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

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

(章節上傳得晚了,抱歉抱歉。)

在小陌即將出劍之際,天地間響起一個幽幽聲響,如簌簌葉落,透着一股濃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靜待下文,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再次響起,“你們都回吧,見面也無補於事。”

小陌冷笑一聲,再不與那位本就只是見過幾面的道友廢話,向前緩行,提了提手中長劍,“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見到對方真身。”

小陌先將一把長劍釘入地面,整個空無一物的寂寥天地,隨之變換顏色,就像一幅畫卷,因爲歲月悠久,呈現出泛黃色。

陳平安知道小陌這把劍的用途,是作爲光陰長河的一座臨時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廣大,如何術法詭譎,小陌總能憑着心神牽引,找到這座自己打造出來的光陰渡口,之後再次遞劍,只需一線牽引兩處,就不至於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數步後,再隨手揮出一劍,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後,陳平安再次見到小陌出劍。

劍光並非筆直一線,而像一條隨風飄蕩的遊絲,蔓延出去千餘里。

小陌出劍不停,或傾斜或橫豎,輕描淡寫,但是劍光所蘊藉的劍氣道韻,一次比一次氣勢磅礴。

這就是一位飛昇境巔峰劍修的“隨手”一劍。

此地小天地的規矩,確實有點古怪,小陌的劍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陳平安視野中,卻失去了那些劍光的痕跡,就像被摺疊、彎曲,彷彿已經循着一條條幽靜岔路紛紛去往遠方。

小陌以心聲道:“公子,這些岔路類似梧桐的樹根、葉脈。不過公子放心,道路數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終究都是有上限的。比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沒有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點點頭,不着急。

那個嗓音再次響起在兩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見。”

小陌單手持劍,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這座小天地,能捱過幾百幾千劍。”

只要遞劍不停,劍氣和劍意不斷積攢,劍光自然能夠如錐破囊而出。

到時候再全部凝爲一劍,纔是真正的一場問劍。

世間精怪之屬,修行不易,開竅不易,修行緩慢,這是公認的。這類山中道友,唯一的優勢,就是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壽命極長,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躋身了上五境,道齡尤其年長,但是真要論修道資質嘛,還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這些劍修,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算我沉睡萬年,給你憑空多出一萬年的道齡,又如何?

你跟我客氣,我就比你更客氣。你跟我不客氣,更好,我就以問劍作爲答謝。

京城的老車伕,鬼仙庾謹,就都算客氣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鄉隨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讓小陌實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遞出百餘劍後,竟然能夠以心意牽引其中一條劍光,如靈蛇翻滾起來,在其中一條道路上劇烈晃盪,劍光四濺,轟然炸開,如一條纖細星河瞬間崩碎。

那個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聲提醒道:“陳平安,你最好奉勸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劍光傷了此地元氣,只會連累整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更難恢復原貌。”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總好過吃個閉門羹,連前輩的面都沒見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難題癥結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爲,只在你願不願意開門見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謂的恢復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實有很多的隱患,桐葉洲後人都是要爲今人一一還債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對此無所謂,昔年禮樂崩壞的諸多後遺症,是不影響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個一的整體數量不變,前輩依舊算是功德圓滿,有功於一洲天地,只等個三五百年,只等文廟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當然還有我,重新補上各地山水,你就等於安然渡過這場天地大劫了,能夠憑此重返圓滿境界。但我卻是以人道之法彌補一洲地缺,越往後拖延越麻煩,你與文廟的盟約又已結束,你今天是閉門不見,等你的境界修爲,趨於飛昇境圓滿,無形中頂替、補缺了當年那位東海老觀主留下的空位,成爲某種虛無縹緲的一洲之主,別說我再來見你,到時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難事。”

那個嗓音倒是沒有否認此事,“不錯。我很快就要閉關,作一番大道推演,爲自己尋求躋身十四境的那條道路。”

顯然是被陳平安說中了。

小陌卻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先前所謂的“道友”稱呼,就是打自己的臉。

故而一瞬間就是遞出數十劍,劍光如虹,整座泛黃天地頓時雪白一片。

陳平安緩緩走在小陌身後,停下腳步,擡腳踩了踩地面,低頭笑道:“前輩德高望重,早年能夠與禮聖成爲盟友,爲文廟建造出一座鎮妖樓,晚輩是翻過文廟秘檔的,知道前輩性情溫和,與世無爭,這也是晚輩願意與前輩好好說話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徹底恢復自由身,前輩總不能篤定我必須要做什麼事,這可不僅僅是什麼袖手旁觀,而是過河拆橋了,如此爲難一個道齡不足一甲子的晚輩,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晚輩?”

