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端上托盤,一直走到我跟前來,我望見托盤上用金盃盛着酒液。王母都發話了,這金盃裡盛着的絕不可能是迎客酒,只能是絕命酒。
“飲了此杯,灰飛煙滅,元神俱散。”西王母的聲音從高高的寶座上冷冷地飄下來。
我一凜,“死可以,但求死得明白。”
西王母倒也爽快,“你之將死,哀家又何必瞞你?你若不死,天庭將有一場曠古劫難,天君不保,所以你必須死,且是灰飛煙滅,神魂俱散。”
仙童提醒道:“仙子,飲酒吧!”
這哪裡是飲酒,分明是飲鳩。我不甘心,我來崑崙是爲了尋找神瑛,不是爲了赴死。我倔強地跪着沒有去接那杯金樽,西王母動怒了,她一揮手,金樽便從仙童的托盤上飛到我面前,樽中毒酒發着暗紅的光,一如西王母陰寒凌厲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便順從地接過金樽,一仰脖正要飲下,忽見一股力量自身後襲來,我的身子被重重一推,金樽自我手上摔落,酒液灑地積毀銷骨般蒸騰起一片白沫。我回頭,天君竟威然立於身後,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拽起我,道:“跟朕走。”
我踟躕在原地,西王母已發話道:“昊天,你好糊塗。”
“母親,八百年前你害她一次不夠,現在又要害她,絳珠何辜?”天君直視西王母。我吃驚地看着天君,第一次他在我眼中比楊戩還要英武。我心裡又暗暗吃驚,原來八百年前那場蹊蹺的霜降之劫王母纔是幕後操手。怪不得天君每每辯解霜降之劫與他無關之時都不願意透露始作俑者是誰。他既護我,又護着他母親,也算重情重義的好人。
西王母沉痛道:“昊天,母親做這一切都是爲你,爲了你統御的天庭,爲了你能在三界永遠屹立不倒。”
“那與絳珠又有何關係?她不過一株小小的絳珠草,能奈我天庭若何?”天君問出了纏繞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疑問。
王母巋然不動,高深莫測地坐在高高的寶座上,“天機不可泄露,身爲西王母,身爲天君的母親,哀家有責任保護我的兒子,保護我兒子統率的三界。”
“母親不要危言聳聽,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讓任何人再來傷害絳珠!”天君說着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西王母喝住了我們,我們回過頭去,但見她從寶座上緩緩站了起來,一片流光溢彩的佈景中更映襯她的天威尊榮。只聽她道,“天意如此,哀家無話可說,好,昊天,母親答應你暫時留着絳珠的命,但是你也要答應母親一個條件。”西王母言語間竟透着一股淡淡憂傷。
天君道:“母親請說。”
“饒恕神瑛之罪。”西王母鏗鏘有力說道。我一怔。
站在崑山之頂,玉帝目不轉睛瞪視着我,我從容跪下,道:“多謝天君救命之恩。絳珠私出天庭,觸犯天條,要殺要剮,任憑天君處罰。”
玉帝一言不發目光陰鬱地看着我,許久我聽見他喟然長嘆一聲,彷彿無奈至極,輕聲道:“起來吧,陪朕去侖山看望我父親。”玉帝說着,將手一伸,我有些愕然,踟躕着沒有伸手。玉帝一下拉過我的手,冷哧道:“難道朕會吃了你不成?”
我從地上站起身子,只覺一團熱流包籠着我的手,讓我心生暖意。
玉帝道:“神瑛救你一命,你就冒死闖入天庭,爲報恩,不惜犯險。神瑛雖是小小侍者,得你深情厚誼,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你別忘了,今日朕也救你一命,他日若你能以待神瑛之心待朕,朕就死而無憾了。”天君說完,又自嘲笑道:“貌似朕是不死之身哈!”
天君也有這樣可愛的時候,我忍不住撲哧一笑,心裡有柔軟的暖流涌動。
侖山,東王公正和一白衣少年於萬古松下對弈。我和天君抵達時,那少年正背對着我們。背影毓秀**,而東王公坐於他身畔一手停於半空,正舉棋不定,不知如何落子。我好奇,下棋不都應該相對而坐的嗎?天君悄悄上前,立於一邊,觀察了棋盤局勢,他接過東王公手裡的棋子往棋盤一落,東王公拍掌笑道:“妙啊!迎刃而解了!”側頭一看,見是天君,東王公和那白衣少年都急忙起身,白衣少年已匍匐地上,天君並不看他,只是對東王公道:“父親近來可好?”
“閒雲野鶴,優哉遊哉,”東王公笑吟吟答,“只是昊天,你怎麼突然來了?”
天君指了指地上的白衣少年,道:“來接他。”
“神瑛叩見天君。”地上少年誠惶誠恐。我一聽那聲音,早認出是神瑛,疾步上前,欣喜若狂,喚道:“神瑛!”
