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第911章 河畔

第911章 河畔

依舊是遙遙對峙的兩座天下,只是這一刻,浩然天下那條直線,人人前行一步。

約莫有三成人,是跟隨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的年輕隱官,都要跟蠻荒天下再幹一架。

其餘七成,是跟隨禮聖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這三成之內,有那劍氣長城三飛昇、一仙人四位劍修,有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玄,有從不撂狠話的龍虎山大天師,有一個能在託月山隱藏兩顆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這對武夫十境師徒,有元雱、許白這樣的年輕人,未來浩然天下的頂樑柱。何況文廟學宮書院的儒家聖賢,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須要等禮聖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說,其實不是三成,事實上是最少五成。

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廟,真的會隨時隨地都會開啓戰事,還禮蠻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來,就會極其慘烈,絕對不會是小打小鬧。對雙方而言,就都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因爲這不是某位文廟老夫子討價還價的虛張聲勢,不是某個儒家聖賢的熱血上頭,然後爲不痛不癢鬧上一場,爲浩然天下佔點小便宜,就會見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會找那個口無遮攔的妖族修士。左右會問劍蕭𢙏,分生死。

趙天師會攜天師印、背仙劍萬法,直接深入蠻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於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遠遊,這位大天師還會做什麼,當然是順手降妖除魔。

鄭居中這尊始終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會更加如魚得水,行事無忌。裴杯曹慈,宋長鏡,甚至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會陸續趕赴蠻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經返鄉的劍氣長城外鄉劍仙,都會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再次並肩作戰,聯袂一路御劍往南。

會有武夫出拳,劍仙遞劍。

柳七,蘇子的詞篇,會在蠻荒天下一一大道顯化。

墨家鉅子會在蠻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別家的墨家遊俠,會再一次同仇敵愾,在異鄉捨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會教蠻荒天下何謂貧道略懂火、水雙法。

一旦戰場轉換,身在異鄉,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所有浩然山巔大修士,都會不再束手束腳。

而且怕就怕這些來自浩然山巔的術法、飛劍和武夫宗師的拳腳,每一支大軍的集結、推進、駐守再推進,都有着縝密精細的算計和佈局,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會充滿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誰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沒有任何仁義道德上的負擔。守浩然,誰死誰活,捫心自問,多有爲難處,處處都有後顧之憂,事事都在拖泥帶水。攻蠻荒,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經置身戰場了,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山下精銳,無論是家國大義驅使,還是開疆拓土之功的誘惑,或是不計代價的報仇雪恨,無非就是個與蠻荒天下分出個你死我活。

陸芝深呼吸一口氣,神采奕奕,拇指輕輕摩挲劍柄,問道:“左右,阿良,不如我們三人走趟託月山?”

是學那萬年之前的老大劍仙,龍君,觀照,三人聯袂問劍蠻荒天下。

齊廷濟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問劍託月山。龍象劍宗如果只是少了個首席供奉,問題不大。

左右說道:“我會先問劍蕭𢙏,如果還能出劍,就一起去託月山。”

阿良低頭手指捻動衣角,哀怨不已:“陸姐姐都沒喊一聲阿良弟弟,我傷心得都要提不起劍了。”

陸芝臉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劍”這個說法,原本誰會多想?可就因爲這個狗日的,先是在劍氣長城酒桌上廣爲流傳,成爲葷話,然後在一對對男女劍修道侶之間,也開始成爲某種笑談。劍氣長城的風氣,被阿良一攪和,跟憑空出現瀑布似的,驟然一跌,之後又來了個二掌櫃,一跌再跌,只不過相對含蓄而已。

陸芝說道:“在蠻荒天下創立下宗,比起選址扶搖洲,會不會更好?”

齊廷濟笑道:“不做取捨,都可以要。”

陸芝可以擔任扶搖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於未來蠻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選,隨便挑一位南遊劍仙就是了。

阿良使勁盯着地面,好像猶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風頭。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話也不敢說,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阿良委屈萬分,心聲道:“陸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陸芝直接打賞了一句:“你怎麼不直接走對面去?”

阿良瞥了眼對面,

陸芝冷笑道:“你要有這膽量,腿給你隨便摸。”

阿良跺腳,雙手輕輕捶胸,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問道:“我沒這膽量,是不是就要給陸姐姐隨便摸了?”

陸芝拇指抵住劍柄,“可以啊,三條腿都給你剁下來。”

財神爺劉聚寶可能是文廟一線之上,最要感謝年輕隱官的人物。於公於私,他都希望在蠻荒天下那邊再打一場。

而且這次皚皚洲劉氏的幾個大盟友,不會再是那個鬱泮水了,而是鄭居中和白帝城,龍象劍宗的齊廷濟,玉圭宗韋瀅,以及扶搖洲劉蛻等人。

天下錢財聚散,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四字學問,重新分配。

什麼情況最能夠讓無數個落袋爲安的神仙錢,彷彿重新長腳挪動?當然是戰爭。戰場在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掙錢要講規矩,甚至還要捨得花錢,是用今天的銀子掙明後天的金子。其實風險不小,不然最後一次與崔瀺見面,劉聚寶一定要確定一事,你繡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實證明,劉聚寶的擔憂,很有必要,先前那場自家人的文廟議事,給出的某些規矩,其實就讓劉聚寶察覺到了不太好的苗頭。可一旦戰場在那蠻荒天下,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忌諱少,約束少,收益大。

