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龍將我送回魔界,進了念瀾府,見神瑛一襲魔君服,猖獗狂傲從正殿內迎出來,很是吃驚。
神瑛並沒有看他,而是徑直走向我,一把將我摟在我懷中,我聽見他哭着喊道:“絳珠,你回來了!”
我心裡一酸,眼裡便也落下淚來。
“神瑛,我回來了……”
兩人摟着哭了許久,萬千傷心都化作一腔幽怨的淚水。
許久神瑛放開我,轉而對初龍道:“謝謝你,把絳珠送回來了。”說着,突然出手,一道法力猝不及防射向初龍,初龍撫住被擊傷的胸口,單膝跪地,吐出一口血來。
“神瑛——”我驚呼起來。
神瑛卻攬着我的肩,風輕雲淡道:“我不打傷他,他回西天如何向佛祖和艾莽交代?”
我不禁滿懷困惑。
神瑛笑道:“你們回來之前,楊戩來魔界找過我了,說了艾莽要帶你回西天之事。”
原來如此。
初龍已從地上站起來,他撫住胸口,揩了揩脣角的血跡,道:“既然我已經把絳珠安全送回來了,那我也就回西天了。”
“可是初龍,你的傷……”我擔憂道。
初龍朝我擺擺手,寬慰道:“沒有傷及要害,不打緊,我回去剛好以這個傷爲藉口,說你被魔界搶走了。神瑛考慮周全,我也就放心把你交給他。”
初龍說着轉向神瑛,囑咐道:“絳珠雖然傷勢康愈,可是法力全失,身子還虛弱得很,你要好好照顧她!”
神瑛微笑着點頭,一隻手更緊地攬住我的肩,“放心!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你做不到的我還是能做到!”
“比如桂子林中下三濫的事情嗎?”初龍脣邊綻出一抹戲謔而鄙夷的笑,便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裡悵然若失。
“他走遠了。”神瑛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我纔回神。
側頭看他,他再不是昔日聖潔美好的慘綠少年,而是一身霸氣陰險的魔君大人。一身紅裝盡顯氣場。眉心的火蓮更標明他現下的身份。
“絳珠,桂子林中對你做下的事,我是終究要負責的,嫁給我,可好?”神瑛握着我的手,灼灼地瞪視着我的眼睛,彷彿一下就望穿了我的靈魂。
我回望着他,這樣美得慘絕人寰的一張臉,讓我嫁他,我願意嗎?我是願意的。我原本就已經是他的人了啊!可是我張開口卻無論如何說不出“願意”二字,我的眼前一遍遍閃過天君的身影,那從迷霧中走來的白衣黑髮的溫柔身影,那含滿關切與擔憂的目光,那溫存而霸道的懷抱……
見我如此光景。神瑛彷彿受了打擊般,向後趔趄了一大步,頹然道:“我錯過了屬於我的機會。”
我緘默着,沒有吭聲。錯過了,還能再尋回嗎?他錯過了屬
於他的機會,那我是不是也錯過了屬於我的機會?我與天君再不能夠了吧?
想到這裡我就在心裡暗罵自己:絳珠,時至今日。你還癡心妄想些什麼?
神瑛走向我,一把橫抱起我,道:“我錯過了一次機會,但我不會錯過第二次,相信我,一定能把你走丟了的心尋回來。”
說着。他朝我邪壞一笑,那笑容讓我有一瞬的恍惚,彷彿時光又回到了靈河邊初見的那驚鴻一瞥。
有神瑛相伴,在魔界的日子過得逍遙而自在。
神瑛對我體貼周到,自不必言說。下令整個魔界爲我尋訪養生的奇珍異草。我在他悉心調理之下身子不再虛弱,整個人也豐腴紅潤起來。
魔界在他的打理之下亦迅速壯大,一時之間叱吒風雲,誰與爭鋒。
一日,我見哮天犬命妖魔們捉回了許多風鶴,那些風鶴都是下界向天庭傳書的信使。他們將那些風鶴全部處死,我許久沒有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便不解道:“哮天犬,不是許久都沒讓魔界中人殺生了嗎?殺了這些風鶴是做什麼?”
哮天犬左右探看,摒退了其他妖魔,吞吞吐吐道:“魔君原本不讓我們告訴你的……”
“你但說無妨,我在他面前假裝不知就是。”
哮天犬這才從一隻死掉的風鶴口中掏出一張紙條來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大吃一驚。那竟是一封彈劾天君的諫書,彈劾的理由是天君縱容神瑛太子入魔道爲非作歹。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教育不好,如何統治三界?
我心裡暗忖:神瑛接管魔界以來,我們魔界一直安分守己,連殺生都沒有,何來爲非作歹?
哮天犬又從其他幾隻死去風鶴的口中掏出幾張紙條。
我一一看了,心情一下沉悶。原來是各處佔山爲王的山神向天君舉報神瑛令魔界搶走他們的鎮山之寶,而那些鎮山之寶的用途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爲了給我養生用的。
見我悶悶不樂,哮天犬安撫道:“絳珠姐姐,你不必擔憂,魔君他自有法子的。”
神瑛能有什麼法子呢?
憂心忡忡走回念瀾府,神瑛正陰鬱地坐在抄手遊廊的長椅上。陽光落在他的紅色袍子上,濺起許多金色的光點,就像石子輕盈落水濺起水花一樣。那樣明麗的陽光,卻無法驅走他身上的陰霾。
這一時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卑鄙無恥。如果不是我讓他來魔界做魔君,他就不必被這麼多神仙討伐。天君也不必以教子不嚴爲名被各路神仙彈劾。要知道彈劾天君,這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第一遭啊!
