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

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

陳平安與隱官一脈劍修講了那壓勝一事,此中道理,劍修們都懂,只是陳平安舉了個例子,讓愁苗劍仙都覺得有嚼頭。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曾經到過年輕隱官的家鄉,在那驪珠洞天,隱藏身份,擺攤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一直就是飛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隱官大人,這種驚世駭俗的故事,早不說?早說了,他對隱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飛昇境了,哪裡會是現在的元嬰境瓶頸。

在最向年輕隱官靠攏的最新六人小山頭當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資格按照悟性、成就來評點衆人,顧見龍的某些公道話,連郭竹酒都覺得別開生面,讓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僅次於她。玄蔘因爲下棋的緣故,有了一份撒手鐗,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絕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袞上此山學此道,太晚,又不夠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嬰瓶頸,至於那個米裕劍仙,資質差,沒誠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陳平安又出門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頭事務,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腦袋,然後背起小竹箱飛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來自“小郭竹酒”的凝視與督促,小雪人看着誰,是關懷勉勵,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誰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飛劍,小心狗頭不保。

師父今天還是這般走得慢,郭竹酒沒跑幾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問道:“師父,你最近走路爲什麼這麼慢?是在修行嗎?”

陳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轉圓圈,始終面朝師父,“這一門通天大的學問,弟子不用學吧?學也學不來吧?”

陳平安說道:“誰都學得來,但是不用學。”

小姑娘既開心又犯愁。

陳平安在一處僻靜院落,捻出橫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張,“師父給你畫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勢圖。”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與小姑娘大致說些風土人情,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書上記載,道聽途說。

有一座觀道觀的東南桐葉洲,師父家鄉的東寶瓶洲,最多劍修遊歷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天下雪花錢出產地的皚皚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遠古戰場遺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動亂不已的西南扶搖洲,醇儒陳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鄉,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着那幅地圖,感嘆道:“天圓地方唉。咋個不是天圓地圓,那麼師父在家鄉寶瓶洲,想要去遊歷那金甲洲便近了,哪裡需要繞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道:“因爲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後的新版圖,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聖人們新發現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湊出來,興許就是天大圓地小圓,好似圓套圓、月中月的場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途中,曾經小寶瓶就有此問,只是當時回答此問的,是近乎無所不知的崔東山。

然後崔東山取出了一隻水碗,一根剛剛攀折下來的翠綠樹枝,以及手裡隨便撿來的一塊石子,崔東山故作神秘,詢問衆人,關於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當時米飯煮熟了,燉魚也香氣瀰漫,便沒人搭理他。

崔東山便丟了石子,將那樹枝斜插在後衣領當中,倒了碗中水,與陳平安求了一碗米飯。

陳平安說要去找不知藏在哪裡發呆的龐元濟,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聲得令,飛奔離開。

郭竹酒回了大堂,氣氛依舊有些沉悶凝重。

師父在的時候,還好。

只要師父不在的時候,就更加讓人喘不過氣來。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腳邊。

在那件事情發生後,林君璧詢問隱官大人,是否可以將飛昇境大妖邊境被斬殺於倒懸山之外的事蹟,告知劍氣長城所有的劍修。

不然長久以往,人心起伏涌動,萬一如洪水決堤,很容易影響整個戰局走勢。

陳平安卻只說沒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揚揚的議論,針對的,只是他這個隱官大人,不是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那就暫時關係不大。

龐元濟坐在一處廊道欄杆上,怔怔無言。

心事重重,無話可說。

聽到了腳步聲,龐元濟轉頭望去,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結果龐元濟等了許久,纔等到那傢伙坐在身邊。

好像陳平安最近每次離開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舊,就是個慢字。

陳平安坐在一旁,遞過去一壺酒,“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很貴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龐元濟搖搖頭,“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陳平安看着這個滿臉胡茬的傢伙,說道:“說些讓心裡痛快些的言語,不用顧忌什麼,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怨氣的,只是自己覺得沒道理,便只好忍着,其實沒必要如此。當自己是酒缸裡呢,攢着傷心事,能釀出美酒來?”

