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和桑桑都沒有閉眼,眼裡的彼此變得越來越近,直至融在一處。
桑桑的眼眸深處有星辰毀滅然後新生,變成惘然的星塵。
一切都在天算之中,但事到臨頭她還是覺得有些惘然,因爲她發現自己竟然不怎麼厭憎與寧缺的接觸。
這個事實令她感到無比的憤怒,她緊緊地握着雙拳,看着眼前的寧缺,感受着脣上傳來的令人噁心的溼意,神軀繃緊如山石,開始劇烈地顫抖。
寧缺從先前那種奇異的精神狀態裡醒過來,一朝清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居然在親吻她。他認爲她是桑桑,但依然難以抑制地恐懼起來,那些恐懼讓他的身體變得極爲僵硬,然後開始微微顫抖。
他們在榻上相擁,相吻,因爲身體的顫抖,雙脣不停磨擦,有些微麻微癢,甚至連牙齒都輕輕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便是顫慄。
寧缺抱着桑桑,顫慄的越來越厲害,身體裡的骨骼關節都開始發出噼噼啪拍的響聲,她也在不停地顫慄,身上的繁花青衣發出微弱的破裂聲,彷彿哪裡正在崩裂,他們顫慄的越來越厲害,只聽得轟的一聲……
他們身下的榻,塌了。
寧缺和桑桑相擁着落下,落在堅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盪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撐着神殿的圓柱表面,生出數道極深刻的痕跡。
神殿堅硬的牆壁彷彿瞬間被幾萬年的烈風吹過,無數牆皮石屑簌簌剝落,落在地面上,發出啪啪的響聲,似在鼓掌,又彷彿是別的聲音。
這道顫慄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離開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開始傳播,山崖間覆着的積雪紛紛剝落,形成無數道細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開了冰霜的表面,於寒風裡招展嬌豔的容顏。
宋國海畔的千里長堤裡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鼓,開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無數礁石,濺起無數黑色的海泥,發出嗡嗡的聲音彷彿戰鼓。隨着這些信難激昂的戰鼓聲,大海深處生出無數場風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騰般翻滾,天穹之上的陰雲如天神手中的溼衣般擰動,聲勢浩大。
大河國莫干山的墨池裡搖濺出無數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着搖撼不安的湖水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覺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頭望向山麓間張燈結綵的山廬,莫名悲傷,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大澤同樣搖撼不安,風雪中的白色蘆葦顯得那般的可憐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後在臨康城裡倒灌而出。葉蘇正帶着數百名窮苦漢子趁着冬日整修水道,看着漫過腳面的污水,回頭望向遙遠的西陵神國,若有所思。
在葉蘇的那間破屋裡,唐小棠坐在牀畔,用調羹把溫度將好的雞湯送進陳皮皮的脣裡調羹裡的湯水忽然蕩起了漣漪。
整個人間都在顫慄昊天的世界裡發生了無數場地震,沒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沒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處於這場顫慄的中心桃山上的人們自然感覺的最爲清晰,數千名神官執事披着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臉上寫滿了惶恐。山下村鎮裡的數萬信徒,也被大地的顫慄驚醒揉着眼睛,互相攙扶着來到屋外的風雪中,望着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語。
掌教、葉紅魚,還有趙南海等人來到了光明神殿外,他們臉上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卻沒有人敢踏進神殿一步。
世界的顫慄漸漸停止,光明神殿檣角崩落,殿柱將裂,搖搖欲墜,但終於沒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風暴後的現場。
光明神殿裡也恢復了安靜。
寧缺抱着桑桑躺在牀榻碎礫裡,脣的摩擦與身體的相觸,不再像先前那般劇烈,變成了溫柔的清風,繚繞在彼此之間。
如擁清風,徐而不疾,寧缺的心神漸漸變得平靜,桑桑的眼神則變得越來越惘然,他覺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溫暖之中,就像是飄在盛夏的海水裡,她覺得自己正擁抱着最真實的溫暖,就像擁抱太陽的海洋。
他初識的時候,曾經看見過一片海,直到此時他纔想起來,當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時,懷裡正抱着還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終於再次回到那片溫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離開,他抱着她,輕輕地吻着她的脣,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做。