陳平安微笑道:“實在不行,我就請禮聖將半座劍氣長城搬來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輩到時候再想躋身十四境,還能不能見着我,還有無機會,與我當面問一個答應不答應。”

“我看難。”

那個嗓音有些惱火,急匆匆道:“文廟那邊答應過我,大劫已過,那份盟約就等於自行銷燬,就算是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都不可妨礙我的修行。”

這個年輕人要當真如此行事,閉關找不到十四境道路還好,若是找到了那條大道,卻等於被一堵牆頭攔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這等尷尬境地,那麼自己與這個年輕劍修,雙方可就要生起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道之爭了,只要有一方還想要躋身十四境,就需要與對方不死不休。

你陳平安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那儒家門生嗎?!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廟,文廟當然也代替不了我。”

攔阻我縫補一洲地缺者,就是與我問劍。

不是玩笑話,請務必當真。

那個嗓音頓時氣急敗壞道:“至聖先師曾經來過這裡,親口預祝我修行一路順遂。”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那麼在這件事上,恐怕我要讓至聖先師失望了。”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聖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聖先師的瘋子!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開口,終於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聖,信不過你。”

小陌眯起眼,沉聲道:“我翻過黃曆了,今天忌動土,入殮,作竈,栽種,安葬。宜出門,採伐,上樑,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遞劍,與小陌並肩而立後,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麼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芻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別。”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準確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只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後,又補了一句,“我甚至願意相信當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遊俠,也信不過來一個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於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了一條類似驛路的通道,兩側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一場短暫遊歷。”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別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後。

這張符籙懸停在肩膀一側。

與此同時,在陳平安心湖天地中,則出現了一座用來精準計時的日晷,果然,內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了,在這座天地內,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纔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後,我必須見着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爲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心有什麼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繫一枚硃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餘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爲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驛館的簡陋建築,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千人之多,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輦,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別一隻長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後,嚼着餅,沿着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麼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爲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畫,纖毫畢現,一花一木,溪澗游魚,都活靈活現,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裡,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嫗和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嫗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爲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乾脆藉着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捻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處樹下,方纔藉機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歷史上,名氣不小,只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並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御風,俯瞰當下的整個天地,好像就只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過去再有下一關的風景,等到所有關隘都過去了,雙方纔能相見?圖個什麼?是想着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着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詔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裡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餘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哪怕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與山君魏檗,都是精於此道的,況且當年避暑行宮裡邊,也是高手如雲,林君璧和玄蔘曹袞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後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隱官大人喜歡自詡爲半個臭棋簍子。

屋內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嫗和婦人開始下棋,並無棋盤棋子,雙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於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纔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內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豎耳聆聽屋內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嫗說勝了九子,婦人認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片刻後,老嫗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嫗去生火做飯,只是讓那位並無再醮的兒媳,爲他傳授棋藝,荊釵布裙的婦人,只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足夠讓他無敵於人間了。

說到這裡,婦人擡頭望向茅屋外的樹下,她有意無意,捋了捋鬢角髮絲。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婦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辭離去,沿着溪澗回頭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悵然。

剎那之間,陳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條光陰長河倒流而返,重新騎驢在山坡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腰繫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問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贏過她們纔算過關?”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了。等下你繼續盯着那個棋待詔,我去驛路那邊,看看能不能撿撿漏,天亮時分再來跟你碰頭。”

之後小陌騎驢繼續跟隨那個男子,陳平安則去了山腳道路,尋了一位好似畫中人的老官員,身穿紫袍佩金魚袋,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話頭,跟老人閒聊起來,最後說是願意出高價買書,老人便婉拒了,說是那幾箱子書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將馬車上那些書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揮,清風陣陣,所有書籍一頁頁攤開後,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車馬,好像都隨之陷入了一種靜止境地,陳平安站在原地,搖頭笑道:“山水貧瘠,前輩藏書還是少了點,以至於做做樣子都不成。”

之後陳平安就無半點探究的興趣,這種作僞的小天地,實在太單薄了,空有筋骨而無血肉,既無血肉,何談更深一層的精神氣?

重新騎上路邊的驢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只是沒忘記重新一揮手,將那些書籍重歸書箱,畫面倒轉,一一重返馬車。

再次熬到了“這天”拂曉,陳平安不等眼見那婦人再次擡頭望向自己,便已經帶着小陌騎驢向前,只等老嫗說了那句無敵言語,開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與那位棋待詔拱手笑道:“與先生借棋子、棋紙一用。”

之後陳平安擺出一局師兄崔瀺跟鄭居中下出的彩雲譜,不過今天陳平安當然是取巧,假裝鄭居中下棋,邀請對方續上棋譜。

婦人怔怔無言,老嫗亦是喃喃自語道:“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着棋局,看似隨意道:“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老嫗頷首微笑,婦人亦是擡手捋過鬢角,笑望向這位頭別玉簪的青衫客。

陳平安此語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剩下廊道和屋內各有古老棋譜一部,陳平安掃了一眼,便將兩本棋譜收入袖中,笑納了。

小陌轉頭看了眼,“那位道友,怎麼連驢子都帶走了。”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稱讚道:“難怪能當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之後兩人徒步而行,因爲腳下又多出了一條更爲寬闊的官道,兩邊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時分。

突然身後有一騎擦身而過,去往遠處,小陌隨之遠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纔那一騎,年輕人衣短褐乘青駒,一副貧寒落魄的書生模樣,不過陳平安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此人官運亨通,有一種風水堪輿書上所謂的“碧紗中人”氣象,簡而言之,就是個命裡該是個當宰相的貴人。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緩走入那座路邊旅舍,發現年輕人頭靠一隻青瓷酣睡中,一旁坐着個滿臉笑意的鶴髮老道士,坐在臺階上,身姿斜靠着一隻大包裹,如果是個看慣了志怪小說的,遇到這類世外高人,那麼就該請教長生術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將熟未熟之時,一股清香飄出竈房。

陳平安抱拳笑問道:“敢問老神仙,這條官路通往何處?”