龐元濟說道:“你應該逛過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兩處的角角落落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可惜沒什麼隱秘機關,找不到什麼意外之財。”

龐元濟輕聲道:“但是你一定不會有我的那種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覺得,是我進入舊隱官一脈沒多久,就發現了的。”

“什麼感受?說說看。”

陳平安揭開那壇酒泥封,喝了口酒,說道:“我只管喝酒,聽你的牢騷。不用講道理,有些時候,發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道理。”

龐元濟神色恍惚,喃喃道:“兩處宅子,有一件多餘之物嗎?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裝飾物件嗎?什麼都沒有,我師父離開劍氣長城的時候,‘隱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錄檔案留下了,然後我獨自留在這邊,就只有一個感覺,好像師父這輩子就沒來過這座避暑行宮。我這段時間,就一直想,師父一個人待着的時候,會想什麼,做什麼呢?她會不會也有傷心失望了又不能與人說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師父,就該是一直強大無敵,一次次殺妖,我從來都不這麼覺得。”

說到這裡,龐元濟看了眼城頭,說起了師父蕭𢙏,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劍仙。

兩處隱官行宮是如此寂寥,那麼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劍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劍氣長城這邊,也極少有人細究深思過老大劍仙在想什麼,有怎樣的感受。

陳平安環顧四周,點頭道:“被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宅子確實空蕩蕩的,這說明你師父蕭𢙏,很厲害。只有一個內心極其強大且自我的人,纔會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當然我也做不到。”

事實上,陳平安對於一個陌生環境的感受,要對某個陌生人,感觸更早,更多。

只是話不能這麼聊。

龐元濟眼眶泛紅,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慘然笑道:“我還以爲你會對我師父破口大罵,最少也該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畢竟他龐元濟的師父,在戰場上,差點一拳打殺了這位年輕隱官的師兄左右。

而且還是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襲。

一個人在最傷心處的自嘲,便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陳平安搖搖頭,喝着酒,“要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幾籮筐都不夠我說的,怎麼罵你們這對師徒都不過分。沒意思。總要容得下別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後,心累的還是自己,何苦來哉。”

陳平安繼續說道:“不談蕭𢙏最後叛變一事,她替劍氣長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於她爲何叛變,說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爲我是旁觀人。只不過當下與以後,劍氣長城許多劍仙、劍修,大多選擇忘記,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無心的,極少數是理解卻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計這纔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龐元濟默不作聲。

陳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確有那私心的龐元濟,依舊做着新隱官一脈的劍修事情,半點不比別人差。論事,你又沒虧欠劍氣長城半點,論心,你更沒有愧對師徒情分,還要奢望龐元濟如何,纔算做得好?”

所以陳平安並不覺得龐元濟的修行之路,因爲劍心不穩,好似鬼打牆,就這麼走到斷頭路了。

龐元濟苦笑道:“就算聽你這麼說,我心裡也沒好受半點啊。”

陳平安說道:“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龐元濟都不太想聽這個問題,定然揪心不舒心。

陳平安問道:“如果在蕭𢙏遞出那一拳之後,假設你可以立即殺掉她,龐元濟會怎麼做?”

龐元濟下意識學那師徒雙手籠袖,垮着雙肩與精神氣,龐元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反正橫豎都是難受,乾脆讓你更難受點。”

龐元濟很想說問過了,隱官大人你可以繼續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龐元濟問道:“是不是我不給出答案,你就能夠一直問下去?”

陳平安喝着酒,只管自己詢問,“聽說了那林君璧的師兄邊境,竟然是一頭飛昇境大妖,你內心深處,會不會稍稍好受一點?又會不會因爲與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後發現竟然會如此認爲,便更加難受?”

龐元濟滿臉苦澀。

陳平安拍了拍龐元濟的肩膀,“你啊,就熬着吧,逃是逃不掉的。關了門可以不見人,本心呢,如何能夠不見面?”

誰還沒幾個道理掛嘴邊?天底下就數騙自己最容易。

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喝了一大口酒,準備由着龐元濟一個人清淨獨處。

龐元濟轉頭問道:“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幸災樂禍?”