九位來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麼個念頭。

年輕隱官,彷彿此人一劍,可當百萬師。

若是這位隱官,能夠成爲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暫時不合適當那國師,或是陳平安的宗門在自家山河之內,豈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們,突然疑惑起來,好像沒有聽說這麼一位年輕劍仙,具體的宗門名稱?是尚未有宗門建立?那麼是否可以找關係,運作一番?如果說宗門選址,會是在那家鄉寶瓶洲無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選址?道理太淺顯了,自家山河之內,陳平安無論是擔任下一任帝王師,還是一座王朝境內的山上執牛耳者,君主就高枕無憂矣。

因爲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身後,站着所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除了今天議事四位,還有那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那北俱蘆洲的齊景龍,酈採,皚皚洲的謝松花,扶搖洲的謝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積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飛昇城寧姚,相傳是陳平安的道侶,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關鍵是,隱官很年輕,太年輕了。而陳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

鬱泮水以心聲與那少年皇帝說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攏陳平安來當我們玄密王朝的帝師,我以後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開心,如何?這麼些年,連那春宮圖每天至多翻幾頁,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實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無法修行,註定活不過我,會死在我前頭,不然我都要擔心以後被你開棺鞭屍。”

鬱泮水與這位少年皇帝,雙方的言語交流,一向坦誠,在皇帝還是潛邸年幼皇子的時候,就是這般光景了。

鬱爺爺可以送你去龍椅坐幾十年,所以你要聽話,要比親孫子還要孝順,別學大澄王朝那個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廟告狀,做事不講規矩,逾越了兩家老祖訂立的那條底線,結果下場如何?對於文廟的條條框框,界線在哪裡,鬱氏研究得比某些書院山長都要精通。

類似這樣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鬱泮水與少年皇帝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場。

少年皇帝疑惑道:“鬱爺爺,你也沒見過隱官,爲何對他那麼看重。”

鬱泮水笑了起來,“因爲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頭年輕繡虎,哪怕與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夠善始善終。”

少年皇帝驚歎道:“鬱爺爺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

大源王朝盧氏皇帝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國師,聽說隱官曾經遊歷過龍宮洞天,與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還有最南端披麻宗,東邊的春露圃,關係都很好?”

崇玄署楊清恐笑道:“確實都很好。其實計較起來,咱們大源與落魄山還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條元嬰境的青蛇,來北俱蘆洲走江濟瀆,我們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經聯手靈源公和龍亭侯,爲其一路開道護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隱官再來遊歷北俱蘆洲,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盧氏皇帝點點頭,只是心思複雜。

楊清恐笑道:“國師頭銜,哪怕我願意給,陛下想要送,以陳平安的性情,一樣不會接受。可若是換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夠的山下虛銜,只要陛下與他談得攏,對方可能不會拒絕,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實與北俱蘆洲商貿往來,十分緊密,想要更進一步,就很難繞開大源王朝,這就是陛下的機會了。”

這其中,其實就藏了個最爲虛無縹緲的“人心”。

就像火龍真人,前一刻還覺得文廟誰要打打殺殺去,就隨便誰抖摟威風去,反正貧道要開始潛心修行了,上一場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個趴地峰,桃山、指玄幾脈嫡傳,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寶瓶洲幹架了,所以文廟也別跟貧道提什麼天下大勢。

因爲火龍真人之前篤定一事,除非是文廟內部已經通過氣了,然後由禮聖親自開口,就能打。否則這場仗,浩然要打,只會白白死人,因爲是個花架子,事實已經證明,涉及兩座天下歸屬的大戰,山上修士如何選擇,當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纔是真正的勝負關鍵。

桐葉洲和扶搖洲,是反面例子。寶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經聚攏起小半洲之力與妖族拼死一戰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間,如果不是完顏老景這個老飛昇,臨陣倒戈,金甲洲北部還能多守幾年,所以被殃及池魚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對於完顏老景所在宗門修士,如今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若非有兩位儒家君子坐鎮那座山頭,估計祖師堂每天都要捱上幾記術法。

可其實完顏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門,從祖師到嫡傳再到尋常修士,在那場廝殺當中,身先士卒,折損嚴重,絕無半點怯戰。

這個道理怎麼算,這份人心怎麼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乾脆就沒有出力的山上仙門、山下豪閥,一邊如釋重負,暗自竊喜,一邊大罵完顏老賊,上樑不正下樑歪,肯定是毒蛇一窩,說不定還暗藏蠻荒餘孽,文廟必須徹查,掀個底朝天,寧肯錯殺不可錯放。

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煩處。道義太高。喜歡佔盡道理,擅長以一殺百。

但是等到陳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龍真人就自然而然改變了看法,當然不是因爲老真人與年輕人有一份香火情那麼兒戲。

而是劍氣長城那一場仗,打得如何,大致過程和最終結果,火龍真人都看在眼裡,不然胡亂啓釁,依舊人心各異,一盤散沙,鬧呢?

火龍真人甚至已經下定主意,文廟這邊,只要開打,完全沒問題,但是必須多出一座文廟的避暑行宮,而且絕對不是先前一撥年輕人的軍機郎議事那麼簡單,不能好像只是幫着文廟這邊查漏補缺、至多給幾個天馬行空卻行之有效的建議,必須擁有在關鍵事項上一言決之的獨斷權柄。

誰最瞭解蠻荒天下?就是那個說要打的年輕隱官。

那個小子,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但是最終卻能被劍修視爲自己人,哪怕破格擔任隱官,竟然無波無瀾。

浩然天下是怎麼個尿性,陳平安更懂。沒關係,崔瀺的事功學問,在寶瓶洲一役過後,其實已經贏得了人心。

如今的寶瓶洲山上山下,怎麼個心態怎麼個光景?小小寶瓶洲,曾經墊底的偏隅小洲,現在都已經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排兵佈陣,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的事功學問顯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從文廟到山巔,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夠一心一意爲一場戰場做準備。

怎麼就不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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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蘆洲曾經打得皚皚洲丟掉了一個“北”字。

那麼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蠻荒天下丟掉一個“蠻荒”,此後千年萬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經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氣。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穩,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精打細算計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於玄感嘆道:“氣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龍真人笑道:“誰錢多,誰說話嗓門大,於老兒說啥是啥。”

於玄打趣道:“劉財神不比我錢多?聽說他早年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你,只要北俱蘆洲願意歸還那個‘北’字,就有個‘五千五百仙’的說法?”

