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

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

一代江山,生就一朝人物,江山如畫,人物更風流, 迥出塵埃表。

別說是謝狗,就連掌律長命都無法理解,陳平安爲何會緊張,先前就只有當徒弟、郭竹酒看出了這點。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的那場議事,陳平安首次以劍氣長城新任隱官身份現身,就沒有半點緊張,從頭到尾,可謂遊刃有餘。

福地再小,也是一座大道循環有序的完整天下。日月升落, 草木枯榮,花開花謝,仙凡更換,幽明流轉,都在此間天地。

何況陳平安是將蓮藕福地視爲一座家鄉驪珠洞天看待的。

老觀主在這裡埋藏了許多脈絡,尚未水落石出,在前方等着落魄山去探索和挖掘, 走勢好壞,全在落魄山,繫於陳平安一身。

按照這位老觀主的安排,藕花福地歷史上所有來此砥礪道心、遊戲紅塵的謫仙人, 都需要交給觀道觀一筆過路費,即是道心。

將練氣士的道心彙總歸爲一, 先集大成者,再散爲一萬,人間人物各有安排, 於是這就了那些世道上的驚才絕豔之輩、鶴立雞羣之人,試圖融會貫通百家之學的書生盧生,他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是如此,後來朱斂、丁嬰也是如此,俞真意、種秋更是,如今年輕一輩的袁黃、烏江還是。

觀道觀就像一棵道樹,大地山河與有靈衆生都是枝葉花果,每一條樹枝都是一條國祚、一戶門戶香火、一座江湖門派的脈絡,花開即是衆生之生、花落即是衆生之死,那麼在這棵道樹上結出的果實,即是“道士”。

大局已定,還需商榷細節。

大木觀,落花院。

身爲秋氣湖東道主的水君宮花,親自煮茶待客。

相較於先前白玉廣場的暗流涌動,此刻屋內氛圍即便稱不上主賓盡歡,也算如釋重負了。

參與這第二場小規模議事成員,練氣士有高君,道號靈符的孫琬琰,敬仰樓周姝真,狐國之主沛湘。

武夫只有鍾倩,劍客曹逆, 女子宗師賀蘄州。

此外就是四國君主和五嶽山君, 雙方先前在道觀主殿外的廣場上,情形就有點意思了,山君皆已落座,國主都還站着。

比宋懷抱更能藏拙的北嶽老山君,本名張羨山,成神之後化名吳窮,道號玉牒。

老山君打算用回本名了,只因爲覺得吳窮這個化名,不夠喜慶。

陳平安託着茶盞,笑問道:“四位皇帝陛下,關於五嶽山君神職劃分,你們有無異議?如果有異議,有無建議?”

言下之意,就是唐鐵意魏衍你們幾個可以否定,但是必須給出解決方案。

草原之主拓跋大澤說道:“沒什麼異議,大五嶽本就不歸我們管轄,如今他們幾個神職清晰,分工明確,挺好的。”

東嶽山君趙巨然問道:“人間城隍閣的規制如何設定?比如各級城隍爺是否需要有與轄境匹配的王侯公伯爵位?”

趙巨然對於權勢並無貪戀,但是他卻無比清楚,城隍廟若無實權,東嶽管轄陰冥、鬼物一事,就是一紙空談。

陳平安笑道:“趙山君,先前我就說了,這類具體事務,你們關起門來自己商量着辦,我和落魄山今天不插手,明天也同樣。”

趙巨然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唯有一事,我必須在今天就跟你們敲定下來,以後就儘量不作改動了。文武兩廟,正殿主祀、配祀,還有兩邊偏殿,供奉兩廡從祀先賢,這是固定的大框架,祭祀的日期和禮制規格,都有現成的可以照搬,這一點高掌門是內行。至於陪祀人選,當然還是你們自己選擇。”

主掌武廟的北嶽山君懷復開口問道:“建造在我山上的這座武廟祖庭,正殿主祀神主已定,陪享香火成員,肯定是清一色的絕世良將,只說兩廡從祀,除了戰功彪炳的各朝名將,還能不能將歷代武學宗師放進去?允許他們單獨佔據一座偏殿?”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我覺得可行。”

掌管天下文運的鄭鳳洲笑問道:“陳先生,文廟陪祀聖賢,無論是傳經釋道的儒學宗師,或是行之有道的粹然醇儒,相信只要能夠正禮儀扶綱常淑人心,改風易俗,裨益世道,就可以進入文廟陪祀。那麼一位布衣之身,生前並無躋身仕途,不曾在朝廷擔任重臣顯宦,但是他們的道德文章卻能遺澤後世,這些‘白身’文人,能否躋身文廟陪祀之列?”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非常之人,當有非常之遇。”

“只是這種破例,必須慎之又慎,不能過於頻繁, 一旦給人濫竽充數的感覺,就會連累整座文廟失信於天下。”

“再就是容我多嘴一句,中嶽和南嶽,文武兩廟建造之初,除了陪祀人選,必須精挑細選,做到每一位都能夠服衆,最好……控制數量,不着急湊齊三十六、七十二之數。”

北嶽老山君撫須而笑,“總得留給後人一點念想。”

曹逆點頭道:“本來聖賢豪傑,就是今不必不如古。”

老山君突然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陳先生?”

