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息是以幫同學修電腦順便給同學帶午飯的藉口進來的, 戴着老花鏡的宿管阿姨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盤問了相關的信息,叫他留了手機號碼後, 才說:“早點下來, 別讓我上去找你。”
杭息有她這句話, 坐在陳似錦給的椅子上也不安生, 眼睛老是往門口瞟去, 害怕宿管阿姨當下推門而入,把他攆了出去。又看陳似錦,她沉默地盯着電腦屏幕上放着的綜藝, 漫不經心地用一次性筷子卷着細長的米線吃着,電腦裡嘉賓在泥灘裡滾成了泥猴子, 後期各式的花字和笑聲都輪番上了, 她的臉還是繃得緊緊的。米線吃一筷就停一筷, 眼神偶爾也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杭息放下筷子, 抽了她放在書本上的餐巾紙,擦去了嘴角的辣油,有些不安地開口,說:“似錦,我覺得你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吧, 老是憋在心裡, 不太好。”
陳似錦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這一眼, 就讓杭息胸口鈍鈍地疼。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就喜歡了陳似錦, 只是覺得這姑娘特別對他胃口,每一樣都很好。就是不大愛和自己說話, 也不愛對自己笑,這兩個不好。杭息悄無聲息地看了她一個學期,他覺得陳似錦每天都過得很忙,可是忙中又帶着從容。她的書包永遠都是整齊的,隨時隨地都能找到需要的東西;考思修的前一個晚上一點多的時候,他還借問範圍和陳似錦聊過兩句,第二天差點睡過頭急匆匆地頭髮也沒梳跑去考場,結果路過一個階梯教室的時候正好看着陳似錦扎着蜈蚣辮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在學工一起工作的時候,無論是多麼繁雜的工作,需要去向幾個學長學姐和老師要資料,總結,然後做成PPT,陳似錦永遠都可以把自己那份做的整潔完整。
這樣的陳似錦,讓杭息看得很入迷,他覺得陳似錦身上有他沒有的東西。杭息想了很久,纔想到應該是“獨立”。在很小的時候,杭息就盼着能獨立逃開父母的管治,每次都嚷嚷着“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不要你們管”,都被父母嘲諷的一笑給刺激了。等好容易到了大學,住校了,他以爲自己終於可以過上逍遙的日子,體驗一把獨立的感覺,但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的,他不會裝被套,不知道怎麼洗大衣,不懂該怎麼處理白鞋子才能不是它發黃,也不曉得原來皮鞋不能用刷子擦。
如果說這些都是生活上的困難,杭息還能給自己找個藉口,覺得這些都可以讓未來的老婆去做,他不會也沒事。但後來在學業上也漸漸地露出了馬腳,沒有父母老師管治,他逃課打遊戲,作業前一天補,考試前一天抱佛腳。熬夜一晚,交出的成果也讓人懊喪,拿下來的成績並不體面。這已經讓杭息心生挫敗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原來理科全段前三的成績都是被父母逼出來的,不再可以歸功於自己勤奮認真,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即使是平時的學生工作裡,杭息也是這樣,一大堆的資料交給他,他不知道該怎麼整理,也不知道該怎麼把那些成千上萬的資料凝結成PPT上的幾個字,又如何在演講的時候圍繞這幾個字把這些資料又大致地介紹一次。而且他也疲於和別人溝通,而這只是爲了佈置一下部門聚會的場地,整理出已經畢業的學長學姐的通訊錄。
杭息太習慣於萬事都有父母老師把關,逐一地把步驟寫下來,他只需要一步步地完成就行了。他從前所取得的成績,都不是他的。這是表演一個節目和策劃一臺節目的區別。
所以,他看着陳似錦井井有條地安排着時間,安排着各種事項的時候,他覺得像是在看夢想裡的自己,是那種電視裡走路帶風的精英。更何況,陳似錦也長得蠻好看的,是他會喜歡的類型,所以自然而然地,杭息喜歡上了陳似錦。
可是他卻忘了,一個能獨立的人,行動是獨立的,思想也一定是獨立的。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思維,想要說服他們,就需要告訴他們那套思維是錯的。至於你說的話是對的還是假的,可信還是不可信,他們也從來不會盲目跟從,會思考,然後再審慎做出自己的選擇。這纔是一個獨立的人最大的魅力,杭息顯然還沒有認識到這裡。所以他在陳似錦這邊一次次地嚐到挫敗的感覺,即使有時陳似錦已經被逼的不得不把話都挑明瞭,杭息也不會思考她爲什麼不喜歡自己,而是在糾結她爲什麼不喜歡自己。前者會是思想者,後者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自認爲是情聖的油膩情聖。
就現在這樣,陳似錦看了他一眼,杭息又感覺到了那種幾次三番被拒絕的悲傷和挫敗。他緊緊抿住脣,眼裡已經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哀求,低聲說:“我只是看你很難過,想安慰你,我沒有別的意思。”
“謝謝,我一個人靜一靜就會好的,不是什麼大事。”陳似錦說,“吃麪吧。”
杭息咬了咬牙,沒理會陳似錦,接着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只是想幫忙,可能你覺得我喜歡你這件事讓你感到了困惑,但是我也可以用朋友的身份來幫你啊。似錦,你不要一個人撐,你一個女孩子這樣子,讓家裡人知道了,可不是要心疼死了。”
半晌,陳似錦悶悶地說:“我家裡人不會管我的。”她齊肩的頭髮披了下來,剛好遮住半張臉,讓杭息看不到她的神情。
杭息說:“你家裡人肯定是因爲覺得你平時太獨立了,覺得你所有的事情都能處理好,所以對你放心了,就不大管你了。你和他們說一說,或者和我說一說,我也可以幫你想想辦法。或者,你還……需要錢?”