兩洲誓約期限爲五千年,每個千年之內,皚皚洲願意掏出一筆鉅額神仙錢,扶持俱蘆洲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各大宗門的一百位劍仙胚子,一路砸錢,幫助劍修躋身金丹地仙爲止。反正只需要火龍真人最終給出一份百人名單,皚皚洲劉氏爲首的各大勢力,就一顆雪花錢都不會差了俱蘆洲。若是這些劍修當中,有誰能夠躋身上五境,可以額外爲俱蘆洲多賺取十個名額。

火龍真人嗤笑道:“貧道只是個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我說了算啊?”

於玄點頭道:“當然是你說了算,因爲你說不行,劉財神才死了這條心。”

火龍真人不願意多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撫須而笑,“於老兒,回頭我介紹陳平安給你認識認識啊。”

於玄揪鬚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這位隱官,早就聽說過我了,不然也不會每天與自己的開山弟子唸叨符籙於仙嘛,讀書人講究一個今人翻書與古聖賢往來嘛,按照這個規矩,咱哥倆誰與陳平安認識更早,還真不好說。”

火龍真人唏噓不已,“貧道總算知道爲何我窮你有錢了,原來想要掙大錢,就得不要臉。”

於玄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沒窮過。”

火龍真人說道:“這就更說明你於老兒是天賦異稟啊。”

於玄說道:“看來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龍真人說道:“於老兒,我就佩服你這點,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塗。”

聽着不像是好話,可於玄眯眼而笑,輕輕揪鬚點頭,顯得十分消受此語。

禮聖以心聲與那位年輕隱官笑問道:“不是意氣用事?”

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禮聖都已經跨出一步,再來問。所以好像顯得十分多餘。

那一襲鮮紅法袍輕輕搖頭,以心聲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頓片刻,年輕隱官又補上一句,“如果有那萬一,可能是必須打。”

禮聖笑道:“不是萬一。周密肯定會重返人間。”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最壞情況,需要幾年?”

“短則百年,長則千年。確切數字,暫時還很難說。”

“等到議事結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詳細策略。但是我擔心一件事。”

“說說看。”

“擔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蠻荒天下,爲他一人拖延時間,最終還能換取禮聖一人的大道崩壞,那麼他從天上重返人間之路,就再難有人阻攔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氣,速戰速決,超乎周密的算計,儘早拿下整座蠻荒天下,再由我爲兩座變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禮儀規矩。”

“會很艱難。”

“艱難?有多難?有一個修行還沒幾年的年輕外鄉人,當上劍氣長城隱官那麼難嗎?”

中年儒士模樣的禮聖,微笑道:“我是禮聖,看書多年。”

陳平安聞言默然。

確實。

浩然天下的禮聖,就像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他們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可只要他們站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讓所有人安心。

蠻荒天下齊聚託月山的頂尖戰力,或看那位被譽爲浩然天下最會打架的禮聖,或看那位才離開城頭沒幾年的年輕隱官。

一時間都有些束手無策。

竟然有些重返劍氣長城戰場的錯覺。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臉了?

果然只要有這個年輕隱官在,就肯定沒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幾洲,年輕隱官乖乖待在城頭,每天陪着那一襲灰袍嘮嗑,蠻荒天下在桐葉、扶搖兩洲的戰場推進,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難。

這就像市井兩家門戶起了衝突,一場痛毆,結果誰都沒能打死對方,雙方都還沒養好傷,然後各懷心思,打算聊幾句,就在大街上擺了一桌,開始談判。闖入別人地盤的那個地痞無賴,正蹺二郎腿呢,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作態,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沒啥值錢家當,倒是對方,出身書香門第,不是筆啊墨啊就是畫卷啊綢緞啊,真捨得玩命?唬誰呢。

然後一個不留神,對面那個讀書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來,要砍人。

關鍵是這個讀書人的那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原本都是多少讀過幾本聖賢書的,哪怕不是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瘋。

爲何蠻荒天下打下桐葉、扶搖、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樣,即便偶有磕碰,依舊大勢難擋,唯獨打劍氣長城那麼吃疼?

除了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之外,除了劍修如雲、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讓蠻荒天下萬年難進一步的,其實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麼說怎麼看,劍修都不去管,要想讓我家破,必須人先死絕。所以劍修只管站在城頭一線,向南方戰場遞劍復遞劍,劍心純粹,連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談利益得失?

一方已經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動。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實沒啥意思,難不成還後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動了。

只見那袁首腳踩飛劍,探臂手持長棍一端,遙遙指向那一襲鮮紅法袍,大喝一聲,“小子滾回去!”