陳平安驚訝道:“這也看得出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藏私,功力那是極其深厚的。龐兄,好眼力啊。”

龐元濟疑惑道:“真有?”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真的假的,在這種事情上,咱倆是難兄難弟。不然你以爲我爲何找你喝酒,讓你心裡不得勁兒,我心裡就得勁了。”

龐元濟嘆了口氣,病懨懨道:“我求你滾吧。”

陳平安跳下欄杆,笑道:“與隱官大人這麼講話,僅此一次,下不爲例啊。欺負老實人好說話,要不得。”

龐元濟突然說道:“陳平安,我就不下城頭廝殺了。”

廊道中陳平安轉過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邊的罵聲和腹誹更多,那麼在我這邊,你用不擔心什麼。新隱官一脈,沒有規矩要求劍修必須出城殺妖。”

龐元濟臉色悲苦,慘然道:“果然是難兄難弟。”

陳平安笑道:“什麼時候你能夠學一學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樂,便是修心有成了。”

龐元濟留在原地發呆。

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問劍,還在持續。

但是在這期間,蠻荒天下做了一件問劍之外的事情,巔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重返戰場,懸停高空,手中拎着一個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蠻荒天下腹地阻滯一支大軍北上的劍仙。仰止與輩分相當的黃鸞各有斬獲,只是黃鸞截殺的兩位劍仙,皆已屍骨無存,魂魄消散,仰止卻生擒了一位劍仙。

那天戰場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瀕死劍仙的頭顱,站在兩道劍氣洪流不遠處,先將這位劍仙的身世根腳、在蠻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仰止將那劍仙血肉剝離殆盡,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緊接着剮出一顆金丹,寸寸消磨,又將那元嬰一點點絞殺,最後纔是一一抽取、震散劍仙魂魄。

在仰止現身之後。

隱官一脈的飛劍便傳訊劍氣長城各處,並且是那把篆刻“隱官”的飛劍。

不許任何劍仙、劍修擅自問劍仰止。

後來數位大劍仙私底下飛劍傳訊避暑行宮,詢問能否劍陣依舊,但是准許他們合力打斷那仰止的舉動。

隱官一脈的飛劍回信,依舊是不準大劍仙私自出手,小心黃鸞在內的巔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這場手段更加明顯的埋伏,極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講究了,稍稍靠後,這個稍稍靠後,極有可能就可以賺取一兩位劍氣長城大劍仙的性命。

一旦戰事蔓延開來,雙方最頂尖的戰力紛紛入場,無論雙方折損如何,都會極快推進這場戰事的進程。

納蘭燒葦,嶽青,姚連雲在內,都忍住了不出劍,但是人人心中積鬱,註定不會少。

連嶽青都罵了一句娘。

姚連雲更是臉色陰沉。

在這之前,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氣爽的,次次出劍,極其酣暢淋漓,可謂神完氣足。

最大的問題,在於劍仙們聽從隱官一脈調令。

但是有一撥年輕劍修卻悲憤欲絕,反而比劍仙率先出劍,一時間數十把飛劍,問劍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數位大劍仙立即出手攔阻,說不定立即就會有一百多把本命飛劍,齊齊掠向那頭大妖,一旦如此,只會有更多飛劍跟上,到時候整座劍陣,極有可能就會隨之出現分流。

而那仰止的應對,更是充滿了意外,見那幾位大劍仙阻斷了後續問劍後,非但沒有打爛任何一把近身飛劍,然後隨手駕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頭劍修飛劍,近了那位下場慘絕人寰的劍仙,好似故意讓這位臨終劍仙與那些年輕劍修打個照面,最後她再將那三十九把飛劍一一拋還給城頭,任由它們安然返回劍陣當中。

仰止最後震碎手中劍仙殘餘魂魄,大笑道:“好一個劍氣長城,好一個殺力通天的劍仙,人人見死不救,輪到一羣小小劍修,拼了性命不要,都願意出劍來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後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後,劍氣長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隱官蕭𢙏叛逃劍氣長城,出拳重傷左右,似乎更加複雜。

隱官一脈對於城頭之上,原本已經愈發順暢的指揮調度,逐漸出現了這裡一點、那邊一處的稍稍凝滯。

劍氣長城之上,私底下出現了一個發自肺腑的悲憤說法。

“又不用你隱官大人涉險,不用你死,爲何不救?!我們劍修自己願死,爲何不肯?”

隨後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論。

“今日那劍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顧,也要在蠻荒天下腹地出劍殺敵,尚且不救,以後蠻荒天下蟻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個陷阱,隱官大人又會救哪個劍修?”

“連那頭大妖尚且敬重出劍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們的自家人,如此冷酷無情,處處算計事事算計,這樣的隱官,當真有益於劍氣長城?當真比得上前任隱官的所作所爲,最少後者在叛變之前,還敢親身陷陣,一場場大戰,斬殺妖族,不計其數!”

