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厚意,無以爲報,請你洗澡。
這句話不管是從誰的口裡說出來、對誰說,都會顯得特別怪異,更何況是對一個美人,一個穿着裁決神袍的美人說。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包括寧缺在內,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得到。
“變態便是非常態,這確實應該是讚美。”
葉紅魚臉上的寒霜漸漸消散,換作淺淺微笑,她把手伸到領間,開始解下神袍,纖指微弄,單薄的血色神袍迎風而去,露出潔白如玉的身體。
水潭對岸,寧缺和桑桑呆住。
葉紅魚毫不在意他們的目光,沒有任何遮掩,在雲層下,沼澤裡,渾身赤裸着走入清澈的潭水裡,然後從烏黑的長髮開始洗起。
寧缺和桑桑看着水潭裡那具堪稱完美的身軀,看着那曼妙迷人的曲線,神情更加呆滯,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不是要阻止對方。
片刻後,桑桑看着水裡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寧缺目不轉睛,點頭說道:“真的很好看。”
……
……
葉紅魚出現在黑色馬車之前,自然不像寧缺所說是巧遇。那片烏雲和十幾只黑色烏鴉一直跟着他們,只不過沒有多少人敢進泥塘搜索,而葉紅魚在沼澤裡孤自一人等候了數十日,哪裡找不到他們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體讓桑桑尤其是寧缺看到,自然也不是爲了誘惑對方。寧缺想起在齊國道殿石階上,看到她眼眸裡的那兩抹神輝,隱約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無礙的境界,在如今的葉紅魚看來,自已的身體再如何完美誘人,也不過是具惱人的軀殼,她恨不得把這軀殼扔進垃圾堆。又哪裡會在意讓人看見。
寧缺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從這邊走?”
葉紅魚不知從何處摸了個梳子,站在水中輕輕梳着頭髮,潭水漫在她的腰間,黑髮溼漉,自裸着的胸前垂落,畫面很是美麗。
“你先前才說,我們都是變態,我很瞭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國,還是像隆慶那個白癡一樣去荒原,都會選擇過泥塘。”
寧缺說道:“泥塘不是真的塘。這片沼澤很大,你就不怕錯過?”
葉紅魚繼續梳着頭髮,看着對岸那輛黑色馬車頂上的黑色烏鴉。平靜說道:“昊天的意志不會讓我錯過你們。”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問道:“一定要?”
“一定要。”
葉紅魚用梳子把溼發櫳到頭頂,結了個很簡單的髮髻,髮絲滴着水,落在潭中發出單調的聲音,就如她此時的聲音。
“身爲裁決,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決人間的罪與惡。”
寧缺說道:“但我們無罪。”
葉紅魚說道:“你能逃出朝陽城,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不難想像。在這個過程裡,你殺了很多人。”
寧缺說道:“別人要殺我,我就殺別人。”
葉紅魚說道:“你要不管她,別人誰敢來殺你?”
寧缺說道:“白癡,她是我老婆。”
葉紅魚眉尖微皺,問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沒有做過惡。”
葉紅魚說道:“聽聞在爛柯寺裡。大先生也是這般說法,看來書院二層樓的人都是這副德性,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很虛僞?”
寧缺說道:“好吧,我不是大師兄,這種話我說出來確實沒有什麼說服力。但她還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惡貫滿盈。難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這是你身爲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間世的道理。”
“犧牲一個人,拯救整個世界,這就是人間世的道理?我相信無論講經首座,還是七枚大師,都願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這種人。”
葉紅魚說道:“不錯,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會不會死,不足以讓我付出殉葬的代價,若將來冥界真的入侵,我與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這不影響我嘗試殺死她。”
“爲什麼?”
“她是冥王之女,這是原罪。”
“哪裡有什麼原罪,不過是利益,涉及到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人間整體的利益,所以在你們看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
“難道你現在才明白什麼是善與惡,什麼是功與罪?這本來便無關德道,只關乎利益,對世人有好處的便是善,沒好處的便是惡,對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對越多人沒好處的便是大惡,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的,那便是不可饒恕之惡。”
“然而你現在已經貴爲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從這個規則。”
“不錯,我們是制定規則的人,我們是牧羊者,只是當有人威脅到羊羣,甚至整片草原的時候,我們也會按照這個規則來行事。”
“既然如此,道門哪有資格說書院虛僞。”
葉紅魚看着他平靜說道:“道門本就是虛僞的,我從不否認,但你們書院總認爲自已不是虛僞的,這便是爲什麼我說你們虛僞。”
寧缺看着她忽然說道:“放羊放一萬年,換成各種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後總是會膩,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生活方式?比如去山裡打獵。”
葉紅魚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
寧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壯觀的畫面,無數年來,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有機會看到,永夜降臨人間,你難道不想看?”