小娃兒,僥倖活下來,就該燒高香,躲起來好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揚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玩意,如今再無合道劍氣長城,猿爺爺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兩個隱官。

好個打碎浩然兩洲無數山嶽、仙家祖師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氣焰,唯我獨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厭,就在那年輕隱官千萬條絲線當中,文字交織而出,雖然一閃而逝,袁首憑藉那份大道牽連,依舊得見文字,這讓天生桀驁的袁首,神色愈發兇戾,不做掉這個年輕隱官,必然後患無窮,打就打,兩座天下往死裡打纔好,繼續山河破碎,連那託月山和老瞎子的十萬大山一併稀碎纔好,到時候它說不得就可以歸攏大量山根氣運,憑此躋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這場大戰,都沒能打破寶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預期收益少了半數,根本無法打破大道瓶頸。

而這頭真名朱厭的搬山之屬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機,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實則還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頭,被它一棍砸碎的數量有多少,未來十四境的道場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數量、樣式的山脈。

搬碎石,移斷脈,堆山根,積少成多,在自家道場中,塑造出嶄新五嶽,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靈殿議事之時,哪怕之前有緋妃這個婆娘暗中幫忙,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舊只是搬出了兩座心中山嶽道場。後來在扶搖洲和桐葉洲棍碎山頭無數,終於又被袁首辛苦積攢出兩座。只要五嶽屹立道場,再合道出一座崑崙道場,袁首腳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獨行,登天去也!

什麼青冥天下,什麼西方佛國,天下但凡有山有土處,便是猿爺爺的道場地盤。

再等到天下無山,盡數搬遷入道場,那它就是繼三教祖師之後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壽,腳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麼穗山,什麼龍虎山,都他孃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爺爺都不用兩隻手,單手一捏就碎。

到時候殺個再無仙劍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擡起兩根手指,在身前輕輕往下虛按,竟是直接將袁首手中長棍微微壓下幾分。

袁首臉色陰沉,轉過頭去,就要與這個大戰廝殺毫不出力、事後卻撿漏最大的託月山年輕主人,好好說道說道。

不曾想心湖當中,立即響起一個漣漪,是那拄柺杖老者的笑聲,“朱厭,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是想要去井底趴着,還是學那阿良,留在託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聲,收起長棍,重新挑在肩頭。

大妖官巷一臉無辜,萬分無奈道:“什麼時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說雙方議事是你們,這才聊了個開頭,說要打也是你們,講點道理好不好。”

綬臣沒有開口說話的興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萬事無憂。

南綬臣北隱官,以前這個說法,更多是在吹捧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總不能再過個幾年,就反過來成了他綬臣沾光吧?

他身邊的周清高,這個小師弟,返鄉之後的那份得天獨厚,絲毫不比託月山新主的斐然遜色。

因爲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蟬蛻皮囊,而且還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還有幾大王座,身外身白瑩,以及切韻,曜甲,黃鸞。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於大妖們的剩餘皮囊,對周密來說,可有可無,不是全然無用,而是意義不大。與其帶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資質極其不佳的甲申帳少年,木屐,後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成了那個意外收穫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的真身遺蛻,打造成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黃鸞、切韻的遺蛻,分別煉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嶄新長生橋,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託月山留下一道仙訣,專門留給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門柳七首創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長化腐朽爲神奇的周密,對這門道法、這條捷徑的鑽研之深,說不定可以與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從那個練氣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躋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內,就又破一境,成爲一位仙人。

什麼叫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於首徒綬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長劍。綬臣早先背後劍匣所藏五劍,在大戰當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纔會揹着六把。

劍修流白,相對而言,得到先生的饋贈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還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頂碧芙蓉冠。

盤腿而坐的蕭𢙏,咧嘴而笑,她擡起雙臂,雙手揪住兩根羊角辮,這個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傢伙,本事不錯嘛。

張祿一邊喝着酒,一邊打量起對面那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很難想象,當年那個小心翼翼遊歷倒懸山的背劍少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劍修竹篋身後所背長劍,顫鳴不已。

當陳平安變成這副熟悉模樣後,流白的臉色微變。

在城頭練劍那些年,她與離真,其實是與陳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劍修。

而他們兩位劍修,都等於在年輕隱官手上死過一次。

作爲託月山大祖嫡傳弟子的離真,死在了那場捉對廝殺當中,也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換命,讓蠻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劍氣長城,竟然有人能夠頂替寧姚出劍。

之後,流白在內的甲申帳五位劍修,皆在託月山百劍仙之列,並且名次都極爲靠近,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精心設伏,依舊圍殺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場伏殺過程中,反而被陳平安擰斷了脖子。

周清高朗聲開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隱官大人爲何執意要打。劍氣長城損失最爲慘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飛昇城劍修,確實最有資格與我們蠻荒天下尋仇。而且隱官大人所在文聖一脈,大驪國師崔先生,與山崖書院山長齊先生,都已不在,隱官作爲文生先生的關門弟子,同樣有理由與蠻荒天下講一講道理,以直報怨,天經地義。”

周清高面帶笑意,娓娓道來:“無論是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還是如今的文脈儒生身份,陳平安說一句‘打就打’,最有資格的,最問心無愧。”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大戰,打得很不劍氣長城。

說是拜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所賜,其實蠻荒天下六十軍帳,再清楚不過,是拜一人所賜。

不是說陳平安一人,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計整座蠻荒天下。

而是陳平安“吃掉”了隱官一脈所有劍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宮所有檔案秘錄,吃下了蠻荒天下的所有戰場佈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劍仙的威望,能夠讓隱官一脈的任何一把傳信飛劍,就可以輕鬆力壓每位嶽青、米祜在內的巔峰候補劍仙。