陳平安點頭說道:“至於各國建造欽天監一事,落魄山這邊會同時給西嶽宋山君和四國朝廷一份秘錄檔案,上邊記載了幾種望氣術,不是所有煉氣士都能夠成爲望氣士的,尋找這類合適的修道胚子,可能需要諸君多費心思了。各國有了望氣士,人間朝廷就可以儘可能多的監督天地異象和高人行蹤,煉氣士,身負武運的武學宗師,各路山水神靈,在望氣士眼中,都是世間‘負氣而行者’,只要望氣士境界足夠,輔以欽天監專門用作觀天看地的儀器,後者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無所遁形,如此一來,朝廷就有了找人翻舊賬、按舊例進行賞罰的本錢。”

唐鐵意點點頭,神色舒緩許多。

如果陳劍仙和落魄山,只是一味偏袒“山上”,大力扶持五嶽神靈和修道之人,那他們幾個穿龍袍的山下君主,此次議事,就只是被落魄山和湖山派拉過來當綠葉襯紅花?

陳平安笑道:“煉氣士當中,除了望氣士這個‘家賊’可以掣肘煉氣士,還有兵家修士,秘煉鑄造出一種兵家甲丸,與劍仙劍丸一防一攻,互爲矛盾,武夫手持甲丸,如披掛甲冑,就跟煉氣士身穿法袍差不多。此外法家修士,在外界也被視爲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所以唐國主你不必憂心,山上一家獨大,朝廷勢單力薄。這裡頭的學問和情形,相信以後會越來越複雜和繁瑣,你們身爲國主,家天下者,肯定可以做很多事情。”

鬆籟國的年輕皇帝,黃冕突然開口問道:“小子斗膽補上一問,在陳先生看來,人間世道好壞,歸其根本,到底是操之於誰手?”

陳平安笑着反問道:“是想說玄之又玄的‘天下形勢’,到底是由一小撮人牽着鼻子走,有他們這些極少數人一言決之,例如我陳平安和落魄山,高君和湖山派,或者是你和鬆籟國?抑或是被整個無形的世道推動向前,或是上坡或是走下坡路,總之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所有人只能順勢而爲?”

黃冕點頭笑道:“還是陳先生說得更詳細更準確些。”

陳平安說道:“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一時半會很難說清楚,但是先射箭再畫靶子,肯定次次命中十環,屬於辯論大忌,所以不妨立雙靶射亂箭,還需要尋找足夠多的正反論據,最後再來清點箭矢在兩隻靶子上邊的數目多寡,等到哪天我心中有了某個確切答案,再與陛下詳細說上一說。”

黃冕抱拳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高君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山主,在浩然天下,按照文廟規矩,國君不可修行煉氣,尤其不可躋身中五境,我們這邊?”

陳平安抿了一口茶水,沉默片刻,坐在主位上,望向外邊的院落,緩緩道:“這件事,就交由你們自己決定吧。”

浩然天下是有此例,但是青冥天下就沒有這樣的約束,一座福地“山中道氣”濃郁且凝而不散,陳平安覺得不如靜觀其變。

唐鐵意和黃冕神采奕奕,聞言都趕忙竭力壓抑下心中驚喜,不讓自己神色失態。

南苑國魏衍和金帳拓跋大澤對此倒是全然無所謂,他們都是純粹武夫,無法煉氣修道。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其實如果不是曹逆、周姝真你們打岔,我本來參加今天議事,打好腹稿的開場白內容,就不是那句‘處勝人之勢’了,而是會換成另外一句內容,‘人間是你們的人間,我只是一個客人。’不過我估計真要這麼說了,當時肯定沒誰會相信,只當成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場面話。”

老山君笑道:“陳先生說得不全對,末尾得加上一句,‘除了張山君。’”

宋懷抱從袖中掏出一把合攏摺扇,抵住眉心,這個玉牒上人,除了真能“裝窮”,還能說好話,臉皮比自己還厚。

曹逆微笑道:“此事是我理虧在先,缺了禮數,結果卻是誤打誤撞促成好事,就當扯平,陳先生就不用與我問罪或是道謝了。”

陳平安卻笑着搖頭道:“按照某兩位道德聖人的學問,你得先與我道歉一聲,我再與你道謝幾句,禮尚往來,纔算合乎規矩。”

本來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曹逆卻是陷入沉思,言下有悟一般。

武夫曹逆心性資質之好,可見一斑。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詢問一句,你曹逆是否確定過自己能否修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陳平安就會再問一句,若是有心修道,願不願意跟隨我離開福地再跨洲遠遊一趟。

陳平安可以帶着曹逆去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碰碰運氣。

陳平安說道:“第二場議事,百年太久,武夫陽壽畢竟有限,某些‘生不逢時’的大宗師,哪怕躋身了金身境甚至是遠遊境,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參加一場,這肯定是不合理的,可要說三十年舉辦一場,好像又間隔太短了,那就暫定四、五十年?關於議事地址,我倒是有個建議,不如就長久固定在高掌門的湖山派,不作頻繁更換了,否則反而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山上是非。高掌門,青詞道友,你們有無意見?”