有了這些浮出水面的說法,便意味着肯定藏着更多的念頭與想法,藏在人心水深處。

陳平安走回大堂外,剛好宋高元、曹袞和玄蔘三人從城頭收劍返回,接下去就該輪到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劍修,去城頭出劍。

宋高元和曹袞都臉色鬱郁。

玄蔘相對年紀最小,反而是最看得開的一個劍修,還有點笑臉,說道:“隱官大人,我勸羅真意三人暫時別去城頭了,一來會被孤立,很多時候,反而會被其他劍修爭搶戰場,咱們出劍效果幾乎沒有,再者他們雖然沒說我們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隱官大人,可沒什麼好話,也沒有半點需要忌諱的意思。”

最早兩撥去往城頭殺妖的隱官一脈劍修,大多負傷而返,此次玄蔘三人卻安然無恙,毫髮無損。

羅真意三人站在門口那邊,眼神詢問年輕隱官。

去不去,還是隱官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轉頭說道:“去還是要去的。”

羅真意點了點頭,與其餘兩位劍修御劍離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袞神色萎靡,“我們半點不辛苦。”

陳平安安慰道:“如此纔是真心辛苦。”

曹袞笑容牽強,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無奈道:“又不能敞開了與所有人說,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與我們的買賣,已經大不相同,我們有希望將這場戰事拉長,足可讓蠻荒天下耗費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巔峰大妖都要個個肉疼。我們推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點點勝利希望,豈可因爲仰止的那點下作伎倆,就功虧一簣。”

玄蔘悶悶不樂道:“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

曹袞點頭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們這是亂用聖人言語,何況又不是什麼寬慰人心的話。”

陳平安笑道:“不談聖人本義,只說用在此時此地,別有韻味。”

極少說話的愁苗劍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實是事實,終究卻非真相,如此一來最難講理。”

許多爭執不休的吵架,不在於一方極端無理一方極端佔理,而在於各有其理,各有多少與對錯。

林君璧問道:“此局能解?”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何解?”

“先認定其無解。”

衆人皆啞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龐元濟返回落座後。

陳平安就以心聲與三人言語,愁苗劍仙,林君璧,龐元濟。

愁苗劍仙直接拒絕了。

龐元濟則鬱悶不已,懶得多說一個字。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頭飛昇境大妖,爲何要將這樁天大奇功,分攤到我們三人頭上?”

陳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勞在我一人,如今誰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對了,等到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們,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羣結隊,來避暑行宮外邊嚷嚷的時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劍仙,負責登城,拎出那顆大妖頭顱,還禮蠻荒天下。”

龐元濟說道:“早知道我就應該答應喝酒,醉死在外邊了。”

郭竹酒不知道師父與誰在嘀咕些什麼。

應該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後低頭看着桌上歸她保管的兩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搖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硯咫尺物,是一方夔龍紋蟲蛀硯臺。刻有鑑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至於那把寶光流轉的團扇,上邊字寫得也挺秀氣:金漣漣,玉團團。老癡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師父私底下偷偷與她說了,只要攢了些戰功,這兩件寶物,咱們師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擡頭說道:“綠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問道:“如果是陳三秋懷裡揣過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陳三秋想要見着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宮的牆壁撞爛,以此開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額頭,得意洋洋道:“我這鐵頭功,可了不得,師父都比不了。”

陳平安笑道:“不想比這個,記住,這不是什麼師門絕學,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郭竹酒點頭道:“大師姐的那套瘋魔劍法,加上我這門絕學,以後都可以發揚光大!”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凝視着地上那幅畫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腦闊兒,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陸芝是不是應該快要返回倒懸山了?”

林君璧點頭道:“不出意外,應該與邵雲巖在今天返回。”

陳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懸山。”

春幡齋。

米裕對待翻賬查賬一事,一絲不苟,十分專注。

這其實不是米裕所擅長的,說句難聽的,經過晏溟、納蘭彩煥之手的賬本,如果他們倆真想要假公濟私,米裕能夠找出紕漏來,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年輕隱官看過了,然後讓死記硬背了的米裕過來捎話。所以納蘭彩煥與晏溟,纔是相互合作又能夠相互掣肘,米裕不過是那位年輕隱官安插在春幡齋的釘子,做做樣子罷了,納蘭彩煥看待米裕,無非是第二個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劍仙高魁,與那年輕隱官沾了關係的,對她都沒安好心。

只是米裕經常會遇到疑難癥結,就詢問晏溟其中關鍵訣竅。

晏溟對米裕觀感極差,只能算是有一說一,好臉色是絕對沒有的。

劍氣長城,但凡有點志向的,無論境界是不是劍仙,無論年紀大小,對這位喜好醉臥雲霞的米劍仙,印象都好不到哪裡去。

米裕竟然問了三次過後,還有以後再問三十次的架勢。

這讓納蘭彩煥愈發覺得眼前這米裕有些陌生了。

納蘭彩煥也懶得與米裕遮掩什麼,直截了當問道:“米裕,你腦子抽筋了?”