戰場上,大妖仰止在衆目睽睽之下,她擰斷了一位南遊蠻荒的嶽姓大劍仙頭顱。劍氣長城羣情激憤,但是避暑行宮傳信不救,雖然違令出城遞劍者,數量不少,卻並未形成牽一髮動全身的戰場形勢。之後雙方劍修的那場相互問劍,飛劍浩蕩如江河,劍氣跌宕如大瀑,劍氣長城的出劍,更是精準到了每一處細分戰場,每一位地仙劍修,對誰出劍,何時出劍,劍落何處,都有規矩。

所以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與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個路數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廟議事衆人,不在意蠻荒天下多出幾個飛昇境劍修,但是誰都不希望託月山主人,未來的蠻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麼蠻荒天下山巔羣妖,同樣不希望,浩然天下成爲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這個狗崽子,說話真陰險。”

鬱泮水嘖嘖稱奇,“皇帝陛下,學到沒?這纔算是會說話。”

就那麼幾句話,可意思很多,藏得還不深,關鍵是不純粹在胡扯,很容易讓人多想。

對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廟議事衆人,兩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來,劍氣長城其實沒幾個人可以死了,文聖一脈的清譽聲望、文廟地位,更會水漲船高。至於文聖一脈,左右,劉十六,他陳平安,頂多加上一個老秀才,反正就這麼幾號人,但是枝繁葉茂的禮聖一脈,亞聖一脈的學宮、書院儒生呢?

年輕隱官既報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爲何不打?

你們浩然天下,還願意跟着這麼一個旱澇保收的年輕隱官,再打一場嗎?那個年輕人只需要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死的人,反正不會是他。第一場大戰,他都能活着從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接下來這一場,當然就更不會死了。

此處歪理,別處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說不定只覺得刺眼。

所以這番話,不是說給那些跟隨年輕隱官一同前行之人聽的。

話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聽不進去,沒有當真,以後等到真正打仗了,就開始會聽進去,肯定會多想。

少年皇帝使勁點頭,嗯嗯嗯,附和鬱胖子。

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對那年輕隱官,是越來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夠讓蠻荒天下的大妖們如此刻意針對,最早那些陰陽怪氣的調侃,看似嘲諷,好像是在噁心那個隱官,可爲啥蠻荒天下不去調侃懷蔭,不去打趣劉氏財神爺?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來以後一定要找機會稱兄道弟去,這條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說不定以後鬱老胖子對自己,都要客氣幾分,再不會每次在御書房只有“君臣雙方、爺孫兩人”了,老胖子就經常從袖子裡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還要時不時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褲襠。

青神山夫人皺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覺得自己設身處地,與那年輕隱官更換位置,好像也沒什麼太好的應對之策。很多事情,其實越解釋越渾濁,可要是不解釋,就只能吃個悶虧。

官巷驀然大笑道:“隱官大人有點私心怎麼了,文廟這邊不管給出多大的封賞,都是他該得的,憑本事活下來,憑戰功當聖賢,誰敢嘰嘰歪歪,老夫第一個不服氣,良心被狗吃了嗎?!如果不是隱官大人力挽狂瀾,今天議事,說不得咱們雙方就都在你們文廟廣場了!”

大妖官巷本來想說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嗎,只是看對方筆直一線氣勢洶洶的架勢,覺得做事說話,還是要留一線。

陳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帳之所以毫無建樹,就是因爲有你這麼個小廢物領頭。”

那個拄柺杖的老人,笑了笑,與袁首、緋妃和五嶽都心聲一句。

只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人,瞬間雙膝微曲,身形佝僂如駝背,只是剎那之間,年輕人又再次挺起腰桿。

陳平安只是看向那個周清高,“聽說周密收了你做關門弟子,那他以後就別想打開門見人了。如果換我是綬臣,現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頭,求你來當大師兄,只要別當小師弟,當大師姐都成。”

綬臣啞然失笑。

至於那些在半座城頭上練過劍、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託月山剩餘百劍仙,對於這個經常與龍君、離真“儒雅談心”的年輕隱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沒事,隔三岔五,誰練劍遇到瓶頸了,或是實在悶得慌了,劍修們就挪步去往龍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隱官大人,誰要是運氣好,能與那個傢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榮幸。不過年輕隱官露面次數極少,不是誰都能見着的,討句罵都很難,反正比破境難。

來了。

流白心中幽幽嘆息一聲。

陳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幫忙,浩然打蠻荒,勝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勝算,硬生生給你們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個打字。如果我在文廟說得上話,以後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讓你們一個當甲申帳輸聖,託月山躺聖,一個勤勤懇懇,用心謀劃,負責幫忙送人頭,明天送完袁首的腦袋,後天送緋妃的頭顱,送完飛昇境再送仙人,送得讓浩然天下應接不暇,估計都要忍不住勸你別送了,戰場上雙方好好打,這樣的戰功,感覺受之有愧。一個躺着躺着就當上了託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廟的最大功臣,該你們當聖賢。不過回頭我還是要問問文廟,你們倆是不是安插在蠻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連累給砍死了,我會篆刻兩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於玄倒抽一口冷氣。

好狠,兇殘。

火龍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劍氣長城啥地兒啊,風水可以啊,以前多悶葫蘆一小子,怎麼去了劍氣長城幾年,就這樣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隱官風采依舊。”

禮聖突然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抱怨我把你拉過來議事?”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境界足夠的老劍仙,能夠代表一部分的劍氣長城,但是絕對無法決定飛昇城劍修的選擇。

陳平安老老實實答道:“起先是有一點的,不敢說全然沒有。但是等到文廟宣佈恢復先生的身份,就沒有了。”

禮聖又問道:“說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爲第二個崔瀺?”

