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

第1082章 青萍劍宗

陶然嚥了口唾沫,硬着頭皮,壯起膽子以心聲問道:“你真是那個誰?”

陶劍仙都沒敢直呼其名,太不像話。

陳平安笑着以心聲答道:“上次在燐河畔,不就已經說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我了。陶劍仙自己不信而已。”

你讓老子咋個信嘛。

半路上隨便見着個年輕男子,還腰間懸配雙刀,還青衫長褂布鞋的,然後自稱是陳平安,我就傻乎乎相信啊。

就像天邊人,突然走到眼前,又像書中人走出書中。

今天白衣佩劍的崔東山,在遠處朝陶然伸出大拇指,一旁的米大劍仙,正對着陶劍仙擠眉弄眼。

距離開宗慶典的吉時,約莫還有半炷香的功夫,陳平安快步向前,與觀禮客人們紛紛寒暄幾句,趁着這個機會,腦子一團漿糊的劍修陶然,左顧右看,給自己挑選了一處落腳地,最後陳平安牽着師侄鄭又幹的手,在一處位於最邊緣位置的“小山頭”停下身形,這些即將成爲仙都山青萍峰譜牒修士,說來好笑,大多數至今還不認識眼前這位青衫劍仙的真實身份,他們先前來到廣場後,就下意識聚在了一起,只是相互間也沒什麼可聊的,等到廣場人多了之後,顯然就更侷促拘謹了。

此刻陳平安抱拳笑道:“正式介紹一下自己,我姓陳,名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擔任落魄山山主,我是文聖一脈儒生,我的先生便是前不久恢復文廟神位的文聖,我也是崔東山,裴錢和曹晴朗他們幾個的先生。”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擺明上宗山主身份,與他們正兒八經對話。

陳平安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笑着介紹道:“鄭又幹,是君倩師兄的開山大弟子,我的師侄。”

此刻站在陳平安對面的一行人,除了那位桐葉洲山澤野修出身的金丹劍修陶然。

還有兩位地仙鬼修,是一雙道侶,精通陣法,吳鉤,蕭幔影。

三位來自舊玉芝崗淑儀樓的流亡修士,蘭貽,俞杏樓,傅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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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身份是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的亡國太子,元嬰境劍修邵坡仙。以及跟隨他走南闖北、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逃亡生涯的侍女蒙瓏,她如今已經改名爲獨孤朦朧,桐葉洲即將迎來第二位女子君主。這對主僕,崔東山先前就讓小陌幫着施展了障眼法。兩人身邊,還有來一位自北俱蘆洲打醮山的女修,石湫。

陳平安望向石湫,石湫抿嘴微笑,輕輕點頭。

陳平安再次抱拳致謝道:“仙都山創立宗門,從選址到建造,再到今天舉辦慶典,其實每個環節都是極爲倉促,能夠在短短時日之內,就讓仙都山諸峰有此規模,等於是平地起渡口,實打實的白手起家,諸位都辛苦了。”

撇開邵坡仙三位落魄山舊人不談,在燐河畔接管鋪子的劍修陶然,還有鬼修吳鉤和玉芝崗蘭貽這兩撥修士,都是被崔東山親自帶到仙都山的,故而可以算是追隨崔東山一起開山立派的元老了。雙方之前主要是在風鳶渡船和渡口營建兩事上邊出力,其中一條跨洲渡船的風鳶,無論是成員數量,還是戰力,本身就相當於一座山上小門派了。

渡船之上,崔東山精心煉製的符籙傀儡、金甲力士,數量近百,分別取名爲雨工、金師、挑山工、摸魚兒等,它們無論是皮囊,還是心智,都與真人無異。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維修和渡船航線上的地理勘察,後者的主要職責,其實也就是在桐葉洲各地山河,去“尋寶撿漏”了,它們因此被崔東山封了個臨時設置的官職,“山水點檢”,而精通陣法的吳鉤和蕭幔影,就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運轉。

陳平安與邵坡仙以心聲說道:“我見過山君晉青了,你們在燐河畔立國一事,回頭我們細聊。”

邵坡仙笑着點頭致謝一句。

陳平安笑問道:“何時躋身上五境?”