結果米裕來了一句,“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納蘭彩煥也沒什麼客氣話,道:“米裕,你真不適合算賬,就別耽誤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別說邵雲巖如今不在倒懸山,就算他在春幡齋,邵雲巖終究是外鄉劍仙,我們這邊如果沒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個春幡齋一位劍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隨口說出的噁心言語,其實道理是有點的。”

米裕好奇問道:“哪句?”

晏溟說道:“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米裕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此語得自晏家鋪子的某把扇面題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邊,是順便,主要還是摺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動”,讓米裕一見傾心。摺扇一面文字正經,一面措辭婉約,讓米裕覺得簡直就是爲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鋪子那邊也賣扇面題款的刻印冊子,價格還不低。

房間內,還有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外人。

春幡齋邵雲巖的嫡傳弟子,韋文龍,一位術算天才。

相較於屋內三位外人,韋文龍十分拘謹。

他只有獨自一人,枯坐賬房,面對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賬本,纔會如魚得水。

說到底,韋文龍就是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此生好友,註定唯有數字、神仙錢兩物。

錢糧、理財一事,自古被視爲賤業,戶部官員甚至會被譏諷爲“濁官”,其實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個不是大道無望、破不開各自瓶頸的可憐人。

再者韋文龍只是金丹修士,面對屋內兩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劍修家主,一位聽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劍仙。

他確實不太敢喘大氣。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練氣士,對劍氣長城其實不陌生,卻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遊歷倒懸山的外鄉人,後者往往是奔着劍氣長城去的。

像他韋文龍這樣的倒懸山人氏,一輩子都沒去過劍氣長城,反而頗多。

韋文龍最怕的,其實是那個聲名遠播的劍仙米裕。

風流子,最薄情。

何況還是一位劍仙。

米裕覺得納蘭彩煥那婆姨說得有理,便虛心納諫了,起身離開屋子。

米裕離開之前,神色和善,言語真切,與韋文龍說了句,“文龍啊,你是咱們隱官大人都相當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後咱倆就是朋友了。”

韋文龍趕忙站起身,只是拘謹得很,怯怯懦懦,也沒能放出個屁。米裕便愈發覺得這小子真順眼,讓韋文龍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氣。

米裕走到空無一人的大堂那邊,早先屬於幾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幾眼。

米裕最後坐在自己那條椅子上,摸出一枚準備送人的玉牌來,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這枚無事牌,篆刻數字九十九,隱官大人離開之前,專門叮囑過,要送給老龍城範家的渡船桂花島。

別說是皚皚洲的南箕船主江高臺,就連邵劍仙的面子也沒賣。

可事實上,丁家渡船那個小管事,戰戰兢兢,私底下找過隱官大人,給出一個連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價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將來走賬一事,勞煩隱官大人這邊勞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淪爲衆矢之的,被人記恨。

年輕隱官笑着答應下來,說春幡齋一定會投桃報李。

事後米裕問起此事,隱官大人只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老龍城丁家是不得已而爲之。

丁家沒那女子船主,米劍仙便懶得多想。

可關於範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沒辦法,桂花島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種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種。

只看那臉蛋胸脯腚兒大長腿的,卻不曉得女子有萬般好的,簡直就是不入流,稱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龍城範家,在做跨洲渡船買賣的山頭、家族當中,很不起眼。

其實除了苻家稍稍有那麼點薄面,其餘幾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懸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齋大堂議事的那個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只要是關於動人的女子,米裕都會動心,絕不辜負美人。

米裕很快就記起好像桂花島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來着,姿容也極佳。

米裕當然見是沒見過她的。

米裕更不至於爲了見金粟而如何,以前不會,如今更不會。

之前那次春幡齋,能夠一口氣聚集那麼多條渡船,其實大有玄機。

吳虯,白溪這些個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懸山有座私宅水精宮的雨龍宗,以及梅花園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隱官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提這茬,甚至根本沒打算秋後算賬。