陳平安開始沉默。

當自己開口之後。

其實陳平安就已經感覺到自己腳下那條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條岔路,好像道路盡頭,就站着那個曾經離經叛道的大師兄,浩然繡虎。

直到那一刻,陳平安才真正理解爲何師兄崔瀺,當年爲何選擇外人眼中的欺師滅祖,爲何要脫離文脈,放棄文聖首徒的身份。

有些選擇,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負擔和愧疚。

比如這次文廟議事,一旦與蠻荒天下真正開戰,對於自家文聖一脈,其實長遠來看,是弊遠遠大於利的。

戰場上的任何傷亡,都會是文聖一脈的永久污點。任何一場戰役的失利,都會是陳平安和文聖一脈的“功業瑕疵”。

此後百年千年,都會被秋後算賬,被翻閱老黃曆,從文廟到書院,到每個山下王朝,會讓後世所有的讀書人,各持己見,雙方爭吵不已。就算文聖一脈從此開枝散葉,文脈能夠源遠流長,卻很難真正在書齋安心治學。不是說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複雜,一百個人中,哪怕只有兩個人不講理,就會被硬生生攪成一灘渾水,如果再多出幾個看似講理之人,多講幾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話,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說幾句煽風點火的風涼話?

所以先前某一刻,陳平安腦海中的一個念頭,就是脫離文聖一脈,暫時只保留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身份。

至於落魄山將來怎麼辦,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幾步。

其實很多事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裝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劍氣長城,能做的,都盡力了。陳平安可以問心無愧,因爲自己已經盡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願意好像從十四歲第一次離開家鄉後,就變得好像一個不是走在去往他鄉的遠遊路上,走到了,也還是個異鄉人。

他也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麼一大段歲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裡。練劍練拳之餘,可以想着心愛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夠爲一些劍氣長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夠聯手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劍修,爲飛昇城撰寫那幾本冊子,去幫助飛昇城在嶄新天下爭奪大勢。

那麼一個看似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會返回人間。

師兄崔瀺爲何在劍氣長城,會有那番自問自答?

“天下太平了嗎,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我看未必。”

斐然爲何能夠成爲託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主人?

這與陳平安當年突然被老大劍仙一舉提拔爲隱官,是不是很像?

綬臣,流白作爲嫡傳和劍修,爲何沒有跟隨周密登天?

周清高爲何一身氣象大變?哪怕對方刻意隱藏境界,但是陳平安對這個曾經的甲申帳少年,極其上心,當年雙方在崖畔遙遙相對,少年木屐,絕無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氣。

至於周密本人,當真無法吃掉袁首、緋妃在內的其餘王座?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着了。在尚未收回陽神身外身的白瑩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頭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經能夠吃掉一個蠻荒天下十四境的“陸法言”了。如果周密當真將全部賭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遺址,以周密的“獨-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幾頭王座、飛昇境大妖。

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個兩座天下大勢的均衡點。

周密哪怕已經遠離人間,可是蠻荒天下依舊會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會繼續悄然運轉。斐然,綬臣,託月山,其餘幾頭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戰後人心,也等於是周密的一顆棋子。

學生崔東山在教棋的時候,曾經笑着說了句,早年跟鄭居中下完彩雲局後,雙方有了兩個感想。

一個是覺得棋盤太小,只有縱橫十九道。

再一個,就是圍棋對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處,是打破規矩,再訂立規矩,對手卻只能死守規矩不變。

這纔是真正的無理手。

當時陳平安好奇詢問,“比如?”

“棋盤上,雙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這就是老規矩。黑吃了白,白子變黑留在棋盤上,還是不高明,因爲太明顯,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盤,作用卻等同於黑子,而且何時變化,得是棋手說了算。能夠做到這個,纔算走到了那個‘奉饒天下先’的境界。轉瞬之間,隨便屠大龍。或是於絕境處,起死回生。”

崔東山所說棋理,陳平安當然聽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親身經歷,是很難真正體會其中玄妙、兇險、神鬼莫測的。

這樣的浩然賈生,才值得託月山大祖,心甘情願拿出一座蠻荒天下,放心託付給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爲浩然天下守住了寶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終聯手託月山大祖,直接選擇保存底蘊,使得蠻荒天下的下策,好像變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還沒真正下完。其實只是進入收官階段。

斐然、周清高這些,依舊不是棋手,還沒有擺脫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來就該輪到周密坐鎮古天庭遺址,俯瞰數座天下的整個人間。

託月山要爲周密爭取到某個契機,比如百年之內,託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禮聖的補天缺!

捨得讓出蠻荒天下極多版圖,也一定要將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從山巔修士,到所有年輕修士,一併拽入戰爭泥濘當中。

但是託月山肯定需要保證一件事,蠻荒天下必須不能真丟了。這是一個極其微妙、極其講究分寸的選擇,蠻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丟掉,不然那個周密,就會成爲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一座換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懸天外。但是也絕不能讓讓浩然天下休養生息,任由禮聖恢復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時。

陳平安如果不是參加這場文廟議事,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憂心。

可既然來了。

怎麼辦?

那就乾脆速戰速決,打爛蠻荒天下,斬殺所有山巔妖族修士。贏得一個真正的萬年太平!

