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沒有接這句話,因爲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不過冼植朗提到朝小樹和李漁,讓他提出下面這個問題時,少了很多心理障礙。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經替仁孝皇后牽過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爛柯寺究竟所爲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着他說道:“各國齊聚爛柯,當然不是隻爲了盂蘭節……還是要商議明年與荒人的戰爭。”
寧缺微微蹙眉,想着這兩年來在荒原上的連綿戰事,不解說道:“左帳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殿聯軍和夏侯藉機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沒有力量從荒人手中搶回那些草場……我想不出來,大唐和南晉這些國家還有什麼理由要替左帳王庭出手,就讓荒人在荒原上平靜生活豈不是很好?”
如果不牽涉西陵神殿與魔宗之間的那些久遠故事,他的這段話其實沒有任何問題,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左帳王庭的日子過的再如何悽慘,只要荒人不繼續南下,影響中原諸國,誰會願意面對那個強大的敵人?
“對於西陵神殿來說,他們不願意看着荒人部落擁有豐美的草場,就此繁衍生息,因爲那極有可能意味着魔宗的復生,而對於中原諸國來說,我們畏懼的也是荒人的繁衍,沒有極北寒域的天時控制,荒人會大量的生孩子,他們的孩子還會生孩子,於是他們將需要越來越多的草場,他們會把左帳王庭的牧民們趕到南方,接着甚至可能與金帳王庭發生戰爭,那麼最終呢?就像千年之前那般,重新強大起來的荒人,還是要與我大唐帝國一戰。”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說道:“既然遲早都會有一場戰爭,爲什麼不趁着他們還弱小的時候,儘可能地把他們變得更加弱小一些?”
從情感來說,寧缺沒有任何道理敵視荒人,因爲他唯一的師侄女便是荒人,已經入魔的他更不可能像道門那樣警惕魔宗。
他說道:“這可能是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之後的事情。”
冼植朗說道:“哪怕是數千年的時光,也是從現在這一刻開始的。”
寧缺承認這句話很有說服力,不過依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看法。他曾經去過荒原,知道那片看似荒蕪實際上頗爲富饒的原野,足以養活很多人,先前冼植朗提到了千年之前,大唐與荒人之間的血腥戰爭,事實上,那場戰爭也不是因爲雙方需要爭奪生活空間,而是大陸需要重新確立一個霸主,所以在他看來,除非發生什麼異變,那麼荒人沒有道理繼續南下。
異變二字剛剛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做過的那些夢,以及與夫子進行過的那兩次交談,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冼植朗注意到了他的異樣。
船室內一片安靜,只隱隱能夠聽到湖水拍打船舷的聲音。
寧缺忽然問道:“你相信冥界入侵嗎?”
冼植朗神情微凜,旋即自嘲一笑,說道:“自然是不信的。”
寧缺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最近兩年長安城變得比以前更冷。”
冼植朗說道:“小時候我餵馬的那些冬天更冷。”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冼植朗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西邊。”
寧缺說道:“那荒人爲什麼要南遷?”
冼植朗沉默不語,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傳說或許永遠只是傳說,即便變成真實,也應該是你們書院二層樓這些傳說中的地方需要苦惱的事情,我們身爲帝國軍人,相對不需要思考太多,如果真有冥界入侵的那一天,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大唐的鐵騎自然會做出應有的反應。”
這是大唐軍人的標準答案,寧缺毫不意外,但他是世上寥寥可數的幾人,聽夫子親口說過黑夜自北方來,所以想的必然要多一些。
尤其是聯想到此次爛柯寺大會涉及到對荒人的用兵,那麼今後數年北方的荒原必然血流成河,越來越像他曾經做過的那個夢,那股繚繞着他的身體,始終無法驅散無法消解的寒意便越來越烈。
冼植朗明顯想與他進行一番長談,但寧缺現在的心情有些問題,而且因爲莫名的警惕,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絕,向船艙外走去。
冼植朗走到窗畔,看着寧缺走下戰船,看着他沿着湖岸向另一艘戰船走去的身影,眉頭微挑,眼睛裡流露出很複雜的情緒。
……
……
紅袖招歌舞行隨着大唐官方使團一道旅行,自然有很多便利,尤其是隨着寧缺表明態度,姑娘們的待遇更是不錯,被單獨安排了一艘戰船。
有姑娘的地方就有熱鬧,但今天這艘船上卻是安靜無比,漂亮的姑娘們老老實實坐在椅中,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實際上卻是難以抑止心頭的好奇,不停用餘光瞄着正在說話的那兩個小姑娘。
小草拉着桑桑的手,嘴巴撅的極翹,翹的極高,高的就像是大澤蘆葦裡覓小魚的小鴨子,委屈說道:“我第一次出長安城,你也不說陪着我,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桑桑在長安城裡只有三個朋友,大唐公主李漁,魔宗少女唐小棠,還有一位便是小草,說起來她的這三個朋友身份地位相差極大,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對每個人都是真誠相待,這時被小草抱怨,她也覺得好生抱歉,無奈解釋道:“少爺喜歡清靜,我可沒有什麼法子。”
“你們都已經訂親了,哪裡還有什麼少爺?”