到底只是小事。

像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剛剛得到邀請,會在今夜,被邀請到春幡齋做客議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懸山的船主,大多數都有意無意,選擇多逗留了一段時日,既不着急卸貨,更不着急離開,就等着春幡齋的請帖。

除了距離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應該都未返回各自大洲,應該依舊還在歸途中。

寶瓶洲除了範家桂花島,還有一條侯家的渡船“煙靈”。

應該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飛劍傳訊,這兩艘跨洲渡船,只隔了兩天,就先後趕到倒懸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與晏家、納蘭家族,或是孫巨源這些交友廣泛的劍仙,其實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簡單,劍氣長城這邊,大族豪閥劍仙或是子弟,會有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購買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說,光是價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達將近百餘種。侯家渡船“煙靈”,便會在物資之外,又專供奇香,讓仙家山頭編織香囊十六種,賣給劍氣長城的那撥固定買家。

關於此事,隱官一脈有過不小的爭執,林君璧與愁苗劍仙難得站在一條戰線,提議斷絕所有這類渠道供給,以後劍氣長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無用之物。

只是最終隱官一脈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縮減這類買賣往來,但是並未一刀切下,徹底斷絕此事。

依舊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邊的桂花島,得了春幡齋請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趕來之後,先通氣。

如今桂花島管事一職,落到了範家供奉馬致頭上。

金丹劍修,本命飛劍“涼蔭”。

桂花島上的那座圭脈小院,記在一位外鄉人名下,已經多年不再對外開放。

馬致曾經在那邊,爲一個外鄉少年指點劍術。

在桂夫人的雅緻小院當中,弟子金粟,負責煮茶待客。

馬致與侯家船主正在商量着如何送禮,因爲聽聞先前靈芝齋一夜之間,就少了百餘件仙家寶物,如今留下來的,要麼是禮太輕情意便重不起來的一些個花俏靈器,要麼是價格太過昂貴、讓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寶。

船主侯澎對待此事,便憂心得很,如今侯家雖說在老龍城以北、觀湖書院以南的廣袤地帶,生意做得極好,但是賬面外的穀雨錢,其實相當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煙靈”在離開老龍城之前,侯家就已經聽說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齋,進門之前先備好重禮,倒也不算太麻煩,這點穀雨錢還是掏的出來,可是侯澎與桂花島都是半路得到飛劍傳訊,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這就頭疼了。少了,禮物不夠分量,貨比貨,給春幡齋嫌棄,事後肯定要被範家祠堂拿來非議,可要是穀雨錢掏多了,春幡齋那關過去了,家族那邊又得說另外一番閒話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這樣,做多錯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頭,嚼舌頭不閒着。

馬致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範家是多事之秋,老劍修恰恰因爲與未來家主範二關係親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範家祠堂那些老頭子仔細盯着。

大小姐範峻茂,已經許久不曾露面,範家對外宣稱是她獨自一人,出門遠遊去了。

馬致有些猜測,但是不敢與任何人談及此事。

從少年變成年輕人的範二,也逐漸開始參與家族經營事務,馬致自然是屬於範二這座山頭的,不然馬致也當不上這個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開口提議,舉薦馬致擔任船主,範家祠堂那邊應該也無法通過。雖說桂花島早就是範二名下的產業,但是如今範家,對這個少不更事的二少爺,非議不小,因爲當初借了那麼大一筆穀雨錢給大驪龍泉的落魄山,祠堂議事,爭論得就很激烈,範家許多老人都覺得範二還是太稚嫩,太意氣用事,哪怕是未來家主,也不該完全掌管桂花島渡船,應該有一個老成持重的範家前輩,幫着打理一些年頭,纔好放心交給範二經營。

如果不是有孫家跟着一起掏錢打水漂,再加上範二動用了一大筆本就記在他名下的私房錢,休想通過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氣態嫺靜,並無言語。

雙方大致談妥瞭如何準備禮物,以及進了春幡齋之後如何行事,大體上還是學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說多看,寡言無錯。

侯澎放下茶杯,臉上泛起古怪神色。

馬致談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顧自喝起了一壺桂花小釀。

侯澎輕聲問道:“新任隱官是叫陳平安?”

馬致繃着臉,仍是沒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麼呢?!”