聽崔東山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經有人開始爲蠻荒天下說那公道話了,說它們那邊,天下貧瘠啊,是連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憐,所以來浩然,錯是錯,其實卻是情有可原的。

爭取讓師兄崔瀺都要覺得的那個“未必”,一鼓作氣,變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場戰事,註定只會更加慘烈。因爲周密根本不願意做什麼縫補匠,他要萬事萬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別說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連蠻荒天下的一切有靈衆生,山河版圖,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來。

既然如此,禮聖不合適說的,我來說。

禮聖問道:“不後悔?”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我們都要成爲強者,我們都應該爲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禮聖輕輕點頭,“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計較那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了,煩人是真煩人,都想動手打人了。”

老秀才與誰都好說話。

唯獨在至聖先師和他這邊,那是真會撒潑打滾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陰陽怪氣得半點不講道理。

陳平安無言以對,忍了半天,大概是習慣成自然,擔心那個萬一,只好試探性說道:“禮聖真要動手,也懇請挑個沒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禮聖不置可否,擡頭看了眼天幕,收回視線,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傾一次,天就塌不下來了。周密這個難題,崔瀺不是留給你這個小師弟的難題,而是給我們這些老人的。”

“這次拉你過來議事,就像你所想,確實是要你幫我說出那句話。”

“我年紀大,撂狠話,沒什麼意思。換個年輕人來說,更有……氣勢?”

“所以你別擔心,以後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幾分氣力就出幾分,文廟不是擺設。至於功勞什麼的,你也別學老秀才,這筆賬到底怎麼算的,從飛昇城到落魄山,你是當慣了賬房先生的人,應該很清楚,別跟文廟這邊裝傻。”

陳平安只是聽着,然後老老實實保持沉默。

禮聖嘛,說什麼都是道理。

禮聖一震衣袖。

天地氣象渾然一變。

一直被“朱厭”在內的某幾個大妖真名,壓得幾乎快要窒息的陳平安,突然瞬間如釋重負,重新變成了一襲青衫。

禮聖最後提醒道:“陳平安,稍後你還要參加下一場河畔議事。”

與此同時。

蠻荒天下那條直線上,一左一右,最兩邊,多出了兩位。

只不過並非通過託月山的鏡花水月現身,反而像是從文廟這邊,跨越那座蠻荒天下山河圖,走到了那邊。

白澤!

浩然九座雄鎮樓,鎮白澤的那個白澤。

十萬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託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後譁然,最終喧鬧震天。

絕大多數的妖族,無論是飛昇境大妖,還是身居某個顯赫位置的玉璞境,它們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齊,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禮,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開口,都是同樣一個說法,尊稱一聲白澤老爺。顯而易見,對於蠻荒天下來說,白澤,纔是那個最有資格擔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於白澤老爺爲何在萬年之前,選擇背叛蠻荒天下所有同類,在先前那場大戰之中,又爲何袖手旁觀,

怨氣歸怨氣,服氣依舊服氣。

道理再簡單不過,白澤活得夠久,足夠強大。

再說了,只要白澤老爺這次願意返鄉,那咱們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沒問題!

更何況,還有那個兩不相幫一萬年的老瞎子,竟然這次也選擇站在了蠻荒天下這邊。

不過浩然天下這邊,一左一右,同樣出現了兩人。

一個雞湯和尚,曾經護送那位爲浩然天下傳法點燈之人。有些佛書記載,正是老和尚爲其掌燈護法三十載。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斬龍之人。

因爲白帝城城主,已經轉身,與那位老者,低頭抱拳。

哪怕只是遙遙看見一眼的蠻荒天下的緋妃,都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何談浩然天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氣勢磅礴的大道壓勝。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雙眼凹陷,雙手負後,微笑道:“我就是看個戲,站哪裡不是站。”

一襲雪白長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個斬龍之人,今天終於恢復真實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輕的男子,好像與老瞎子針鋒相對,笑道:“殺誰不是殺。”

今天對峙雙方,浩然天下,蠻荒天下。

在兩者之間,又有一座屹立萬年的劍氣長城。

其實哪怕是文廟議事衆人,絕大部分山巔修士,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實從未真正瞭解過劍氣長城。

只是聽說那邊劍修如雲,那邊的人都會敵視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邊的人,就只是劍修,只有劍修。

不講道理。粗鄙不堪。只會練劍,是異類。

沒有悲歡離合。

那邊的生生死死,好像都與浩然天下關係不大。

因爲沒見過,沒聽說,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蠻荒天下山河圖的邊緣地帶,出現了最新的一條長線,是那劍氣長城。

接下來一幕。

哪怕是陳平安這種人,都開始老臉一紅……覺得禮聖這個手筆,太不講理了。

因爲那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是一座酒鋪,還有一對楹聯。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最後是那橫批:飲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邊聖人伏勝,“咋樣?”

伏老夫子只得“物歸原主”,無奈道:“絕了。”

左右伸手抵住額頭。

阿良感慨萬分,“好字,學我。”

青神山夫人會心而笑。

這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座酒鋪?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壺酒,開始飲酒。

因爲接下來一幅畫卷,是一堵牆,掛滿了木牌。

一塊塊酒鋪的太平無事牌。

不少無事牌,其實連陳平安都沒有見過。

因爲當時陳平安已經去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

再次重見天日,去往城頭,飛昇城已經飛昇離去。

花好月圓人長壽。劍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劍氣長城龍君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修。此人此生最後一次出劍,是高魁問劍龍君,是晚輩問劍祖師。

爲情所困,劍不得出。風雪廟魏晉。

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賬更好。陶文。

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風流不足誇,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然後那個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猶不盡興,偷偷摸摸,用了個化名作署名,又寫了一塊無事牌。

鬥詩一事,老子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二掌櫃除外。

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這是北俱蘆洲一位元嬰劍修寫的,戰死了。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此生無甚大遺憾。

韓槐子也戰死了。

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劉鐵夫。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位龍門境本土劍修,躋身了金丹沒多久,就戰死了。

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可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這塊無事牌,是唯一一塊正反兩面都寫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櫃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搖洲一位年輕金丹劍修所寫,反面是劍氣長城一位元嬰劍修所寫,後來雙方還成了朋友。

禮聖一脈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塊無事牌。

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爲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無事牌上兩句話,第一句是行書,第二句是蠅頭小楷。

一塊署名中將“仙”字塗抹、再改成“修”字的無事牌。

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劍仙司徒積玉,老子玉璞境,怎麼就不是劍仙了?