高君起身打了個稽首,“高君謝過陳山主信任,湖山派願意承擔此事。”

等到高君重新落座,宮花開口笑道:“都聽陳先生的安排,如此纔好,一場議事,耗費人力物力無數,至少開銷去我半數家底,大木觀純屬打腫臉充胖子了,湖山派願意接過這顆燙手山芋,我高興還來不及,豈敢有異議,沒有,半點沒有。”

第一次與訪客高君見面,騎白鹿捧拂塵的老山君就自詡上界神人,當時讓高君誤以爲是這位山神秉性清高,看不起下界的芸芸衆生,先前落花院兩場秘密議事,觀主宮花和唐鐵意他們,只因爲張羨山的演技過於爐火純青了,下意識都將這位北嶽山君視爲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如今才知這位玉牒上人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藏得深吶。

老山君伸手摩挲着拂塵,微笑道:“福地福地,自然不是隨便取名的,切忌身在福中不知福。按照當年魔教那位陸道友的說法,一座福地名爲藕花,被貴爲‘老天爺’的碧霄洞主,有意限制在下等品秩,拘了靈氣,才導致一座天下成爲土壤貧瘠的‘無法之地’,好,‘無法之地’這個比喻說得真好。陸道友曾與我泄露天機,說他和陳劍仙所處家鄉的外界天地,介於中等和下等福地之間,敢問陳劍仙,如今此地是何品秩了?”

陳平安說道:“上等福地,已到瓶頸了。”

張山君感嘆不已,“原來每一場天時變化,都是落魄山在砸錢。敢問折算成如今那種白如雪的神仙錢,數量幾何?”

陳平安笑道:“難以估算,不說也罷。”

掙錢似搬山,花錢如流水。

高君錯愕不已,心情複雜,“陳山主爲何先前議事,不與我們說及這個真相?”

陳平安笑着反問道:“說這個做什麼,爲了能夠多出幾人對落魄山感恩戴德?”

宋懷抱以摺扇敲打手心,讚歎不已,笑道:“陳先生如此作爲,纔是對的,以後該知道這個真相的,遲早都會知道,到了那一天,落魄山還能落個施恩不圖報的好,稱讚陳先生一句光明磊落,明月清風。不知道的就一直不知道好了,就像陳先生自己先前傳道所說,‘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謂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謂之天。’同時也能防止人心不足的鬥米恩升米仇,落魄山與福地的處境,恰似兩人相處,若一開始就是如膠似漆的融洽關係,某人對某人印象好到了極點,以後怎麼辦,一直減分嗎?”

陳平安點頭道:“宋山君高見,洞察人心。”

宋懷抱笑道:“既然陳先生信得過,讓我西嶽統領姻緣事,小神雖然好色如好德,而且從不藏掖,都擺在臉上了,但是可以在這邊與落魄山和陳先生保證,小神絕不會監守自盜。”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一場君子約定,宋山君就不必發誓和簽約了。”

宋懷抱氣勢一弱,試探性問道:“小神若是明媒正娶,有那一妻數妾,不過分吧?”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雙方屬於你情我願,宋山君也沒有用上本命神通的手段,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哪怕山君府內,‘如夫人’的數量稍多些,關起門來的描眉事,想必外人也說不着什麼。”

宋懷抱鬆了口氣,笑容燦爛道:“連歲崎嶇道路勞,荷葉荷花何處好,山家活計,畫地成川,與鶯燕共和氣。”

陳平安勸說道:“風花雪月遊戲,嘆老來氣力,都非年少。”

宋懷抱會心一笑。

不曾想陳劍仙還是一位百花叢中過來人啊,此非同道中人,什麼纔是同道?沒有過雙手之數的紅顏知己,說不出這等內行話。

好,只要不是那種古板迂腐的道學家,西嶽山君府就絕對歡迎陳先生的大駕光臨。

門口那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霜的中年儒士,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

陳平安笑着介紹道:“姜尚真,以前福地這邊的春潮宮周肥,如今是我們落魄山首席供奉。謝狗,她是我們的次席供奉。”

謝狗坐在門檻上,姜尚真站在門外,招招手,“周樓主,會記得我嗎?”

周姝真皮笑肉不笑道:“印象深刻,銘記在心。”

姜尚真眼神誠摯道:“周樓主可別因爲我誤會了落魄山,我在落魄山可謂聲名狼藉,走在路上,人人喊打……”

陳平安沒好氣道:“周首席就別辯解了。”

姜尚真斜靠房門,笑呵呵道:“山主容我最後說一句話,姜尚真只在落魄山是個老實人,在自家地盤上,桐葉洲那座姜氏雲窟福地,卻是個不太好說話的,對了,我除了當過玉圭宗的宗主,還是一位劍修,半吊子的仙人境,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昇境,純粹劍修,這句話有點長,暫時就說這麼多,在座諸君自行掂量。”

屋內氣氛頓時凝滯。

姜尚真微笑道:“擔心你們多想誤會,我就再補一句,我是臨時趕來湊熱鬧的,謝姑娘又是被我臨時喊來看戲的,與山主無關。嚇唬你們?遠遠不至於,也沒這個必要。經由山主介紹外界的天高地闊,如今諸位都不再是井底之蛙了,就該粗略知曉上五境劍仙的意義了,退一萬步說,就算落魄山沒有我們這些譜牒成員,單說我們山主一人,那可就更值得說道說道了……”

陳平安擺擺手,提醒姜尚真別添亂了,“打住。”

鍾倩笑道:“我們山主在外邊名氣很大的,故事之多,江湖演義,仙俠志怪,可以寫好幾本大部頭書籍了。”

姜尚真以心聲說起柳勖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點點頭,忍住笑,“是我們柳詩仙的一貫作風,悶不吭聲就把好人好事給做了。”

其實柳勖在去往老龍城途中,又做了件事,就是飛劍傳信一封給騾馬河柳氏,信上只說了兩件事。

陳隱官急需金精銅錢,家族有多少庫藏都拿出來,就當是他柳勖預支了未來百年千年的全部家主俸祿,家族若有藏私,他就不當什麼家主了,反正說話也沒屁用。

信上再勞煩老家主親自跑一趟近鄰的三郎廟,捎個口信給袁氏家主,要報答幫助袁一擲解決夢魘一事,給落魄山送去金精銅錢即可,至於數量多少,就只看袁一擲之於三郎廟的重要性了,反正一顆也是給,幾百顆也是給,歷來施恩不求報的陳隱官都不會介意的。