老道士笑答道:“邯鄲。”

陳平安問道:“當真不是去往倒懸山,某座販賣黃粱酒的酒鋪?”

老道士咦了一聲,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見識不俗的年輕人,搖搖頭笑道:“公子此問大煞風景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隻袋子,老道士會意,拍了拍這隻隨身攜帶的包裹,笑道:“別無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鬱郁不得志,滿腹牢騷,就不爲公子打開了,免得烏煙瘴氣。”

老道士看了眼那個依舊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後,看了眼外邊的道路,感嘆道:“別無他求,只求太極書中義,再無旁人,都是邯鄲道左人。”

陳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後退兩步,作揖道:“晚輩陳平安,拜見呂祖。”

被陳平安尊稱爲“呂祖”的老道士擺擺手,示意坐下說話,問道:“中土神洲樑爽,俱蘆洲火龍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長,他們可曾破境?”

陳平安搖頭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噓不已,擡頭望天,“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黃鶴樓。道訣光萬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嘖嘖稱奇,撫須而笑,“澆塊磊,解千愁。”

陳平安好奇問道:“老前輩與那寶瓶洲的黃粱國,可有淵源?”

老道士點頭道:“貧道的籍貫就在那邊,只不過很早就離鄉雲遊了,在青冥天下待的歲月,反而要比家鄉更多。”

老道士隨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貧道若是摻和蟬蛻洞天的問劍,那個姓陳的,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其實這就是一種“說一個得罪兩個”的虧本事。

陳平安又問道:“前輩可曾遇到過一位老樹精?”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道:“機緣巧合之下,指點過它一些修行。”

之前陳平安參與中土文廟議事途中,在那鴛鴦渚包袱齋內,逛過三十幾間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儀物件,算是個盆景,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當然也可以視爲“仙山”,山根處盤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樹,樹下站着個觀海境的老樹精,老翁模樣,只有三寸高,年紀大,脾氣更大,自稱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壓制了境界。老翁見着個客人,但凡有購買的意向,就開始叉腰罵人,唾沫四濺,勸他們白日飛昇得了。

後來聽李槐說,這個老樹精,說自己早年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劍仙,是道門劍仙一脈的高人,與他虛心請教過劍術,資質不錯,三言兩語,就接連破境了。

這類言語,話聽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樹精確實與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有一份道緣。

陳平安再問道:“老前輩與那包袱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貧道與那包袱齋老祖可算舊友。”

那個書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方纔做了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美夢之後,此刻茫然四顧,見那老道士依舊坐在身側,而旅舍主人蒸黍依舊未熟,不過比起方纔,多了個青衫男子和一位隨從。

書生悵然許久,最終喟嘆一聲,與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謝過後,自言已經知曉人生榮辱、男女情愛、生死之理。

在書生就要離去之時,陳平安卻悄然一揮袖子,雲霧升騰,驀然間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葉繁密,清蔭數畝。

書生昏昏然,彷彿依舊置身夢中,再看旁處,已經不見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見大槐樹孔洞中,駛出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匹高頭駿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書生,自稱來自鄰國,皇帝陛下仰慕才華……書生有所心動,只是尚有幾分驚疑不定,青油小車垂以竹簾帷幕,簾後依稀有麗人身影,以纖纖玉手掣起簾子一腳,女子國色天香,她與書生眉目含情……書生頓時心神搖曳,猶豫不決之際,麗人眼神幽怨,輕咬嘴脣,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辭懇切,書生終於移步向前,登上車駕……

轉瞬之間,什麼青油小車,紫衣侍者,與之攜手的國色麗人,什麼大槐樹,皆化作煙霧散去。

書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

這下子終於確定不是什麼做夢了。

老道士驀然撫掌大笑,“妙哉。”

與此同時,陳平安和小陌也更換了一幅山水畫卷,只是陳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聲漣漪響起,說黃粱國某地,留有一部劍訣。

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了一處熱氣升騰的地界,正在鬧旱災,接連三月無雨,河涸湖幹,顆粒無收,千里之地,草木皆盡。

陳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術法之後,就會重返原地,而想要御風而行,就一樣光陰倒流,只好帶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時節,五穀無收,民物流遷,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慘狀,先前遇到一撥將要倒斃途中的婦孺老幼,陳平安蹲下身,給予他們酒水吃食,卻只會滑過喉嚨肚腸,筆直墜地。

陳平安當時蹲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曾經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趕路後,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臉色,並無異樣。

之後遇到一處縣城,城內先前有人開倉賑災,設立粥鋪已經多日,結果被一夥聞訊趕來的流寇,一衝而過。

等到陳平安入城之時,已經是人間煉獄一般。

那個滿門皆死的家族門戶內,有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滿臉淚水,艱難轉頭,望向一個被亂刀砍死的老人。