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北皚皚洲,鄧涼。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裡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放你孃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櫃。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託是什麼,不存在的。二掌櫃坐莊,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書香門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隱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門豪家子?我不信。

納蘭老賊,要麼滾遠點,要麼給白姑娘一個名分。

左右劍術比我略高一籌。

疊嶂姑娘,如果二掌櫃對你毛手毛腳,告訴我一聲,我去告訴寧姚。

這一遭,乘興而來,乘興而去。

次次都是我結賬酒水錢,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邊了,二掌櫃,給我個面子,爲那羣窮光蛋朋友破例賒欠一次,先行謝過。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經聽過,已經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間顏色如塵土。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的蟬鳴特別吵人,冬天路上積雪凍屁股。只是忘記了哪一年。

憑什麼我是劍仙他是元嬰劍修,五十歲的時候,我還是龍門境,他就是元嬰境。救我作甚?

怎麼會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輪明月?與老子一般打光棍嗎?

有些事,總是姍姍來遲。有些人,總是匆匆離去。喝酒真苦。

她那麼大的腚,那麼細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黃花黃,白雲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櫃,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燈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覺得不夠亮,有人覺得不算黑。還剩酒半壺,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狀元郎,是什麼東西,能當佐酒菜嗎?祖墳又是什麼?

對錯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頭,高過白雲。浩然有嗎?

城頭劍氣,龍蛇飛動。

幾天沒來大碗喝酒,無事牌怎麼這麼多了?

已負美人辜負劍。

呱呱墜地,大笑而去。

不是劍修怎麼了,偏要來這裡喝酒。

年復一年勤勉練劍,也沒練出個上五境。倒是喝那啞巴湖酒沒幾碗,就真喝成了個啞巴。

今天好像沒什麼可寫,下次喝過酒再補上。

最近二掌櫃不來蹭酒,買酒的姑娘們都少了,喝酒沒滋沒味啊。

牆上無事牌晃得厲害。可我沒喝醉。不比劍術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陳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劍仙,你不收我爲嫡傳弟子,憑良心說,是不是怕我劍術超過你老人家?

我們這邊,玉璞境都只是劍修,聽說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是什麼劍仙了,老子沒被綬臣砍死,差點被這種事笑死。

二掌櫃不是個娘們,真心可惜了。

今天換了件緊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寬的長凳上喝酒,好像隱官大人蹲在路邊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過了酒,劍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腳踢二掌櫃。

聽說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臉上塗抹胭脂水粉,得耗費半個時辰,那還不得有個七八兩重?真能好看嗎?

做過一個夢,不知是哪裡。

男女情愛,相互喜歡時,是圓圓鏡,團團月。情傷過後,就是一錘碎出無數月,好像沒那麼喜歡了,但是記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當說書先生的二掌櫃,有點瀟灑。

外鄉劍修,都早些回家。

陳平安是我家鄉人。

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

禮聖拂袖收起畫卷,笑道:“再議。”

至於雙方何時何地再議,這位讀書人都沒有說。

只是收起了文廟這邊的鏡花水月。

謀之在多,斷之在獨。

真正議事所在,還是是那座天庭遺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對視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爲陳平安不見了。

一條河畔。

不知爲何,三教祖師,並未現身。

禮聖。

亞聖。

文聖。

白澤。

老瞎子。

斬龍之人。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

雞湯老和尚。

道老二餘鬥。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歲除宮吳霜降。

還有幾位陳平安辨認不出身份的存在。

無一例外,除了陳平安,都會是十四境。

吳霜降微笑道:“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使勁揮手,“陳平安,是我啊。”

陳平安視而不見。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輕聲道:“聽聽就算。”

陳平安嗯了一聲,乾脆就蹲下身,嘗試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現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勁跺腳,“哎呦喂,前輩……個錘兒,原來是神仙姐姐來了啊。”

陳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顆頭顱。她身披一副金色甲冑。

(本章完)

892.第892章 壓壓驚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268.第268章 臨近倒懸山905.第905章 齊聚679.第679章 出門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28.第28章 財迷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946.第946章 挑山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76.第76章 背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130.第1130章 開戰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135.第135章 振衣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907.第907章 邀請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911.第911章 河畔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91.第91章 玉簪227.第227章 出劍了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608.第608章 思悠悠758.第758章 等個人153.第153章 心境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985.第985章 開山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679.第679章 出門54.第54章 大敵當前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1218.第1218章 就山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139.第139章 千奇(上)731.第731章 對峙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914.第914章 備戰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35.第35章 甘草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57.第57章 養劍葫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932.第932章 心聲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
892.第892章 壓壓驚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268.第268章 臨近倒懸山905.第905章 齊聚679.第679章 出門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28.第28章 財迷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946.第946章 挑山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76.第76章 背對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130.第1130章 開戰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135.第135章 振衣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907.第907章 邀請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911.第911章 河畔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91.第91章 玉簪227.第227章 出劍了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608.第608章 思悠悠758.第758章 等個人153.第153章 心境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985.第985章 開山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679.第679章 出門54.第54章 大敵當前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1218.第1218章 就山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139.第139章 千奇(上)731.第731章 對峙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914.第914章 備戰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35.第35章 甘草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57.第57章 養劍葫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932.第932章 心聲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