葉紅魚說道:“我想看,但我不能違背昊天的意志。”
寧缺說道:“拜託,你又沒有聽過昊天說話。說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無數萬年,一直盼望着冥王找到這邊,好與對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殺死,冥王永遠找不到人間,昊天會孤單至死,苦過苦瓜。”
他知道潭裡那個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於他和她是同一類人,但葉紅魚的境界修爲卻始終壓制着他,換句話說,寧缺只能和她硬拼,卻沒有辦法拼過對方。
他寧肯和七枚大師再戰三場,甚至再次面對講經首座,也不願意與她作戰,於是他一直在試圖說服對方放過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間對話很快。似乎沒有經過深層的思考。實際上卻很耗心神,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說服,其中有兩次。葉紅魚的態度明顯有所改變,險些被他說服。
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葉紅魚向岸邊走去,水珠從光滑的身體上滑落。
“既然你確定就是不想讓冥王找到人間。那你更不能殺桑桑。”
寧缺盯着她赤裸的背影,眼睛微亮,沒有任何挫敗的情緒,繼續說道:“老師說了,如果桑桑出事,她體內的烙印便會釋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間的位置。”
葉紅魚輕輕擦拭身體,沒有轉身,直接說道:“夫子不會這樣說。”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讓大師兄轉述給講經首座的話。”
葉紅魚開始穿衣。尋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狽的穿衣過程,在她身上依然顯得那般賞心悅目:“如果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書院,或者帶去天邊,哪裡還需要大先生如此勞累地四處奔波?”
寧缺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朝陽城後,大師兄和懸空寺講經首座在白塔寺裡也有過一番類似的對話,講經首座的看法和葉紅魚的如出一轍。
此時聽到葉紅魚的推論。他不由身體微震——他一直以爲這真是老師的看法,他一直把這看成桑桑最後的希望。
滿是泥點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緩緩落下,在野外水潭裡嬉水入浴的美麗少女,頓時變回了恐怖的裁決大神官。
黑色烏鴉在馬車頂上嘎嘎叫着。難聽,而且不吉。
寧缺臉色難看至極。喝道:“閉嘴。”
黑色烏鴉安靜片刻,然後再次繼續開始鳴叫。
寧缺自嘲一笑,搖了搖頭,不再理會,把桑桑摟進懷裡,擡頭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烏雲,臉上流露出一絲感傷。
這絲感傷的情緒很淡,所以很真實,絕對不是僞裝出來的。
葉紅魚靜靜看着對岸,感受到了他真實的疲憊、感傷、惘然,下意識裡生出些同感,擡頭望向空中那片烏雲。
然而就在她擡頭的那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沒有發出任何警兆,說明一切如常。
然而還是有些地方不對勁。
她忽然想到,寧缺這種人可能會感傷,但不應該在大戰將臨之前感傷,因爲任何多餘的情緒,對戰鬥都沒有好處,他應該很明白這一點。
最關鍵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這兩年經歷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難以壓抑,也不應該自嘲一笑,因爲自嘲一笑和感傷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棄的意味。
葉紅魚堅信自已無論面對任何情況都不會鬱郁,無論面對怎樣強大的敵人,在戰鬥結束之前,都不會放棄,那麼他也不會放棄。
這便是不對勁的地方。
葉紅魚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對岸。
寧缺一直空着的雙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鐵弓。
弓弦已然緊繃,正在驟鬆。
那根黝黑的鐵箭,剛剛離弦,箭尾處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鐵弓之後,寧缺平靜的面容顯得格外冷漠。
葉紅魚知道死亡片刻之後便要到來,甚至已經註定將要到來。
此時她終於明白,寧缺一直在做的,並不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說服……
而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箭。
……
……
(這章寫的不錯,大家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