。
看着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殘茶,葉紅魚有些惱怒,然而看着他飲盡殘茶後被苦澀味刺激的蹙起來的眉頭,不知爲何她忽然間不想生氣了。
“我不會手下留情。”
葉紅魚看着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說道,卻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寧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或者是說給道殿外那些忠誠的下屬聽。
寧缺想着長安城裡的風景與人物,想着這一路南來所看到的田園風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澆灌心血的農夫與軍人,說道:“我也同樣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靜。
再一次打破安靜的依然是寧缺。
他看着葉紅魚微笑說道:“說起來,我還沒有恭喜你。”
葉紅魚微微一怔,說道:“恭喜我什麼?”
寧缺看她神情不似作僞,也知道她從來不會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嘆息一聲,心想你果然還是那個外物難擾,道心澄靜的道癡。
“坐上墨玉神座,成爲裁決大神官,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陳皮皮說過,像你這等年紀成爲大神官的,千年以來也沒有幾個。”
葉紅魚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這件事情,平靜說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爲西陵大神官,從進入裁決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會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這本就是自然這事,有何值得慶賀?”
寧缺感慨說道:“也就是我瞭解你,不然讓世間任何人聽着你說的這段話,都會覺得你的自戀已然超過了我家的二師兄,快要自戀到瘋狂了。”
葉紅魚聽他把自己與君陌相提並論,微微一笑,很是滿意。
寧缺轉頭望向她的臉,看着她明亮眼眸的最深處,回思着白天時在她眼中看到的那兩抹神威難言的光輝,感慨說道:“年輕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華有些自戀的人,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腳步,然而卻始終無法追上你,你始終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後面拉的越來越遠,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葉紅魚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隱藏在黑瞳裡的那抹光澤,說道:“你修道不過短短數年,便從一竅不通的普通人成爲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說佩服,年輕一代裡面,你是唯一能讓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對象。”
寧缺笑了笑,說道:“表揚與自我表揚,總是令人身心愉悅的事情,不過這時候沒有觀衆,我們難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錦夜行的遺憾。”
葉紅魚說道:“只不過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寧缺說道:“我晉入知命境,實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
他這句話裡隱藏着很多內容,那些內容包括了他意識海洋深處的碎片,蓮生大師慷慨的遺產,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紅蓮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慶,都不能完全瞭解當時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葉紅魚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他。
寧缺輕描淡寫地掩飾說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陳皮皮師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們面前,我根本沒有什麼驕傲的資格。”
葉紅魚說道:“我說過很多次,我們與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樣的人,知命境對我們來說意義更加重大,因爲境界對我們來說,都是戰鬥的手段。”
寧缺說道:“我總覺得你重複了無數次的這種說法,就是在告訴世界,我們兩個就是一樣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樣的兩顆珍珠,天生一對?”
“本來便是如此,我剛入知命境便敢挑戰前任裁決神座,雖然那時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傷還沒能痊癒,而你未入知命時便能殺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連番奇遇的隆慶依然不是你的對手。”
她傲然說道:“沒有多少修道者像我們兩個人一樣,隆慶不是,書癡不是,陳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稱爲道門不世出的天才。”
寧缺完全沒有想到,葉紅魚竟是對自己言語間刻意的調笑完全無視,不由有些無言,又聽着她提及陳皮皮,頓時流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天才本來就分很多種,修道天才的天賦本來就應該體現在修道上,而不應該只是像你我一樣體現在戰鬥或者殺人上,我這輩子從未見過像十二師兄這樣如此天才卻全不自知的人,說到道心之純淨無礙,他要比你和隆慶強上太多。”
他看着葉紅魚警告道:“師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長戰鬥,但那只是因爲他不喜歡戰鬥,如果將來某天他真被逼着去戰鬥,你大概便會明白他的可怕。”
聽到他關於陳皮皮的點評,葉紅魚微微蹙眉,想着童年時在觀裡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那個無聊無趣就喜歡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傢伙,那個在自己的小拳頭下像娘們一樣痛聲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樣也想像不出他會多麼可怕。
寧缺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問道:“你是怎麼成爲裁決大神官的?我在長安只聽說了一些傳聞,說你把前任神座給殺了?”
葉紅魚用極爲尋常的語氣說道:“與光明神座的傳承不同,裁決神座從來都不指定傳承,沒有確定的繼任者,所以也就沒有歸座的過程,千萬年來,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戰鬥中不停變換主人,想要成爲裁決大神官沒有別的任何途徑,我把前任神座殺死,那便自然繼承了他的位置。”
寧缺神情微凜,問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別的強者,想要成爲裁決神座,他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你?”
葉紅魚淡然說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來暫時似乎沒有人敢來殺我。”
寧缺看着她說道:“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很想殺你,也敢殺你。”
葉紅魚知道他說的是誰,說道:“他殺不了我。”
寧缺說道:“但你必須承認,他在裁決神殿這麼多年,有那麼多忠心耿耿的下屬,肯定不會放棄坐上墨玉神座的機會。”
葉紅魚知道這場談話進入了正題,靜思片刻後說道:“隆慶就是一條狗,雖然他和羅克敵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雖然他有很多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機緣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條狗。”
寧缺看着她的眼睛,說道:“你說狗不會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沒有想過,一條瘋狗可不認識自己的主人是誰,它會變得瘋狂而危險。”
葉紅魚靜靜回視着他,說道:“看來昨天在紅蓮寺裡,他給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寧缺想着昨天那場淒寒的秋雨,染血的草葉,破廟裡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昨天的隆慶讓我感到了恐懼。”
葉紅魚說道:“但你還是贏了他。”
寧缺說道:“但他沒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還能不能打贏他。”
葉紅魚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不要告訴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現在擁有怎樣恐怖,如果讓他活下來,他會變得一天比一天強大,一天比一天瘋狂,而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殺的兩個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們應該趁着他還不夠強大的時候,殺死他。”
寧缺盯着她的眼睛,說道:“我請求你去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