二人輕輕相擁,緊緊相依,微寒的冬風從她的脣進入他的脣,這便是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溫暖的生命度量從她的身體傳到他的身體,這便是
心跳着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裡只有她,她的世界裡也只有他。
寧缺和桑桑同時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她的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個寒噤。這場大人之間、男女之間的戰爭沒有分出勝負,他們在相愛相殺之間,終於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諧。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煙塵涌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轟隆巨響裡,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執事們,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數千人下意識裡向光明神殿涌了過去,然後不安地停下腳步,掌教大人的神情變得極爲嚴肅,但他也什麼都不敢做,甚至連推想都覺得是種褻瀆。
清晨時分,寧缺才從那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中醒來,才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臉,沉默不語。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沒有什麼尷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愛相殺,相愛之後,他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
忽然間,他身體內發出了一些極美妙的聲音,那是雪水流過石礫的聲音,是雲海飄過山麓的聲音,他聽到了自然裡最美妙的聲音,才明白在這一夜之後,他被鎖死的雪山氣海,竟然重新獲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覺,便能有這樣的回報?他看着桑桑的臉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娶了這樣一個老婆,真是世間最划算的買賣。
桑桑閉着眼睛,彷彿還在酣睡,真正的如人類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長細微,如果不仔細注意,甚至會以爲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悠長平緩的呼吸忽然間變得急促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着寧缺,眼眸深處由億萬星辰組成的星海,開始掀起狂暴的巨瀾,其間隱藏着無窮無盡的神威。
“我會對你……”
寧缺畢竟是人類,對昊天做出這種事情,難免有些不安,下意識裡想要辯解數句,卻連負責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出口。
一道極爲憤怒的嘯鳴聲,從桑桑的雙脣間迸發而出,聽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風穿過乾涸河牀上野牛的頭骨。
寧缺的臂骨瞬間碎成了二十段,每段代表他與她在一起的一年,她把這二十年盡數遺忘,於是他便再也不能抱着她。
一道恐怖的威力,如颶風般在神殿的地面上肆虐而生,他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震飛數十丈,重重地撞到神殿的牆壁上。
那片牆壁上原本繪着西陵教典裡遠古神話的壁畫,昨夜那場顫慄之後,壁畫受損嚴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此時被寧缺一撞,表面殘留的牆皮剝落的更加厲害,接着被血水染紅,神話變得血腥起來。
寧缺張開雙腿坐在牆下,不停地咳着血,看着極爲悽慘。
桑桑飄到他的身前,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臉色極爲蒼白。
寧缺看着她咧嘴一笑,齒間盡是鮮血,彷彿在她豐腴的身子上狠狠咬了口,眼睛裡卻盡是落寞失望的神情。
光明神殿裡寒風凜冽,他清晰地感覺到規則的力量,正隨着那些寒風滲進自己的身體,將要重新鎖死自己的雪山氣海。
終究什麼都沒有改變嗎?
寧缺終於體會到了皇后娘娘在生命最後那刻的感受,看着臉色蒼白的桑桑,眼晴裡的落寞失望情緒一掃而淨,變得極爲平靜狠厲,
“你雖曾是我的侍女,但不曾受過我的奴役。”他站起身來,看着她微笑說道:“所以我也不想繼續做你的奴隸。”
寒風再起,他的浩然氣驟然暴發,身形化作一道殘影,向着神殿對着懸崖的露臺狂奔而去,身後留下一道清楚的血線。
他的腳落在露臺上,把清晨剛剛重新鋪了一層的新雪踩爛,他衝到欄邊,沒有任何猶豫,手掌一拍欄杆,縱身躍起。
把欄杆拍遍,望斷天涯路。
把欄杆拍遍,我來斷你我的路。
他躍出欄杆,向崖下跳去。
同時,桑桑來到欄畔。
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跳崖——她沒有算到他會跳崖——天算也算不到他,因爲他不是她的子民,更不是她的奴隸。
她站在欄畔看着雲霧裡下落的他,他飄在霧裡看着欄畔的她,隔着生死,二人沉默互視,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桑桑看着向深淵落下的寧缺,覺得胸口有些痛。
她以爲這是昨夜受的傷,其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