我幾乎要抱住神瑛痛哭一場,神瑛見我卻不能如我見到他般熱情,我知道他是礙於天君和東王公在場。而東王公早攬了天君邊走邊道:“昊天難得來崑崙,快與父親好好敘談一番。”
萬古松下留下我和神瑛二人,我們顧不得其他快步迎向對方相擁而泣。哭了一會子,才放開對方拉着對方從頭到腳地打量。神瑛和天庭分別時相比精神了不少,看來崑崙二老沒有虧待他。神瑛看着我,眼神裡滿滿地心疼,他道:“絳珠,你瘦了,憔悴了,爲了我,你受苦了。”
我使勁搖頭,幸福的淚水淌了一臉。“你沒事就好,只是你好大的面子,怎麼能請動西王母向天君求情?”
“我哪有那麼大面子,是月神。”
當一輪圓月掛上崑崙山頂,我與月神站在山頂空曠的平地上,環顧銀光迷濛下茫茫四野。月神一襲黑袍,幽深莫測地凝視遠方,遠方天際孤星幾顆,閃着詭譎的光,一如她冷凝的目光。白日在侖山見到她時,她對我就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此刻並肩站在崑崙山頂,雖然近在咫尺,卻覺更加遠在天涯。我隱隱覺得她在與我較勁,她將我當做她的對手。我驀地明白白日裡,東王公和我說的話:真正的博弈不在面對面,而在肩並肩。我們就這樣沉默以對,我在等她發話。
許久,月神終於側頭看我,我接觸到她一雙目光凌厲的眼睛,深深一怔。她很美,卻是極不友善的。這一眼,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是我的朋友。可她給我的感覺和天庭的其他神仙又不同,他們明刀明槍,擺明立場和我是對立的,要置我於死地的目的也是赤luoluo,不加任何修飾的。月神不同,她一直沉默着,靜寂無聲,卻令我不寒而慄。驀地她的脣角露出一抹笑意來,“你怕我?”
我身子一僵,聲音也一冷,“神瑛無礙,我死不足惜,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既如此,就受死吧!”月神已經擡起一手,掌間凝結法力,朝我胸前就是一掌。我的身子飛了起來,我及時抓住月神的手,問她:“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月神的表情現出一絲痛苦,“我也不想,可是爲了神瑛我必須這麼做。這是讓西王母答應保住神瑛的交換條件,你的命是神瑛給的,你理應還他一命。”
又是西王母,一口熱辣葷腥從體內直衝喉嚨,我吐出一口鮮血濺在月神的臉上。月神又起一掌擊在我胸上,我立即甩脫她的手,身子急劇向後飛去。身後是萬丈深淵,我的身子懸空落了下去,夜風中,我放棄任何掙扎與自救,不就是要我的命嗎?賤命一條,誰要誰拿去!我仰面隨風**,墨黑的天幕上銀月皎皎,月光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向我身上蓋下來蓋下來蓋下來……我正要閉上眼睛,驀地一隻大手攔腰截住我,帶着我的身子急速向山頂飛去。落在山頂,我看清救我的是玉帝。他扶我站我,大步向前給了月神一個耳刮子,響亮的耳光清晰地響在曠野。我震住了,月神的眼睛更是張得老大。月光下,她的臉上清晰一道五指印。
“阿月,這是爲何?”
月神並不回答玉帝,別過臉,桀驁不馴地看向遠處漆黑的曠野。
玉帝凝視着月神良久憤然道:“你恨朕可以,遷怒絳珠不可以。”
我心裡暗忖:月神患疾,玉帝盡力看治,月神爲什麼要恨玉帝?當然沒有人給我答案。我見玉帝盛怒,便道:“啓稟天君,適才只是絳珠自己不小心摔下山崖,和月神無關。”
玉帝側目看我,目光柔和了些,“若你知道山崖下面是一片能讓神仙都能蝕肉銷骨的熔漿,你還會這麼不小心嗎?”
我倒抽了一口氣,玉帝旋即微微一笑,“但是你給的臺階,朕願意下。”
在崑崙又滯留兩三日,玉帝與西王母、東王公共進了一次午餐,月神作陪,我和神瑛當然沒資歷同桌共食。我們帶了些食物,去五彩池邊野餐。五彩池水變化多姿、詭譎奇幻,在豔麗的陽光底下就像鋪展着的巨幅地毯上的寶石。我伸手掬起一捧水,水還是無色的,水落回池子裡又變成五彩的了。
我問神瑛:“明明是清水,爲什麼在水池裡會顯出不同的顏色來呢?”
神瑛領我定睛看向池子底下,只見池底長着許多石筍,有的像起伏的丘陵,有的像險峻的山峰,有的像矗立的寶塔,有的像成簇的珊瑚。神瑛道:“這些石筍表面凝結着一層細膩的透明的石粉,陽光透過池水射到池底,石筍就像高低不平的折光鏡把陽光折射成各種不同的色彩。再加上水池周圍的樹木花草長得很茂盛,五光十色的倒影就使池水更加瑰麗了。”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神瑛看我一臉求知慾,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連忙聚精會神,神瑛道:“天上有座崑崙山,山上有個五彩池,池旁有個美少年和美少女,美少年給美少女講故事。天上有座崑崙山,山上有個五彩池,池旁有個美少年和美少女,美少年給美少女講故事……”
我終於發現我被神瑛耍了,舉手要打他,他早就撒腿而跑。我們在五彩池旁你追我趕,快樂的笑聲銀鈴般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