這封家書末尾,柳勖着重提醒家族內部,此事必須嚴格保密,絕對不可對外泄露半點。

陳平安喝過茶水,起身道:“周首席既然來都來了,不如留在這邊多聊幾句。我就不久留了,在這邊當過了客人,自家山頭那邊,還需要我去待客。”

先前陳劍仙和高掌門離場,都沒說今天議事就此結束,還是會有下一場,所以就沒誰敢擅自離開大木觀。

吳闕和程元山都未能參加那場更爲私密、規格更高的落花院議事。

脾氣暴躁的吳闕本來氣不過,想要撂下一句欺人太甚,只是瞥見那個還躺在牆角根呼呼大睡的某位江湖同道,就覺得氣順了。

大木觀山門口。

蔣去和顧苓打算在這邊等人,於情於理,他們都要與那位陳劍仙誠心誠意道個歉陪個罪,再道個謝,甚至只要對方願意,磕幾個頭算什麼。

烏江捧刀而立,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問道:“袁黃,江神子是被陳劍仙打出道觀的,咱倆冒冒然救人,會不會惹惱陳劍仙?”

袁黃無奈道:“是你跟陳劍仙熟悉,還是我更熟悉?”

烏江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若是得知陳劍仙沒有跟袁黃計較,再現身不遲。

救落水的江神子,袁黃是主謀,我只是幫兇,呸,幫閒而已……不曾想就在此時,那一襲青衫已經現身門口,身邊只是跟着沛湘和周姝真。

陳平安問道:“若是顧苓今天不曾現身,蔣泉,你會怎麼做?”

蔣泉沉默片刻,不願瞞騙對方,老老實實回答:“不管能否拔刀出鞘,只要見到陳劍仙一次就糾纏一次,直到徹底消磨陳劍仙的耐心,隨便一拳打死我了事。”

顧苓有些着急,再是老實人,可哪有你這麼老實答話的。

可她還是挽住蔣泉的胳膊,共進退同生死。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人別的不說,聽幾句真心話的氣量還是有的。出門在外以誠待人,這很好。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蔣泉說道:“已經跟顧苓商量過了,以後就道侶攜手雲遊四方,我們倆都沒什麼大的追求,估計不會開山立派,至多是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心儀地方落腳隱居,外出遊歷,在江湖上,不敢說行俠仗義,降妖除魔,路上遇見不平事,憑本事做點本分事還是可以的,被當地老百姓視爲奇人異士就覺得很有趣了。”

陳平安仔細聽着蔣泉描繪一雙道侶的自家事,最終抱拳笑道:“無比憧憬,心神往之。”

蔣泉一愣,陳先生當真是在羨慕自己?沒說反話?

顧苓施了個萬福,“陳先生只管拭目以待,以後我與蔣泉一定會奉公守法,在江湖在山上,都會力所能及做些善行善舉。”

陳平安點頭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都各自努力,以善因結善果。”

再一伸手,陳平安將那留在觀內牆根的琴囊和一袋子錢都馭到山門口,陳平安笑道:“錢不多,你們別嫌棄,買山錢也好,買書錢也罷,多少是我的一點心意。”

顧苓伸手去接過那隻棉布包裹的琴囊,蔣泉就伸手去接過錢袋子。

不曾想陳平安唉了一聲,“不像話,你們既已成家就該立業了,女子得管錢,顧苓,該拿出一家主婦的風範了。”

顧苓懷捧琴囊,趕忙將那錢袋收入袖中,不忘轉頭看了眼蔣泉,夫君內心可有不甘?

蔣泉識趣得很,立即點頭表態道:“你管錢,必須你管錢。”

陳平安笑道:“按照我家鄉那邊的說法,女子眉眼高是有福報的,誰娶進家門就是誰的幸運,只要夫妻之間不成天吵架,就一定可以家宅興旺,光宗耀祖。蔣泉,要惜福啊。”

顧苓笑得不行,才知陳先生原來如此善解人意且言語風趣呢。

蔣泉更是笑聲爽朗道:“借陳先生的吉言,我蔣泉肯定惜福!”

陳平安轉頭望向主動來此“救人於落水井中”的袁黃,打趣道:“那張符籙果然沒白送,種宗師先前那句評語,可謂一語中的,袁黃真是一位從古書上走出來的人。”

袁黃微笑道:“長者賜不敢辭,說到底,還是陳劍仙識人之明。”

陳平安咦了一聲。年輕人不去落魄山學拳真是可惜了。

袁黃這小子好像與落魄山的風氣,天然相宜?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袁黃,烏江,你們倆哪天有跟高人學拳的想法了,就去狐國那邊,找國主沛湘知會一聲,落魄山那邊可以幫你們多安排幾個選擇,放心,不一定非要你們跟落魄山武夫拜師學藝。浩然天下九洲,止境武夫不多,卻也不少,這些宗師性格各異、脾氣不同,但是都很惜才,我恰好認識幾個,屆時只要你們雙方投緣,就可以敬茶喝茶,就此有了個師徒名義,以後造化如何,最終武學成就高低,各憑自身本事。”

烏江咧嘴笑道:“這敢情好!”