我快步走向神瑛,蹲在他跟前,頭埋在他的膝上,憂傷地說了句:“對不起……”
神瑛的手輕輕落在我的面頰上,那指尖冰涼如水,讓人激靈靈一凜。
“我們離開這裡好嗎?”神瑛突然說道。
我擡起頭,困惑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在金色的陽光中模糊一片。
“離開魔界,我們還能去哪裡?天庭也回不去啊!”我的聲音微微發抖。前途似乎茫然一片。
“去人間。”
神瑛拉起我的手,走出了念瀾府。
鬼門關,忘川河畔。
神瑛拉着我跪在了三生石爺爺跟前。
三生石爺爺一臉欣慰的笑容。
“三世姻緣,爺爺爲你們去警幻仙子案前爭得了一世。”
“有一世。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神瑛掩不住眼角眉梢釋然的笑容。
我側過頭看着一臉欣然的神瑛,心情踟躕。
或許,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吧!我與神瑛投胎爲人,便能化解這三界的紛爭。他不再是天庭太子,不再是魔界帝君,而我亦不是天庭湘妃,亦不是魔界帝君,我們只去做平平凡凡的人類。可是爲什麼我的心情竟對這樣的安排有着隱隱的排斥?是因爲天君麼?
我使勁甩頭,甩掉那個迷霧中飄出來的白色身影,告訴自己那只是個夢。我的命是艾莽和初龍救的,是楊戩救的,是神瑛救的,不是天君救的,我不必對他心懷愧疚。
神瑛將魔界交給了月神。便與我上了三生石爺爺爲我們準備的輪迴之道。
我不知道神瑛投胎去了哪裡,我所投的人家是姑蘇一戶書香門第。我想,既然三生石爺爺爲我和神瑛爭得了一世姻緣,那我與他終究是要相遇的。無論他投胎在哪裡,都會與我相遇。
我出生於那一年的二月十二,萬物復甦,春寒料峭。
我的父親叫林如海。姑蘇人氏。父親祖上曾襲過列侯,是開國元勳之後,到我父親的時候,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時“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我祖父,又襲了一代;至我父親,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也是書香之族。我出生時,父親四十歲。母親是金陵一望族賈門老太君的小女兒,名喚賈敏。
父親原無所出,老來得女,倍加寵愛,給我取名黛玉。又因我出生的第二年,母親又生下弟弟,父親說我旺家,對我更加鍾愛,殊不知我這天煞孤星的命又豈能旺父旺母旺家呢?
我自幼聰明清秀,卻是怯弱多病。
我剛出生時還能對前世之事記憶分明,因爲不曾走過奈何橋,不曾飲過孟婆湯,就直接上了輪迴之道。
前世的事老是斷斷續續從我腦海中浮現出片段來,但因我年歲小,也無法將這些記憶訴之父母。隨着年歲漸長,這些事竟又漸漸模糊不清了。
三歲那年,有一個癩頭和尚要來化我出家。
我認得他,是初龍。他知道我投胎轉世,便來度我。可是父親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如何捨得?便將他驅逐出門。
而我才三歲,言語還不是很流暢,也無法同父親說明我與初龍的前世今生。只能眼睜睜看着初龍被父親驅逐出府門。
次年,我四歲,弟弟便死了。
我這天煞孤星的命終於開始作祟。可是父親喪子,膝下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不憎,反而更加愛護。
五歲時,父親被欽點爲揚州巡鹽御史,於是舉家從姑蘇遷往揚州。可是父親在揚州爲官一年,母親就去世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六歲。
揚州的冬天沒有大雪,我卻彷彿看見了浣雪城的冰雪紛紛揚揚。
我的前世是沒有母親的,我就是一株突然從石頭底下迸出來的小草,在人間六年,賈敏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母愛。這母愛令我那麼陌生,又那麼甘之如飴。
可是這樣一個女子,我喊了六年母親的人,此刻她躺在林府的廳堂中,雙目緊閉,寂靜安然。無論我怎麼呼喚都再也喚不醒她了。
我站在素帷白帳的靈堂中,站在母親的棺柩旁哭得聲嘶力竭。
人間六年,父親是我的太陽,母親是我的月亮。他們用他們的愛支撐起我的每一個白日與夜晚,現在母親死了,我的夜晚從此沒有了月亮,沒有了光亮。
“母親,你怎麼能扔下我?你怎麼能扔下我?”我站在母親的遺容旁,一遍遍問着。
父親來到我身邊,告訴我,母親沒有扔下我,母親替我的前程做了很好的安排。
父親說的母親對我做下的安排便是送我去金陵外婆家。
母親不知道她這樣的安排不是她沒有拋下我,而是她讓父親和她一起拋下了我。
可是我只是個六歲的小孩,對於大人的安排我能有什麼反抗的力量呢?更何況這是母親的遺命,我不能辜負她對我的心意。
到了金陵賈府,見到表哥寶玉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明白了父親說的母親對我前程的安排。母親是想我寄居外婆家,長大後由外婆做主婚配給表哥寶玉。
女兒的終身大事,母親即便死了,亦無法釋懷。
而我在見到寶玉的那一刻啞然失笑。
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底卻是舊時友。
寶玉,我的神瑛哥哥。既然三生石爺爺爲我們爭得了一世姻緣,既然母親臨死又做了讓我來賈府與你相逢的安排,我們的這一世姻緣總是沒有意外的。
寶玉,我的神瑛哥哥,那就讓我安心地呆在賈府,安心地呆在你身邊,安心地等待做你的新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