年輕人與父親反覆說道,自古賑災都需軍伍護衛,爲何不聽,爲何不聽……

陳平安坐在滿地鮮血和屍體的庭院臺階上,站起身,來到那個年輕讀書人身邊,想要輕輕拉住他的手,卻是殘影,但是陳平安的手依舊懸停在原地,輕聲道:“不要怕,對你們這些好人來說,走過這一遭人間,就已是走過了地獄。”

之後走出縣城,與小陌來到一處州城郊外,一條幹涸河道畔,有嘴脣乾裂的官員正在祈雨,城內卻在做着曬龍王的民間風俗。

陳平安蹲在河對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聽着那個官員嗓音沙啞的祈雨內容,讀完了一遍,又從頭開始,陳平安起身後,一步縮地,來到河對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紙筆,幫忙重新寫了一道祈雨文,交給那個面黃肌瘦的官員後,後者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準備開始背誦這篇於禮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剛唸了一個開頭,官員就神色倉皇,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詢問,真的可以嗎?真的不會招惹更多災殃嗎?

因爲那張紙上的祈雨文字內容,實在太過大不敬了。

一般來說,這類祈雨書,都有個類似官場的制式規範,夾雜一些恭敬言語,類似“誠惶誠恐”,以“吾欲致書雨師”開篇,再寫一些“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的話語。

而手中捧着的這封祈雨文,開篇就是“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所以這個官員背書之時,都是嗓音打顫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暢飲水一次了,不然估計早就汗流浹背了,等到讀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員如釋重負,一下子癱軟在地。

片刻之後,烏雲密佈,雷聲滾滾,閃電雷鳴,頃刻間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頭輕聲道:“公子,之前在縣城,差點沒忍住就遞劍了,砍死它算數,就不能慣着,由着它一直故意噁心公子。”

陳平安伸手接着黃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實沒什麼關係。”

小陌笑道:“說實話,要是擱在萬年之前,小陌看到這類場景,只會心無微瀾,就算讓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着,看個幾天功夫,依舊是無動於衷。如今不一樣了,興許是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的,就變得有點心腸軟了。公子,這算不算修真之士與修道之人的區別?”

陳平安笑道:“從上古道士變成如今道人,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只說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就來到一處嶄新境地,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於水。

原來郡內有條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斷,陳平安發現自己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郡父母官的太守大人,寒族出身,還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爲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爺”的路數,陳平安也就沒了施展術法的念頭,開始與郡縣有錢人化緣去了,至於具體如何治水,陳平安是有章法路數的,畢竟除了朱斂編撰的營造法式,還有南苑國工部的諸多書籍,都曾仔細看過,給朝廷當個水工綽綽有餘,陳平安帶着小陌和一衆胥吏,勘驗過城外的河牀地理後,發現只需打造出一座魚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籠裝石,累而壅水,之後開闢平水槽和溢洪道,河牀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講究,都是那些古書上詳細記載的門道學問,陳平安只是照搬拿來用而已。

之後的走門串戶,與當地富人求財,也見到了些高門趣聞和市井百態,有個曾經當面拍桌子,說一句“我們念聖賢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的有錢人,最後卻只肯拿出五十兩銀子,年初從自家豬圈跑出一頭小豬到鄰居去,覺得不吉利,就按市價賣給了鄰居,等到年尾長成一百多斤的大豬,又跑到了家裡,結果這位富家翁依舊只能按照年初的“市價”給錢,於是就打了一場官司,鬧到了縣衙那邊,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便找機會拿此事開刀,興師問罪,小題大做一番,這才讓那位在綱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爺,連夜登門,多拿了一百兩銀子。

郡城裡的最大門戶,還是位從京城禮部退下來的,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對外宣稱他的這個女兒,諸多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記了幾千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狀元、進士早早都中了。

陳平安主動登門與之切磋道學的時候,老人當過幾任閱卷官,哪怕與郡守大人言語,還是以官場長輩自居,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隨你做甚麼玩意,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可如果科舉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講究了,任你做出甚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聽得陳平安這個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輕太守,只得使勁點頭,連連附和,不然騙不來錢啊。老人便說到了傷心處,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舉業,年輕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來年接了自家爺爺的進士香火,又有何難,末尾還斬釘截鐵一句,說“如此一來,小姐那封誥還是極爲穩當的”,說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給了三千兩銀子。

身爲郡守隨從的小陌,在旁看着聽着,只覺得學到了很多書本外的人情世故。

這座天地畫卷裡邊,有三個彩色人物,除了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紙調令返回朝廷中樞的高升老人,還有一個困頓於場屋多年的窮秀才,家境貧寒,有個在縣城裡邊擺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後一個,正是那個腰纏萬貫、年初跑掉一頭小豬、年尾跑回一頭大豬的茂才老爺。