不曾想身邊袁黃笑道:“我如果真要找個師父,尋明師學好拳,肯定也是找陳先生,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烏江倒抽一口冷氣,我了個乖乖,袁黃這廝可以啊,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可以如此拍馬屁?!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不湊巧,武學一道,我已經有關門弟子了。”

“那就不需要師徒名義,我就當只是找陳先生學好拳,不是什麼拜名師。”

袁黃毫不猶豫說道:“再說了,哪天陳先生也覺得我是可造之材,起了惜才之心,改變主意肯收我爲徒的話,其實不用更換關門弟子,讓我的那位未來小師弟委屈點,多出個名義上的小師兄便是了,私底下我喊他師兄都無妨。”

別說是一驚一乍的烏江,沛湘和蔣泉顧苓幾個都對此人刮目相看。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好商量好商量,可以商量的。”

烏江嘆了口氣,“陳劍仙,我就算了,不在你這邊討這個巧了,跟各路宗師學拳可以,晚輩求之不得,但是換人拜師就免了,陶師父就是我的師父,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這點江湖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既然宗師是人,習武不還是做人,做人總不能昧良心。”

陳平安笑道:“無心插柳柳成蔭,看來陶斜陽收了個好徒弟。”

心願已了,美夢成真,臨行之前,蔣泉看了眼周姝真,他欲言又止。他曾經受恩於敬仰樓,可別因爲自己,連累了敬仰樓。

陳平安笑着點頭,示意他不用多想,只管寬心。

蔣泉和顧苓告辭離去。

陳平安目送這雙道侶踏波遠遊如鴛鴦。

袁黃聚音成線說道:“陳劍仙,是我急功近利了,見諒。”

陳平安只是問道:“如此心急,有更深的緣由嗎?是因爲當年未能真正報仇?”

袁黃搖頭道:“當年就已經報仇雪恨,只是這一路行來,時常可見惡人當道,他們不是身着黃紫,位高權重,就是那些以道人自居的煉氣士,行爲不端,或是管教不嚴,聲勢越來越大,別說江湖門派敢怒不敢言,就連朝廷和官府都管不了他們,再與鄰近祠廟同氣連枝,愈發根深蒂固,我這些年始終思考一個問題,有些惡行,地方上官官相護,高居朝廷廟堂上的將相公卿一死了之,談何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山上修道的練氣士,傳說更是歲月悠悠,是不是過了大幾十年或是整整一百年,曾經遭殃的陽間舊人都死了,當年舊事一樁樁一件件,只要無人追問,就都算翻篇了?眼見不平事太多,我心裡邊不痛快,思來想去,好像就只有學拳境界更高、出拳時手腳力道更重,纔算一種不得已而爲之的解決之法。”

“我們邊走邊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如果你和湖山派高君之前見過,今天大木觀廣場和落花院兩場議事,肯定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黃赧顏道:“陳劍仙謬讚了。”

“正兒八經討論事情的時候,我這個人從不輕易夸人。以後相熟了,你就會知道我這句話的所言非虛。”

陳平安笑道:“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有個問題要你回答,你不用計較對錯,只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如何?”

袁黃沉聲道:“請陳劍仙問。”

陳平安伸手指向湖面,“你若是秋氣湖的水君,作主人當地主,那你覺得對待一湖有靈衆生,栽培,扶持,打壓,收穫,是……養魚嗎?”

袁黃說道:“君子只要生財、取用、踐行皆有道,便是覺得養魚也無妨。”

結果陳平安並不評價袁黃的這個答案,只是又問道:“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你會如何?”

袁黃說道:“我不做。”

陳平安笑了笑。

只是袁黃很快補了一句,“只是現在我敢這麼說,問心無愧。假設將來真有這麼一天,我現在就不敢保證了。”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認可了袁黃的補充說法,緩緩道:“道爲主術爲輔,行之有道者,心機、術法和手段,多多益善,哪怕犯錯了,也能立即知錯和改錯,而糾錯一事,本身是蘊含力量的。人能改錯,便可勝己。國能改錯,便可利民。所以聖人才會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有術而心無道,不說行走旁門左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哪怕任你走在一條陽光大道上,依舊是隱患重重,只因爲一切言行如撒草籽,不經意間回頭望去,才知身後路旁,早已雜草叢生,田地荒蕪。”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看心看行不看言語不看形,儒者是人師,道者是人師,讀過書的,沒讀過書的,都可以爲人師。”

“在家修行,出門見人。”

“與人爭執或問道,當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辯。如果贏了是贏,輸了也是贏,這就是論道,而不只是辯論了。”

袁黃聽到這裡,由衷讚歎道:“這種吵架方式真是好,如果雙方都有此心,哪裡還會有那麼多的雞同鴨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本是句喪氣話,按照陳先生的這種思路去解題,可就有別解了,不但提出了一種縝密推理的辯論規則,還提出一種更高的……道德原則!”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這裡邊存在着一個極其難解的悖論,講理之人哪裡需要別人講理。”

陳平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敢貪功,因爲提出這些學問宗旨的,正是我的先生。”

“難怪陳先生能夠如此豁達,待人處事這般從容。”

袁黃感嘆不已,只是很快補上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陳先生的先生,學問有多高,晚輩不敢想象。”

陳平安笑着拍了拍袁黃的肩膀,“袁黃,以後你如果真有機會在落魄山落腳,那就可以反證一事了,一山風氣,與我無關。”

都是你們一個個自帶上山的。

關我屁事。

我這個當山主的沒跟你們計較,你們還有臉怪到我頭上?

