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

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

雲海以下,登龍臺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當範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臉上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最後竟是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雲海之上,後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屍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里正施展着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門檻那邊的趙氏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遊,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眯起眼,望向城牆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那堵城牆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着一件金醴法寶幾乎崩毀的年輕人,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她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擡手擦着額頭,“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麼大,知不知道,爲了遮蔽了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你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愈發心虛,哀嘆一聲,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來到牆壁邊緣,忍着心中怒火,“怎麼,你們兩位既然這麼喜歡看熱鬧,怎麼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位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爲“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爲“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見到了文聖老秀才,全然無動於衷,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玉佩的老儒士,問道:“你身爲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聖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這麼一個飛昇境練氣士,你眼睛瞎了?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所以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這些飛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聖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禮聖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着那麼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着養虎爲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悶了就肆意遠遊天下,爲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後,一手撓頭,擡頭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聖啊?”

老秀才竟是從頭到尾把此人晾在一邊,分別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了一句,“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聖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

後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聖,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老人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爲亞聖。”

老秀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麼東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於事的狗屁學問,進的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嘆息一聲,“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麼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願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我就當着你的面,這麼說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鑽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這輩子沒幹過幾件好事,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後頒佈一個‘僞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並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爲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聖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爲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爲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聖的門生,爲了厚着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麼說來着?‘再看看’,再看什麼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麼說來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爲‘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着手,只應以蒼生社稷自己的選擇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昇境的練氣士,打着幌子,挑釁四位聖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聖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牆壁破洞邊緣,“道理講與不講,誰來說這道理,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後,一個清冷嗓音響起,“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着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講完啦,跑這麼遠,還有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麼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聖先師,禮聖,老三,我,這麼多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白衣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那該我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着,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着,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着講理的你做什麼?”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麼,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後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她,比面對曾經身爲文聖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牆根下,緩緩前行。

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鏽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極其鋒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白衣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她像是剛剛睡醒。

那把老劍條系掛得並不牢靠,所以隨着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身影,離開這座光陰長河繞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視線往南些許,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滾出去。”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磨了這麼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不可!”

她哪裡樂意搭理這傢伙。

輕輕一推老劍條。

一閃而逝。

這座中流砥柱天地的天幕,當場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一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

到底是當年那個成聖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着讓道老二往這裡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擡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嶽,往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都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

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後,據說就是去找最後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把!只是不知爲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後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昇去了天外天。

他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嚥了咽口水,“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真要跟我拼殺?”

她彷彿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拼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黃曆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

她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白衣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着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着不動,不騙你。”

“臭娘們你找死!”

杜懋爆喝一聲,身形急掠。

但是吞劍舟卻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

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她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手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乖,別礙眼,下去點。”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後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後,幾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隻青衫袖口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並不算輕鬆。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爲例。”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怎麼,是要我持劍後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隻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隻手臂的主人並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肉都吃不成嘍。”

那人冷哼一聲,似乎是對老秀才說,“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來,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聖和你在內,搬走剩餘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後,嘆息一聲,“拿去。”

言語落定。

小天地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黃色玉佩,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着脖子,“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爲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聖人與中土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聖人們!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瀺,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佩,“哎呦,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手持老劍條後,對杜懋笑道:“你似乎運道比我想象中要差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昇境束手束腳嗎,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後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眯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

杜懋捲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的小天地天幕,已經打開,剛好讓杜懋一人,如同重返浩然天地。

杜懋終於有些氣急敗壞,飛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起運的絮亂之外,被儒家規矩約束之外,更是自身就不敢輕易露頭,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纔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捨得跟我互換修爲?”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爲俊傑。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有機會就斷了文聖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爲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的。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需爲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爲尊。

最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的,能夠落袋爲安的,至於後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她輕輕握緊那根老劍條,“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他的修爲,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爲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擡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悠着點打。”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後,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穴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往南海飛掠而去。

她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後消失。

然後那一卷軸山河圖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於這座老龍城小天地,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餘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卷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

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後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幾分。

她打着哈欠,手裡拖拽着一條腿。

桐葉洲飛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麼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拽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麼來着?”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強的一個修士了。”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屍體”隨手丟在一旁,“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屍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生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爲吧。”

她盤腿而坐,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她擡頭望向遠方,悠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着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後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來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麼個貨色。”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着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似乎在做着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着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後來我跟阮什麼來着,做了筆小買賣,他佔據了那塊斬龍臺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臺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這事情還沒完。”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爲了小平安好。”

她點了點頭,“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後,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

老秀才乾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唉,這麼兇幹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爲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纔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着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賬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後,從裡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臺,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如宮殿鋪就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我出去解決掉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樣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

正是那位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繃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

這是明擺着不講道理了。

稍等片刻,這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的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弧度越來越大,啪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嚎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是一向很喜歡的。趁着我家小平安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後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

她說完之後,筆直飛昇一般,來到老龍城上方的雲海。

綠袍女子範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擡起頭後,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範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範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範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麼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着雲海哭,就是今天這樣跪在雲海上,這讓我怎麼殺你?”

範峻茂神采飛揚,“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後一劍刺透範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起在空中,“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範峻茂嘴角滲出鮮血,竟是一雙眼眸中唯有快意,“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願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牆那邊,從雲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範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範峻茂跌落在雲海,捂住心口,暈死過去,但是雲海開始瘋狂涌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牆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懸停在城牆窟窿外邊的高空。

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爲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麼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於是。

陳平安笑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本章完)

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600.第600章 磨劍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73.第73章 木人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986.第986章 後手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1.第1章 驚蟄975.第975章 泥瓶巷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2.第62章 樹倒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7.第7章 碗水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404.第404章 拜訪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313.第313章 變故1216.第1216章 借拳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179.第179章 添土1126.第1126章 疊陣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409.第409章 劍術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44.第44章 水落石出760.第760章 取金丹86.第86章 同道中人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864.第864章 書信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869.第869章 想搬山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112.第112章 強者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33.第133章 同行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44.第44章 水落石出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
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600.第600章 磨劍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73.第73章 木人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986.第986章 後手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1.第1章 驚蟄975.第975章 泥瓶巷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2.第62章 樹倒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7.第7章 碗水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404.第404章 拜訪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313.第313章 變故1216.第1216章 借拳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179.第179章 添土1126.第1126章 疊陣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409.第409章 劍術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44.第44章 水落石出760.第760章 取金丹86.第86章 同道中人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864.第864章 書信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869.第869章 想搬山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112.第112章 強者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33.第133章 同行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44.第44章 水落石出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