等到那個老人舉家搬遷回京城,老人就變成了黑白顏色,但是等到陳平安完成了那項水利工程,轄境之內再無水澇之憂,都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卻發現那位茂才兄,和窮秀才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訪,走了趟後者家中,正看到窮酸男人與妻子在門口道別,拍胸脯保證此次鄉試,定然中舉,耐煩月餘,你端然是舉人娘子了。婦人擦拭眼淚,笑言一句,但願文福雙齊,替祖宗爭些光輝,替娘子出些窮氣,到時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結果剛好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擔任一州學政,擔任本次的會試主考官,從落試卷中抽調出那位窮秀才的科場文章,將其名字圈畫,算是擢升爲舉人了。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爲舉人老爺的讀書人,便成了黑白顏色。至於那個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際,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潛入對方家中,發現那人手從被單裡伸出,伸着兩根手指頭,死活不肯嚥下最後一口氣。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門而入,將桌上點得是兩莖燈草的油燈,挑掉一莖。衆人望去,牀榻上的男人,這才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小陌斜靠在門口那邊,無奈搖頭。

等到陳平安走出屋子,畫卷一變,與小陌似乎置身於戰場的邊緣地界,兩軍對壘,只隔着一條河,車騎、人物皆古貌,一方豎立大纛,上書仁義二字,另外一方兵馬強盛,那位君主正在與身邊軍師大笑道,敵兵甲有餘,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餘,定然大勝。

軍師之後看對方正在兵馬渡河,就與那位仁義君主建議半渡而擊,不許,兩軍交戰,大潰而敗。

陳平安一直籠袖旁觀,兩次畫卷恢復原樣之後,這纔去往大軍之中,來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車旁,後者問道:“寡人錯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後世史書,是如何說寡人的?”

陳平安還是一言不發。

“不說史書,市井坊間呢,稗官野史呢?”

這位君主滿懷悽愴,熱淚盈眶,重重一拍車軾,悲憤欲絕道:“總該有一句好話吧?!”

陳平安依舊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對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後事,一時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麼分得清楚?”

“何況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謀其政,總要照顧好一國子民的安危。身爲沙場戰主,總要贏下眼前這場戰役。”

這位亡國-之君高呼數次“仁義”,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又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兩人月夜蕩一葉扁舟,隨水飄泊不定,至一古橋內,見小樓如畫,閉立水涯畔,原來每逢清風明月,便可見女子縹緲身形,於迴廊曲檻間,徘徊徙倚,纏綿悱惻,往水中丟擲金錢。

再往後,隔着千里之遙,陳平安終於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風雅公子,在那市井鬧市中,讓僕從跪地而坐其背,命書童吹笛,命胯下僕役作鸞鶴之飛,僕役起之稍慢,公子悵然,泣不成聲,自言吾不得天仙矣,當作水仙去見佳人。遂起身狂奔,躍入旁邊一處池塘,約莫算是投水自盡去了,只是很快就被僕人撈起一直落湯雞。

陳平安便讓小陌代勞,幫忙傳遞書信,這樣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誠摯是真,陳平安卻也懶得當那牽線紅人。

之後來到一處半山腰,有個老和尚帶着一位小沙彌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說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親近,必須避讓。

返回山中時,小沙彌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顆小光頭,與師父說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舍他不得。

陳平安忍住笑。

之後返回山中破敗寺廟,天寒地凍時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爲柴,直接開始生火取暖,轉頭望向借宿寺廟那位進京趕考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搖頭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問怎就做不得了,從來拜佛不是拜己嗎。

陳平安只是紋絲不動。

於是這副師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廟劈佛像燒柴的畫卷,就這麼一直循環反覆。

最後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與那老和尚說了一句。

老和尚這才起身而笑,與小陌低頭,雙手合十。

雨後道遇一老媼,衣襤褸而跨駿馬,鞍轡華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媼神色和藹,趕緊停下馬,溫聲問道:“公子何往?”

陳平安說是往郊外探親去,老媼說道:“路途積潦,且多虎患,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陳平安便作揖致謝。

老婦人策馬緩行,領着兩人沿着一條僻靜小徑,行出約三四里,隱隱見林間燈光,老婦人以鞭指向燈光,笑言至矣。

屋內可謂家徒四壁,除了木板牀和桌子,只有牆上掛了盞燈籠,有婦人緩緩擡頭,掠鬢,面容慘淡,之後老婦人待客之物,卻頗爲豐盛,皆是魚肉,只是以盆代壺,需要陳平安和小陌折樹枝爲筷子,只是魚肉和米飯皆冷,尋常人難以下嚥,不過對陳平安來說,不算什麼。飯後陳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嶇不平,方纔桌子就歪歪斜斜,陳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塊,墊桌腳,老嫗道了一聲謝,婦人則就燈捉蝨,陳平安也不問清苦人家,爲何菜餚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菸杆,開始吞雲吐霧。婦人數次凝眸看來,欲語還休。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嬤嬤,如今是什麼時節了?”