袁黃哪裡知道落魄山還有這種家風門風,只當是自己去落魄山學拳一事,陳劍仙已經答應了一半。

袁黃和烏江也都告辭離去,打算結伴遊歷江湖一趟,兩人確實投緣,一見如故。

作爲臨別贈禮,陳平安便跟兩位年輕武學天才,多說了幾句可虛可實的拳理。

“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武夫有了拳意上身,纔算真正登堂入室。你們既然是結伴遊歷江湖,平時可以多切磋,勝負心不可過盛,但是更不可全無。切磋之外,飲食起居,跋山涉水,更是練拳,每一步都可以是拳樁。鍾倩那是祖師爺賞飯吃,纔可以每天憊懶混日子,千萬別學他,你們也學不來。”

“可要說學成了一身殺人術,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人隨拳走,而非人遞拳。拳會越練越死,說句難聽的,就是取死之道。”

“拳譜、拳招千千萬,在我看來,拳法至理就只有一點,任你是誰,拳高几境,與之對峙,也敢遞拳。”

“所有性格,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如劍雙刃。歸功於年少時父母管教,師長約束,再往後,無非是佩弦自急,佩韋自緩。”

之後陳平安再將狐國的確切地址告訴他們,順便打趣一句,都是氣血旺盛的年輕人,可別進了狐國就看花眼,溫柔鄉是英雄冢,再無心練武了。最後再有意無意提醒兩位年輕武夫,山河壯麗,人間有大美,我輩武夫多走多看,別走馬觀花一般不上心,那麼本身就是學武,可漲拳意。

烏江只當是一句劍仙蹈虛的大言空話,年輕人點頭飛快且起勁,實則卻是心不在焉的。袁黃卻是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裡了。

周姝真苦笑道:“陳劍仙,我確實早就知曉蔣泉身份,他當年之所以能夠找到敬仰樓,再來討要武學秘笈,都是我故意爲之,將其視爲一顆暗棋。”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當然了,我不是什麼書院君子,但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再加上你今天的意氣用事,說好了,事不過三,你跟敬仰樓就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周姝真自嘲道:“陳先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論初衷,你跟高君是一般無二的。設身處地,我至多就是比你更耐心幾分,想法差不多。”

一座蓮藕福地,準確說來是昔年藕花福地,在老觀主刻意爲之的前提下,堪稱英豪輩出、仙苗遍地。

只說賀蘄州這樣的女子武夫,周姝真這般練氣士,放在浩然天下,同樣的年月,她們各自境界,何止拔高一兩層?

陳平安說道:“結果是壞,萬般皆是錯,結果是好,萬般都是對。周道友,你我共勉。”

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這位已經心悅誠服的觀海境女修,“銘記在心。”

沛湘笑道:“我們山主來大木觀議事之前,先前在那岸邊,將身穿龍袍的南苑國胡焦給狠狠教訓了一頓。”

關於那條龍門境湖蛟與太上皇魏良的那點膩歪關係,沛湘當然一清二楚。

周姝真眼睛一亮,心中積鬱多年的一口悶氣,一掃而空。她側身施了個萬福,卻是沒說什麼。那小浪蹄子,就是欠收拾!活該她在此丟人現眼一回!

陳平安說道:“魏良當初能夠破境順遂,在於道心契合天心,善待了那條皇陵山蛇,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爲其傳道授業,幫其煉形成功,此方天地的大道便將此事此心,視爲了一場傳道與澄澈道心,而他未能第一個結丹,被高君搶先躋身地仙,同樣在於他道心不定,稍有坎坷,便心性偏移,對山蛇起了殺心,魏良纔會被大道視爲半途而廢,沒有資格獲得那麼一樁仙家道緣。這些內幕,周道友可以說,也可以不說,自勉即可。”

周姝真臉色尷尬,不過她還是硬着頭皮點頭道:“我會當面與魏良訴說此間道理。”

陳平安板着臉點點頭。

吵去。

走一趟南苑國,跟魏良見了面,哪怕不吵架,旁邊杵着個胡焦,不信你們仨還能融融恰恰。

沛湘笑意盈盈,看了眼陳山主。不記仇,真是不記仇。

陳平安說道:“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開闢氣府,就像到處挖井,水井數量多,靈氣儲藏就多,但是水位高低和升降,依舊受限於天時和地利,爲何我家鄉那邊都說‘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只因爲練氣士結了金丹,就像家底寬裕的門戶,打造出一座巨大地窖,可以儲藏冰塊,盛夏酷暑時節,只要想吃,就隨時可以吃上一碗清冽解渴的冰鎮梅子酒。又像搭建起一座長生橋,勾連人身內外,這便是仙訣所謂的‘道人自身小洞天,身外天地大福地。’這些個道理,其實都是當年陸臺跟我說的,我只是轉述。”

以陸臺的古怪性格和反常行徑,當年肯定讓周姝真都有心理陰影了,能扳回幾分印象是幾分吧。

陳平安笑道:“放心,狐國以後肯定不會染指敬仰樓,當然你們若是願意締結盟約,成爲山上盟友,我肯定樂見其成。”

兩地都是女子居多,女子就別爲難女子了。

周姝真施了個萬福,姍姍返回大木觀內。她一想到要主動去見魏良和那個小浪蹄子就糟心。

沛湘愧疚道:“山主,狐國半點正事沒做成,還幫了倒忙,我這算不算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笑道:“你們狐國屬於好心辦壞事,情有可原,就算是功過相抵好了,但是下不爲例。”

謝狗說道:“何況沛湘還培養了兩個得意弟子,狐國以後了不得啊,沒有青黃不接的顧慮了。”

沛湘一頭霧水。啥玩意,兩位得意弟子,她們是誰?總不會是說羅敷媚和丘卿吧?先前在那座狐國別業,她們可是被嚇得不輕。

陳平安其實知道謝狗旁觀了狐國監牢的那場拷問,甚至她要比自己看見聽見更多。

陳平安看着一臉茫然的狐國之主,忍不住問道:“你不知道羅敷媚其實早就成了狐國掌律一脈的主心骨?”