陳似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杭息再遲鈍也早就察覺了陳似錦的家境不大好,不然她也不需要打好幾份工,但究竟有多不好,從小養尊處優的杭息是沒有辦法想象的,他天生對貧窮沒有概念。所以這一眼,又讓他誤會岔了,他忙說:“那錢真的不用還,你是因爲想要創業然後爸媽反對是不是?他們就是這樣的,我爸媽也是,我但凡要乾點事情,他們就嘲笑來嘲笑去的,好像我們做不成事一樣,你不用理他。”
陳似錦想了想,也放下筷子,把視頻暫停了,然後轉過頭看着杭息,這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莫名讓杭息心慌。陳似錦的臉色有些疲憊,她說:“你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也不是,你如果……”
“沒關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嘛。杭息,我家很窮,特別窮,窮到我現在穿的衣服,用的電腦,買的筆,上的大學都是我自己一點一點掙出來的。你說我家人,我沒有親戚,爸爸在十四歲的時候跳樓自殺了,媽媽身體不好就在家裡種點菜,我每個月都要往家裡打錢,也不多,就幾百,但夠她過一個月了。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沒有閒錢來創業,我之所以向你借錢是因爲我欠了別人好幾萬的錢,我還不上,只能拆東牆補西牆。”她頓了頓,“這樣的人生,你陌不陌生?”
杭息一滯,他被陳似錦最後那句輕描淡寫地話震地動不了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也沒什麼,你這麼厲害,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又頓了頓,他找不到話了,想了很久很久,只能笨拙地說了句,“如果你還需要錢,沒關係,我每個月過得省一點,存下來的都可以給你,你不要焦急,我們先把錢給還了。”
“我知道你有錢。”陳似錦又是那一副眼神,像是看一個不聽話又在胡鬧的孩子,“可那是你爸媽給你的。”
杭息不太舒服她這個眼神,彆扭地說:“可是他們已經把錢給我了,我想怎麼處理,那都是我的事情,他們沒有權利干涉的。”
陳似錦笑了笑,不置可否。
杭息更加心急了,他知道陳似錦這樣是覺得自己講不通,懶得和自己說話了,他便誠懇地說:“就算我爸媽知道了,我告訴他們我花光了就是了,我也總是月光的,他們都習慣了。似錦,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想幫幫你,不想讓你過得這麼辛苦。你先前拒絕我,也是因爲家裡的事情嗎?真的沒關係的,我一點也不介意的。”
陳似錦笑了笑,說:“杭息,如果你有了女朋友,喜歡和她一起做什麼?看電影?吃飯?還是一起出去旅遊?”
杭息說:“都要啊,我們每個月都要去看上映的好萊塢大片,還要走遍全中國,吃遍全中國呢。”
“你覺得我有這個錢嗎?”
“沒關係,我……”
“我知道你有,而且你也很樂意出這筆錢,但是我有這個時間嗎?你不要告訴我,我打工每個小時掙多少錢,你就給我多少?”
“你爲什麼總是想着這個?我都不介意了,你總介意錢啊錢的,不覺得有些偏執了嗎?而且,一對男女朋友中,甚至是一對夫妻中經濟條件不一樣,也很正常啊。”
“是很正常,杭息,你現在還是個學生,學生時代的愛情,沒什麼功利,乾乾淨淨的,夾雜不了多少的物質。我有時候走過學校那些情侶身邊,聽他們談論新上映的電影,要去哪裡看演唱會,也會談談未來的規劃,這樣都很好。但我不行啊,我家裡只有我這一個勞動力,每個月要掙自己的生活費和媽媽的,要攢學費,還有學習,我沒這個時間做這些事情。你要和我在一起,你就看不了電影,聽不了演唱會,你最多的約會時間就像是在‘帶我走’奶茶店裡一樣,點一杯奶茶看我忙一個下午,好不容易下班了,匆匆吃完飯,我得去圖書館了。”
杭息愣住了。
陳似錦接着說:“我家的那種情況,我一停下,就意味着有兩個人要餓肚子。而生活也不僅僅只是活着,我還要攢錢爲將來做考慮,是不是?”她頓了頓,看着杭息,深深嘆了口氣,說,“談戀愛是件快樂的事,你跟我在一起只能感到疲憊。杭息,我希望你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