老嫗笑答道:“中元節剛過,先前飯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陳平安恍然點頭,起身告辭,因爲就一間屋子,借宿不便,不過嘴上只說趕路着急。老嫗挽留不住,只得說道:“公子沿着先前道路行出五十餘里外,有驛站,我那夫君就在那邊當差,駝背跛腳,很好認的,懇請公子煩爲致聲,催促他急送些銅錢回來,只說家中衣食都盡矣。”

陳平安帶着小陌離開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時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見古冢頹然,半傾於蓬蒿荊棘中了。

兩人不急不緩,徒步走到了那座驛站,半路路過一處規模頗大的墳塋,松柏森森。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個駝背跛腳的老人,自稱是某位官員的守墓人,在驛站這邊當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員的家中婢女,老人便說要借錢去那專做白事生意的香燭鋪子,買些紙錢。陳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銀子送給老人,提醒老伯別忘了在香燭鋪子那邊除了購買紙錢、屋舍車馬紙衣諸物,最好再與鋪子定製討要一杆紙質旱菸杆,連同菸草,一併燒了。

小陌看着那個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以心聲問道:“公子,難道這位消息靈通的梧桐道友,已經知曉我如今的化名和道號了?”

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靈之生了。

陳平安搖搖頭,“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還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約在那墳前燒了紙錢等物,陳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換了一幅畫卷。

竟是一座祠廟,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約誓詞,上邊的兩種文字,一個堅若磐石,一個飄忽不定,看內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現出彩色,但是男子那邊的誓詞,如流水起伏晃盪,卻是枯白顏色了,如灰燼一般。

原來是當地的癡情男女,經常來這座祠廟發誓,若是任何一方違背誓約,便交由神靈追究、定罪。

小陌擡頭看了眼祠廟的兩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繪神像,是公子面容,至於低的那位佐官,則是小陌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萬年不見,這位道友,就只是學會了這些花裡胡哨的術法手段?

陳平安拿起那份與“自己”作證的誓詞,嘆了口氣,舉目遠眺,憑藉“一方神靈”的本命神通,是那癡情女和負心漢無疑了,前者已經嘔血而亡,淪爲孤魂野鬼,屍體停靈於一處道觀內,而那個男子,倒是有點小聰明,已經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業,攀附高枝了,宦途順遂,飛黃騰達,因爲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學士嫡女……陳平安作爲本地神靈,心意微動,縮地山河,一步便來到了轄境邊界,只是再往前,就難了。

小陌突然說道:“祠廟金身開始出現裂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目巡視地界之內,找到了一位當地以任俠意氣著稱的豪客,然後託夢給此人,訴說前後緣由,賜以千金,作爲入京盤纏。

這位豪客夢醒之後,二話不說,騎乘駿馬,晝夜不停趕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陰,那處停靈的道觀外,便有一位戟髯拳發的豪士,挎劍躍馬而馳,連過數門,

揹負一隻鮮血淋漓的包裹,立馬靈柩之前,掀髯大呼,負心人已殺之。

然後豪俠解開包裹,裝有一顆鮮血模糊的腦袋,使勁丟出,滾走地上,正是那負心男子的頭顱。

那遊蕩在道觀之外的女鬼,淚眼朦朧,與那策馬離去的豪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再轉身與道觀內的兩位當地神靈,跪拜謝恩。

之後變換身份,變成了兩位遊歷訪友的文人雅士。

那個朋友家宅附近,傳聞有一處荒廢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間,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猙獰。

有個商賈私底下與官府胥吏通氣,撿了個空子,在房契上邊動了手腳,將那宅子變爲私有,結果成了一顆燙手山芋。

請道士登壇做法,高僧說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戲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後來陳平安他們的那個“朋友”不信邪,自認爲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員,何懼此物,便攜帶幾本聖賢書籍、腰懸一枚官印,要在那邊過夜,結果被嚇得差點魂魄離竅,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狼狽逃回,以至於一病不起,修養了十數天才見好轉,見到了兩位摯友,只說那厲鬼作祟得厲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夠降服了。

陳平安便帶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閒庭信步,牆壁之上的恐怖異象,還有那些滲人的動靜聲響,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負後,突然瞪大眼睛,去與牆壁上一副滿是血污的嘴臉對視,後者彷彿反而被這傢伙嚇了一跳,小陌這才轉頭,笑問道:“公子,怎麼辦?在這邊我們的劍術神通,明擺着都用不上,還怎麼降妖除魔?難不成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花錢從那商賈手中買下地契,咱們再往大門上邊貼個封條?”

陳平安背靠廊柱,雙臂環胸,看着牆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陰陽有別,幽明殊途,庸人自擾。只要能夠敬鬼神而遠之,就都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牆壁那邊傳出幽幽嘆息一聲,一頭彩衣女子,雲鬟靚妝,嫋嫋婷婷走出牆壁,飄然落地,“先生此語,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顏如花,“那就容奴婢帶公子你們去往一處百花勝地。”

牆壁上開一門,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轉頭招手。

小陌忍不住問道:“如此彎繞,所欲何爲?”