沛湘愈發疑惑,山主你可別是陰陽怪氣說話啊,小心翼翼說道:“知道啊,羅敷媚這妮子是比較喜歡搗鼓那些亂七八糟的所謂讀心術學問了,而且她在年少時就找人購買、蒐集了很多醫家和仵作書籍,她好像還比較擅長整理諜報?”

可沛湘這個當國主和師父的,往日裡只是對弟子嘴上稱讚幾句,實則內心不以爲然,覺得羅敷媚是在不務正業,折騰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情做什麼,只是因爲這個弟子修道資質足夠好,破境不慢,沛湘纔沒有表達不滿。

謝狗笑呵呵道:“沛湘啊,哪天你抽空,記得隱匿身形,親眼見識了羅敷媚拷問犯人的花樣百出和心狠手辣,你就會知道什麼叫下任狐國掌律祖師的風采了。”

沛湘聽得膽戰心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含沙射影。”

謝狗笑嘻嘻道:“沛湘姐姐,打個商量唄,不如你將羅敷媚,還有那個丘卿,買一送一,都讓給我當不記名弟子?價格好商量,我還是有點家底的。”

沛湘又看了眼陳山主,沒看出什麼暗示,只得說道:“謝姑娘,此事回頭再議?”

謝狗以拳擊掌,“罷了罷了,山主和小陌,都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學不來,那就退一步,也別奪人所好了。再議再議!”

只是沛湘突然記起一事,先前在落花院,陳山主好像說謝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難不成還是一位人不可貌相的……得道之士?

能夠被周首席拉去一起當門神,貂帽少女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原來姜尚真焉兒壞,先前門口一番交底的言語,獨獨落下了作爲自家人的狐國之主。

之後周首席在落花院跟人敘舊閒聊,謝狗覺得比自家山主當夫子差了十萬八千里吧,她沒興趣聽周首席扯閒天,按照小鎮俗語,就叫千東百西。

陳平安御風去往螺黛島古月軒,與掌律長命和郭竹酒匯合,等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周首席退出落花院,留下沛湘繼續參與大木觀下一場議事,陳平安就祭出符舟,重返落魄山。

一行人走到庭院,收起那把梧桐傘。

小米粒輕聲問道:“好人山主,此行順利麼?”

陳平安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比較順利了。”

聽聞於老神仙這趟拜訪落魄山,盡顯高人風範大手筆!

不但免去了先前那筆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債務,還主動送來一千顆,關鍵是那種半送半借。

何止是解決了陳平安的燃眉之急,簡直就是先雪中送炭再錦上添花。

按照鄭居中的估算,再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陳平安就可以再次提升飛劍“井中月”的品秩,至“井口月”。

那麼只剩下兩百顆的缺口,以落魄山的信譽和陳平安的人緣,東平西湊,相信總能馬上補齊,只說北俱蘆洲那邊的騾馬河柳氏,可能還要加上三郎廟,落魄山願意給出一個不低的溢價,跟他們雙方購買兩百顆金精銅錢,想必不難。

陳平安就只是帶着小米粒一起去往那棟宅子,暖樹是因爲攢了好些瑣碎事要忙,她就不跟着山主老爺了。

郭竹酒則帶着謝狗找自家山頭一脈的白髮童子耍去了。

姜尚真要趕去山門口找大風兄弟和仙尉道長切磋學問,必須將秋氣湖大木觀之行的大飽眼福,與他們炫耀炫耀,看看以後有無機會,哥幾個一起走趟福地,當然不能靠境界,這就落了下乘,無甚意思了,必須只靠相貌和一身才學贏得美人身心,仙尉道長還好說,修道之人,尋找道侶不用火急火燎的,可是大風兄弟真不能再耽擱了,好些帶插畫的秘本書籍都起捲了!

呼朋喚友在那州城一處仙家客棧下榻,柳赤誠獨處之時,猶豫不決,桌上擱放着一隻錢袋子。

粉袍道人悶了一口酒,愁啊,自己爲人處世,有萬般好,就是一點不太好,容易跟人起誤會。

這次外出遊玩,柳赤誠隨身揣着一大袋子錢,是從白帝城寄給自己的,師兄說是什麼時候缺錢了再打開,任由他這個師弟處置。

錢袋子似是一件法寶,柳赤誠無法憑藉分量辨認神仙錢種類。

可只要是師兄送的禮物,別說是穀雨錢,就是雪花錢,甚至是市井銅錢,柳赤誠都不願花費一顆,必須供起來!

一顆顆的,都是師兄的心意。

畢竟柳赤誠家底可真心不薄,缺錢?他這位琉璃閣閣主,怎麼可能缺錢。比如先前中土文廟議事期間,火龍真人主動提起自己有一批品相極好的琉璃瓦,來之不易,險象環生,不可謂不驚心動魄了,好不容易纔得手的……老真人這麼說,聽得柳赤誠更加驚心動魄,這位被師兄說成是“未能十四境實在是意外”的火龍真人,公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前輩你可別是手頭缺錢花了,來殺自己的豬啊!