金粟一頭霧水。

桂夫人輕聲解釋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年紀輕輕的劍仙,名叫陳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說得極爲流暢。”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與那馬致如出一轍,只是沒後者那麼大笑出聲。

沒辦法,她與馬致前輩,都對另外那個陳平安,太熟悉不過了。

來自大驪王朝的那個陳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島距離此處,不算太遠的圭脈小院。

金粟,都沒覺得這是個事兒。

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着調了些。

兩個人,同名同姓都叫陳平安罷了。

怎麼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嗎?

在金粟的記憶當中,那就是個乘船遊歷途中,還會掏錢請桂花島丹青高手作畫留念的客人。

是一個穿着整潔卻難掩身上那股寒酸氣的外鄉少年。

好像當年還揹着把劍?不過卻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

最後在師父授意下,金粟還陪着少年,一起遊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拘束,古板,無趣。

就是那麼一個外鄉少年。

依稀記得,好像皮膚黝黑,個子不高還瘦弱,說話嗓門都不大,就是喜歡四處張望,不過與人言語的時候,倒是眼神清澈,不會眼神遊移不定,就那麼看着對方,始終會豎耳聆聽的樣子。

侯澎說道:“既然連那丁老兒都安然返回老龍城,應該是我想多了。”

馬致笑着點頭。關於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裡有數即可。

山不轉水轉。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相逢是緣,可緣分也分善緣孽緣不是。

一旦真是那個萬一又萬一的萬一。

那麼桂花島是天上掉下來了一樁善緣。

對於苻家以及其餘老龍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說了。

灰塵藥鋪,武夫宗師鄭大風,與苻家相約登龍臺,動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後更是與鄭大風有過一場截殺,除了範家和孫家,其餘老龍城大姓,個個見者有份,親自參與其中了,幫助苻家,負責攔截灰塵藥鋪那夥外鄉人。

其中丁家,還牽扯到了那個原本不可一世的桐葉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葉洲第一大仙家宗門,據說如今日子不太好過,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澆油事情,一樁接一件,總之處境十分慘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魚,白白遭罪一場,許多生意上的份額,暗中都莫名其妙給瓜分了去,只是其餘幾家做得不算過火,丁家也能隱忍,何況大體上,丁家還是跟着苻家,在賺着大錢。只是丁姓未來在老龍城淪爲墊底,是大勢所趨。

所以丁家對待跨洲渡船一事,註定會極爲熱衷,無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爲的就是能夠與春幡齋攀附關係。

馬致與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會給出一個極低的價格,舍了一條渡船的掙錢渠道,保證不虧的前提下,也要與劍氣長城結下一樁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隨後馬致與侯澎一起離開桂花島,要先與幾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邊坐一坐,然後再按照約定的時辰,各自去往春幡齋,攜帶重禮,登門做客。

而在桂花島小院當中,只剩下師徒二人,沒了外人在場後,金粟便與師父埋怨起範家老人的短視。

桂夫人笑道:“範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頑不化的老人,不去說年紀時候就開始躺着享福的幾個,其餘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勞的。你之所以覺得他們短視,不過是偏袒與範家一起掏錢給落魄山的孫嘉樹。”

金粟有些赧顏。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個人喜惡。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摻和太多的個人感情。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該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該如此。”

“不然你身爲範家人,再嫁給了孫嘉樹,嫁入了孫家,你若是萬事不說,只是潛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務,倒還好了,不然你一個不小心,就能讓範家與孫家結怨。”

師父極少有如此嚴肅的時候,金粟不敢造次,記在心上。

靜坐片刻,桂夫人讓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懸山麋鹿崖的鋪子,師父不攔着。

金粟沒那興致,如今倒懸山雲波詭譎,連桂花島都被籠罩其中,她就沒了這份心思。

只是離開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離開沒多久,便響起敲門聲。

桂夫人起身笑道:“陳公子請進。”

一位年輕人撕了臉上那張木訥男子的麪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擾。”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貴客。”

陳平安落座後,歉意道:“桂夫人別多想,就只是來這邊討要一壺桂花小釀。”

桂夫人拎出一壺桂花小釀,遞給年輕人,笑問道:“既然這麼說了,隱官大人言外之意,是開始注意梅花園子?”

陳平安沒說話。

桂夫人又問道:“不擔心我與那位酡顏夫人,蛇鼠一窩?”

陳平安搖搖頭,“自然不會。”

桂夫人也就不再問那梅花園子的下場了。

陳平安說是來這邊喝酒,卻也沒有怎麼喝那桂花小釀,笑問道:“金粟姑娘,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範二?”