那位道友,一直襬弄這些小伎倆,圖個什麼。

陳平安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當是一場路邊看花的遊歷好了。”

陳平安差點誤以爲是到了百花福地。

一路上奇花異草,與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種種風韻,不一而足。

最後來到一座華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報上了陳平安他們這兩位“人間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僅十四五,身姿纖細,弱不禁風,舉步姍姍,疑骨節自鳴。

陳平安帶着小陌跨過門檻後,望見殿上夫人高坐,鳳儀綽約,頭戴翠翹冠,如后妃狀。

殿內侍女十數位,皆國色美人。

結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說你們二人都是才學之士,她便開始索求唱和詩。

陳平安只是飲酒,是一種所謂的百花膏,一聽說要詩詞酬唱,就讓小陌代勞了。

好傢伙,小陌半點不怯場,舉杯起身,直接給了數十首吟唱花草的應景詩文,而且全是小陌東拼西湊而來的集句詩。

聽得陳平安低頭扶額,不敢見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場,一驚一乍的,似乎被小陌的才學所折服。

最後還真就算小陌幫着矇混過關了。

兩人手中都還拿着酒杯,小陌笑道:“總覺得意猶未盡。”

陳平安將手中那隻脂粉氣略重的酒杯丟給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後多與人問劍,少跟人鬥詩。”

已經置身於一處市井鬧市,有老者挑擔賣花,白白紅紅,甚是可愛。日色暄暖時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擔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動清風,哪怕不說老人是個彩色人物,只說手中摺扇,確實不像個村漢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詩。字跡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陳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臉疑惑。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說意猶未盡嗎?巧了,背了那麼多的書籍內容,一肚子的學問,貨真價實的學富萬車,接下來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滿臉的疑惑不解,不過陳平安瞧着更多是裝傻,微笑道:“別愣着啊,趕緊與老伯問那扇子的來源,我再假扮你的隨從,你就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書生,說不得就有一場洞房花燭夜等着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皺了皺眉頭,再搖搖頭,“這位小姐的詩,寫得實在是……跟小陌有的一拼。”

陳平安一臉嚴肅道:“小陌,怎麼回事!那麼多才子佳人小說都白看了嗎?這類詩詞唱和,對彼此詩的讚揚,必須無以復加,刻畫才子佳人,必定要說他們的詩詞寫得如何好,小說家們還要替他們寫出許多好詩。”

小陌頓時頭大如簸箕。

之後果然如公子所說,差點就要與一位妙齡女子洞房花燭夜了,不過最終還是以雙方更換定情信物,算是交差,過了此關。

看公子臉色有些神色凝重,小陌立即以心聲問道:“公子,是一連串算計?”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算計,是陽謀吧。”

之後陳平安變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國之君,行事荒誕不經,竟然剛剛將一位才情敏捷的少女御賜爲女狀元,車水馬龍,求墨寶詩篇者絡繹不絕,少女期間見到一個在樓下苦等的年輕讀書人,因爲瘸腿,便措辭含蓄,挖苦一番,讀書人出身豪閥,但是學識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戲謔之意,高朋滿座之時,沾沾自得,結果被人點破玄機,鬧出了一場天大的笑話,從此懷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負我這死宰相之子嗎?

此人謀劃不斷,讓那少女的門戶,惹出了一連串禍事,所幸她的父親位高權重,貴爲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領袖,依舊是好不容易纔擺平了一系列風波,等到一天與女兒面議此事,尚書大人才瞭解其中曲折緣由,之後又爲女兒榜下捉婿,家中等於多了一位乘龍快婿,之後便翁婿聯手,對付那個自稱是死宰相之子的陰謀詭計,照理來說,結局當然是那邪不壓正,人好月圓的。

但是陳平安這位九五之尊的國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觀那些鬧劇,在關鍵時刻,沒有爲那個下獄的吏部尚書大人,說一句公道話,更沒有爲那個即將流徙千里的狀元郎下一道救命的聖旨,只是在那已爲人婦的昔年少女,即將淪爲教坊樂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後離開皇宮,皇帝喊來那個已經人多中年的瘸腿男子,與後者一起看着遠處那座繡樓,皇帝問那個男人,遙想當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麼,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想得起來嗎?

瘸腿男人點點頭,說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之後得到那個真實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處所謂的詔獄,隔着鐵欄,看着那個磕頭不已的老尚書,“皇帝陛下”蹲下身,問這位天官大人,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一句話。

滿頭茅草的老尚書滿臉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當年第一次得知那個瘸腿年輕人被你女兒戲弄之後,你的第一句話是說什麼。

老尚書哪裡還記得清那些陳年舊事,只得繼續磕頭,求皇帝陛下法外開恩。

只聽那位皇帝陛下緩緩說道:“你當時說了一句‘這也罷了’,然後就開始與你女兒轉去商議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

老尚書擡起頭,愈發茫然,自己錯在哪裡?

陳平安站起身,看着那個歷史上多半確有其人確有其實的尚書大人,問道:“這也罷了?怎麼就‘這也罷了’?!”