老真人詢問柳赤誠有無購買意向,柳赤誠當然是一顆道心如水桶七上八下,半憂半喜了,當然臉上還得假裝滿臉喜出望外了,一咬牙,買,怎麼可能不買,能夠被琉璃閣拿來用的的琉璃瓦,可不是山下那種,只要有一片,柳赤誠都是走過路過絕對不能錯過的。

“柳閣主,足足一百片琉璃瓦,數量如此之多,價錢可不低啊。”

“無妨,有多少買多少,我全包了,錢不夠,晚輩就去跟人借。”

“就當是看在鄭城主的面子上,貧道在柳閣主這邊,就只報一個成本價了?”

柳赤誠讓老真人開個價,老真人報價之後,柳赤誠都沒有還價,直接掏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爽爽。

一看老真人當時肉疼不已、滿是後悔的表情,柳閣主就知道自己買賺了,老真人賣虧了。

柳赤誠最終花了一千五百顆穀雨錢,從火龍真人手上,買來一百片歲月悠久、道氣濃重的碧綠琉璃瓦。

些許錢財,毛毛雨了,讓財大氣粗的柳閣主傷筋動骨都算不上。

當時柳赤誠佩服不已,老真人確實厚道,的確是賣了師兄面子的!

等到文廟議事結束,火龍真人遠遊之前,書信一封給柳赤誠,老真人說自己可以排除萬難,還有機會再弄來二十片琉璃瓦。

柳赤誠二話不說就回信一封,寄去五百顆穀雨錢,說絕不能讓前輩接連虧本兩次了,這二十片琉璃瓦,必須值這個數!

事實上,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最早是陳平安在龍宮洞天賣給火龍真人的,老真人當時好像是花了六百顆穀雨錢?

好個黑吃黑的“只報一個成本價”?

柳赤誠內心惴惴,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去落魄山做客。

這其實是柳赤誠多慮了,他不去找陳山主,陳平安也會找他。

先前在天外,鄭居中借錢給陳平安,用來裝金精銅錢的咫尺物,是一方沒有銘文的古硯,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硯形制,硯背鑿有眼柱,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列。

一個貂帽少女憑空出現在這座幕後主人姓董的仙家客棧,她趴在屋頂,上房揭瓦一般,低下腦袋,她對下邊屋內那個穿着粉色道袍的傢伙說道:“我叫謝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咱們山主讓我跟你打聲招呼,邀請你去山上喝酒,身邊可以帶上那撥萍水相逢卻投緣的要好朋友。”

柳赤誠起身仰頭抱拳,“由衷感謝道友通知此事,柳某人近期一定帶着朋友去落魄山做客。”

對方竟然能夠不知不覺出現在屋頂,還能無聲無息摘掉那幾片瓦,這就意味着對方只要願意,柳赤誠的這顆項上頭顱,隨時隨地可以摘掉了。

果然玉璞境不夠看了,尤其是在這藏空臥虎的處州地界。

貂帽少女笑着點頭,瞥了眼桌上那袋子錢,她將那些瓦片重新放好。

柳赤誠立即心領神會,上山喝酒做客得給錢!

走在路上,陳平安與自家耳報神笑問道:“老廚子,還有劉羨陽和顧璨都還沒有回來?”

朱斂沒回來還好說,他除了去見老情人的昔年紅顏知己,還能做什麼。陳平安都沒眼看。

陳平安就怕劉羨陽管不住顧璨。

小米粒哈哈笑道:“他們都還沒有回來呢,老廚子說他要去討幾頓打罵,怪話哩。劉瞌睡與暖樹姐姐和我信誓旦旦保證,他進了蓮藕福地,肯定不搗亂,當時劉瞌睡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人,約莫是見我個兒矮,他就蹲下身跟我說話呢,哈,個兒挺高,脾氣可好,他還用心聲跟我說了幾句悄悄話,他說以後我如果去白帝城那邊走水躍龍門,他會幫我打開門的,甚至可以讓黃河洞天的瀑布之水爲我倒流,都不用走水,直接送我去龍門,哦豁,年紀輕輕,口氣恁大,我就假裝當真了,當然我開心是真開心,他蹲在那兒眨了眨眼睛,同樣笑得可開心了。”

陳平安笑道:“這樣啊。”

(本章完)

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910.第910章 那就打917.第917章 很繡虎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61.第61章 過河卒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61.第61章 過河卒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358.第358章 雨停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42.第142章 百怪(中)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912.第912章 問劍去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240.第240章 觀瀑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47.第47章 獨行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95.第95章 小廟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294.第294章 鷹不飛1208.第1208章 將進酒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933.第933章 腳步669.第669章 還鄉(一)939.第939章 月色35.第35章 甘草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671.第671章 無聲處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7.第17章 不平則鳴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58.第158章 吃掉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333.第333章 偶遇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
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910.第910章 那就打917.第917章 很繡虎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61.第61章 過河卒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61.第61章 過河卒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358.第358章 雨停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42.第142章 百怪(中)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912.第912章 問劍去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240.第240章 觀瀑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47.第47章 獨行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95.第95章 小廟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294.第294章 鷹不飛1208.第1208章 將進酒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933.第933章 腳步669.第669章 還鄉(一)939.第939章 月色35.第35章 甘草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671.第671章 無聲處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7.第17章 不平則鳴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158.第158章 吃掉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333.第333章 偶遇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