小草看着她惱火說道:“你得明白你現在的身份,老這般少爺少爺叫着,當心那個傢伙還真把你當侍女使喚着。”
桑桑心想雖說訂了親,但和以前的日子也沒什麼區別啊,這幾年裡叫少爺也叫熟了,再改回去叫名字,還真有些不習慣。
艙內的姑娘們,此時終於確認了心中的猜想,確認了桑桑的身份,也猜到了小草口中說的那個傢伙是誰,震驚之餘,也難以自抑的興奮起來。
正所謂前浪後浪,代有佳人,紅袖招的姑娘們收入頗豐,脫籍又容易,所以更新換代的速度很快,陸雪那一拔人早已經嫁人的嫁人,從商的從商,此次前往爛柯寺的姑娘們都很年輕。
她們聽說過紅袖招的那些傳奇故事,卻沒有親眼見過,直到此時看到小草和那個微黑的小姑娘如此親熱,才震驚的確認那些傳聞都是真的。
桑桑早已不是當年老筆齋裡那個不起眼的小侍女,長安城裡的人們就算不知道她是光明神座的繼承人,也知道她與公主殿下關係最親近,更知道她便是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失散的孤女,當然最讓桑桑聞名於世的身份,還是她與寧缺的關係。
寧缺與桑桑訂親,毫無疑問是長安城這半年裡最轟動的一件事情,一位是書院二層樓學生,夫子的親傳弟子,還是備受陛下喜愛的大書家,一位是曾靜大學士的女兒,公主殿下的好友,還有一個神座繼任者的身份,雖然只是簡單的訂親,依然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皇帝陛下賜下無數金銀珠寶,無數大臣親自到場,對於某些不知內情的人們來說,當天最震驚的畫面,發生在西陵神殿專程派出高級神官道賀、並且如孃家人一般呈上無數妝匣的那一刻。
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自然也有禮物,只不過在寧缺看來,那些窮酸至極的東西不提也罷,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夫子的手筆竟然是最寒酸的那個,連佳兒佳婦之類的詞都懶得寫一個,只送了盒甜酥點心!
“那個傢伙?哪個傢伙?”
寧缺走進艙室,看着小草說道:“簡姨待你不錯,居然讓你做領班,但你可別仗着有她撐腰,就想爬到我的頭上。”
小草哼了一聲,不想理他,只是把桑桑的手緊緊抓着。
艙室裡的姑娘們猜到了他的身份,連忙站起身來,款款行禮,一時間花裾微揚,暗香浮動,想着這個年輕人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大書家的名聲,美人眸子裡的秋水漸亂,情思漸熱,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小草看着有些混亂的場間,微微蹙眉說道:“你們就別想太多了,回去問問樓子裡的姐姐們,有誰能和寧缺真個親近一番?全長安城的姑娘都不準接待他,這可是簡大家定的鐵律。”
這條鐵律早已成爲紅袖招乃至長安青樓業裡的笑談佚事,姑娘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過想着此時已經出了長安,自己要與寧缺同船共渡多日,在大澤上泛舟同行,哪裡捨得錯過這等機會,於是目光依舊熾熱。
小草看着寧缺,無奈說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低調一點?”
“所以麻煩你不要老拉着我老婆的手。”
寧缺笑着走上前去,把桑桑的手搶過來,牽着她走出了艙室。
湖濤之聲漸驟,艙內油燈微黯復明,桌上硯中墨汁輕搖,戰船離了碼頭,緩緩向茫茫一片的大澤裡駛去。
寧缺看着桌上那封薄薄的書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信,認真說道:“這是我們的。”
那封信是前些天在陽關城客棧裡,崔湜離開之前留下的。
信很薄,裡面只有兩張紙。
一張紙上寫着簡單的幾句話,另一張則是張五十萬兩的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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