最後陳平安以心聲道:“開門。”

小陌嘆息一聲,那位梧桐道友,還真就開門了。

然後他們來到一處峭壁洞府之內,見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狀,雙鼻垂玉筋尺許,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寶書,腳邊有一支古鬆柺杖。

在陳平安和小陌現身此地後,光陰長河便開始緩緩倒流,跛腳男子活過來,“站起身”,“拿起”柺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鄉野學百鳥語,於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懸一瓢,掬水化酒飲,風雨中輒醉臥道上,善畫龍,口吐酒水在破敗紙上,煙雲吞吐,鱗甲生動。

光陰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腳道人恢復年輕容貌,遊歷一處海外孤島,島山有遺民,民風淳樸,愛慕文字,卻無師傳,從無學塾,此人便寫一字於掌上,傳授給那些前來詢問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錢,“數年間”,銅錢堆積如山。陳平安也登門拜訪,每隔一月,與這位無夫子之名卻有夫子之實的得道之人,只請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書在紙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讓陳平安必須帶酒而來。

最終陳平安用七壺酒,七顆銅錢,換來了七張紙,七個字。

春。書。瀺。山。劍。水。簡。

這幅山水畫卷,耗時最多,看那白駒過隙符的燃燒程度,差不多過去了三月光陰。

之後陳平安與小陌,來到了最後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畫卷中。

是一場大戰過後,鄉野店鋪有賣餅者,每天黃昏時,便有一位婦人手拿銅錢,來到鋪子,剛好可以買一張餅,店鋪老闆詢問緣由,便說夫君遠遊未歸,生死不知,家中幼兒飢餓難當,只能來這邊買餅充飢。鋪子老闆初不疑它,只是時日一久,便發現錢罐當中,每天都會收穫一張紙錢,就有鄰居說是鬼物來此買餅無疑了,第二天,店鋪老闆將所有買家的錢財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是那婦人的銅錢,入水而浮,獨獨不沉入碗底,頓時嚇得肝膽欲裂,第三天,婦人又來買餅,掌櫃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婦人離去,就立即喊來街坊鄰居,紛紛點燃火把,去追趕那個婦人,婦人回首望去,神色複雜,身若飛鳥,若隱若現,最後衆人發現一具破敗棺材內,婦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兒如生,與活人無異,手中還拿着一隻餅,見人不懼。衆人心生憐憫,抱其而歸,遠處鬼物婦人,遙遙而立,擡袖遮面,有嗚咽聲。之後每逢夜中,幼兒若魘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聲與輕拍被褥聲,幼兒方纔酣睡……在那之後的某天,終於不復見婦人,後幼兒長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經與常人無異,只是時常默然流淚,只因爲記不得爹孃容貌……

陳平安就一直待在這副畫卷之中,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話都沒有說。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靜靜陪着自家公子,或走在黃昏餘暉中,或站在店鋪旁,或跟隨手持火把的衆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門外臺階外,聽着屋內幼兒的驚醒到沉睡……

直到十個時辰已經用盡,小陌這天又陪着公子站在買餅鋪子裡邊,兩人就站在那碗水旁邊,陳平安還是一次次看着那銅錢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嘆了口氣,以心聲輕輕說道:“公子,只需一語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們該走了。”

陳平安嘴脣微動,卻仍是默不作聲。

小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那個真相,太過殘忍,可能是婦人未死,而嬰兒早夭,也可能是母子皆難產而亡。

就像那個始終沒有返鄉的男子,可能已經死在異鄉了,可能沒有死,誰知道呢。

小陌猛然間擡頭望去,周遭景象都煙消雲散,眼前出現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樹,如同生長在水中。

陳平安卻是低着頭,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懸而生的參天大樹。

一棵梧桐樹,滿地枯黃落葉。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葉一世界的流動景象,走馬觀花,各有人生。

剎那之間,原本明亮輝煌的天地,變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盞燈火懸浮在水面之上,此後瞬間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間,漸漸稠密,光亮熠耀,百千萬億,不可計數。

小陌突然下意識橫移一步。

原來是身旁的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身穿一襲鮮紅法袍的模樣,面容模糊,整個人的身軀、魂魄,皆由縱橫交錯的線條交織而成。

約莫是被一座鎮妖樓所大道壓勝的緣故,身軀閃過一陣陣模糊殘影,魂魄交錯之聲,顫鳴聲大作,遠勝世間金石聲,就像同時出現了數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本章完)

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732.第732章 煉劍(一)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50.第150章 去開山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1108.第1108章 火符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358.第358章 雨停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20.第120章 遠遊921.第921章 果然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20.第20章 橫生枝節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46.第46章 壓衣刀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62.第62章 樹倒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73.第73章 木人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30.第30章 暗室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141.第141章 百怪(上)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38.第138章 拔河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987.第987章 舊黃曆937.第937章 飲者133.第133章 同行918.第918章 明白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958.第958章 來了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234.第234章 塵埃落定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924.第924章 牽紅線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156.第1156章 題外話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403.第403章 在書院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924.第924章 牽紅線878.第878章 選址85.第85章 大考落幕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
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732.第732章 煉劍(一)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50.第150章 去開山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1108.第1108章 火符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358.第358章 雨停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20.第120章 遠遊921.第921章 果然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20.第20章 橫生枝節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46.第46章 壓衣刀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62.第62章 樹倒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73.第73章 木人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30.第30章 暗室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141.第141章 百怪(上)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38.第138章 拔河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987.第987章 舊黃曆937.第937章 飲者133.第133章 同行918.第918章 明白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958.第958章 來了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234.第234章 塵埃落定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924.第924章 牽紅線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156.第1156章 題外話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403.第403章 在書院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924.第924章 牽紅線878.第878章 選址85.第85章 大考落幕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