桂夫人點頭。

然後陳平安就只是坐了一會兒,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範二的近況。

雙方似乎除了一個範二,無更多話可說。

久別重逢,言語不多,反而不比當年初見時分,背劍少年與桂夫人的那般投緣。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來,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憂慮重重,顯而易見,當下處境,並不輕鬆。

陳平安喝過了一小壺桂花小釀,就準備返回倒懸山春幡齋,但是在那邊不會現身。

此次前來,除了所謂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島,幫忙轉交給崔東山與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兩封密信。

陳平安道謝之後,剛要告辭離去,院門那邊跑來一個熟人。

昔年圭脈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陳平安起身相迎,笑着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腳步,顯然沒想到這個傢伙會偷跑到桂花島,她也笑道:“陳平安,你怎麼來了。”

然後金粟趕緊改口,“陳公子。”

陳平安無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點了點頭,坐在桂夫人身邊,輕聲問道:“不是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嗎?怎麼有空跑來這邊喝酒,聽說如今倒懸山兩道大門,都管得可嚴,防賊似的。”

金粟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是不是不小心與那隱官同名同姓,有些鬱悶,所以才跑來這邊喝悶酒?”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是啊。”

桂夫人也會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還心存一絲僥倖,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

陳平安說道:“萬一我真是那隱官,我估計金粟姑娘也要鬱悶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顏一笑,轉頭對桂夫人說道,“師父,陳公子如今說話,可比以前講究多了。”

桂夫人笑問道:“回來做什麼?”

金粟輕聲說道:“我還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陳平安。

年輕人使勁使眼色。

桂夫人點了點頭,卻說道:“正好,你與陳公子順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連忙說道:“不用不用,我比陳公子更熟悉倒懸山。”

她喜歡孫嘉樹,不喜歡範二,而陳平安與範二是要好朋友,與孫嘉樹如今也是生意夥伴。

所以她覺得還是莫要與陳平安牽扯半點了。

桂夫人也沒有繼續爲難兩人,由着金粟獨自離開,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陳平安稍等片刻,這才與桂夫人起身告辭。

桂夫人送到門口後,突然說道:“要小心最會藏拙的正陽山。”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寶瓶洲方向,點頭道:“會的。”

同時在心中默唸,以後正陽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麼小心。

桂夫人問道:“終於是那劍修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兩把本命飛劍,以後顯露了劍修身份,就對外宣稱一把名爲斫柴,一把名爲賬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違心說道:“好名字。”

至於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是什麼。

桂夫人已經完全不好奇了。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至於飛劍的真正名字,一把籠中雀,本來想着取名中秋,只是與飛劍十五好像有些衝突。另外一把,我還在糾結是天上月,還是井底月。”

取名字這種事情,太擅長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來,“總算有點飛劍該有的名字了。”

陳平安悄然離開桂花島,在捉放亭那邊,先與愁苗劍仙見了面。

兩人一起去往梅花園子。

要見一見那位身在家鄉卻思異鄉的酡顏夫人。

除了愁苗劍仙,當然還有走了一趟扶搖洲山水窟的陸芝。

與女子講道理,還得是女子。

(本章完)

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806.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869.第869章 想搬山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58.第158章 吃掉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98.第98章 山神作祟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037.第1037章 龍門對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32.第32章 桃葉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1004.第1004章 坐隱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1011.第1011章 春山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97.第97章 拜山頭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939.第939章 月色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54.第54章 大敵當前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221.第1221章 是誰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34.第134章 這一年199.第199章 黃雀去又返451.第451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上)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905.第905章 齊聚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66.第66章 擡頭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63.第63章 原來如此295.第295章 馭劍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976.第976章 大概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31.第31章 敲山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850.第850章 真無敵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69.第69章 夜幕5.第5章 道破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288.第288章 北行
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806.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389.第389章 行走四方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869.第869章 想搬山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58.第158章 吃掉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98.第98章 山神作祟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037.第1037章 龍門對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32.第32章 桃葉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1004.第1004章 坐隱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1011.第1011章 春山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97.第97章 拜山頭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939.第939章 月色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54.第54章 大敵當前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221.第1221章 是誰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34.第134章 這一年199.第199章 黃雀去又返451.第451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上)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905.第905章 齊聚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66.第66章 擡頭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63.第63章 原來如此295.第295章 馭劍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976.第976章 大概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31.第31章 敲山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850.第850章 真無敵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69.第69章 夜幕5.第5章 道破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288.第288章 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