邵坡仙滿臉愁容,“難。”

除了這些根腳古怪的“山水點檢”,另外還有兩百多具品秩遠遠低於雨工、摸魚兒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數量多達兩百,擔任苦力,之前營造仙都山府邸、渡口,都是它們在出力,而玉芝崗淑儀樓出身的三位修士,先前臨時身份是渡口督造官,三人年紀都不大,百餘歲,他們如今境界也不高,兩觀海一洞府。

其實在陳平安到來之前,他們仨就都被徹底嚇傻了。

因爲身邊衆多觀禮客人的閒聊,誰都沒有刻意用上心聲言語,比如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並不陌生,在渡口那邊經常能見面,知道她叫裴錢,但是如何能夠與那個名聲鵲起的女子大宗師“鄭錢”掛鉤?等到通過裴錢與那個被她敬稱爲“徐劍仙”的男子,聊起了什麼金甲洲戰事,提到了曹慈,鬱狷夫等人,裴錢還主動提起了自己曾經偶遇一位身穿紫衣的老神仙,符籙於玄!如此一來,男子的身份便水落石出了,正是那位被譽爲“劍仙徐君”的金甲洲大劍仙,徐獬。這位皚皚洲劉氏客卿,跨洲來到桐葉洲後,就在驅山渡那邊落腳,按照幾封山水邸報的小道消息,聽說是爲了防止玉圭宗對劉氏幾條渡船下絆子,玉圭宗那邊專門派出了祖師堂供奉王霽,去與這位“劍仙徐君”在驅山渡針鋒相對。

很湊巧,王霽今天也來了,而且還帶着那個瞧着還不到十歲的孩子,竟然是玉圭宗九弈峰的新任峰主。

蒲山黃衣芸。

她被選爲桐葉洲歷史上十大武學宗師之一,與武聖吳殳是如今桐葉洲碩果僅存的兩位止境武夫。

還有那個老人,竟然是如今桐葉洲十大王朝之首,大泉王朝當今女帝姚近之的爺爺,老將軍姚鎮。老人身邊兩位,一位是禮部尚書,至於那個瘸腿斷胳膊的年輕男子,則是大泉蜃景城的府尹大人。

此外,以及自稱是中土神洲鐵樹山修士的。還有來自北俱蘆洲趴地峰的兩位道士,那可不就是那位火龍真人的再傳,甚至都有可能是嫡傳弟子?

他們是與崔仙師事先說了,可以保證聲名狼藉的三人,在保留玉芝崗譜牒修士身份之餘,能夠在仙都山這邊混口飯吃,至少不用在外晃盪,受盡白眼。畢竟玉芝崗的宗門覆滅,屬於開門揖盜,最終被一頭舊王座大妖切韻帶頭登山,屠戮殆盡,尤其是貌美女修,下場極慘,但是如今幾乎所有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他們玉芝崗是咎由自取。

其實蘭貽三位同門,對此已經足夠心滿意足了,不好說對那位崔仙師如何感恩戴德,可要說對仙都山由衷心懷感激,絕對是半點不誇張的。即便崔先生說話直接,早早挑明瞭意圖,就是看中了他們那門淑儀樓秘傳的獨門手藝,又有什麼關係呢?有個安身之地,還能細水流長一起分賬掙錢,何況崔仙師不會與他們索要那份煉製符籙美人的淑儀樓秘法。

陳平安沒有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三人說道:“你們只管在仙都山這邊安心修行,哪天想要恢復舊有身份,等到你們覺得方方面面時機合適了,到時候哪怕是主動提出要脫離仙都山譜牒,我可以代替崔東山與你們保證,仙都山這邊不會有任何阻攔,重續玉芝崗淑儀樓的香火傳承一事,甚至重建玉芝崗,仙都山會略盡綿薄之力,此外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在我們仙都山這邊,日久見人心,信得過崔宗主和仙都山,到時候雙方就正式結爲山上盟友。在這之前,你們可以主動尋找流散各地的玉芝崗修士,仙都山會拿出一座山峰,作爲臨時道場,專門安置他們。”

蘭貽三人,彷彿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光憑他們,連個地仙修士都沒有,在有生之年,重建淑儀樓都是一種莫大奢望,更別談爲整座玉芝崗祖師堂重新續上香火了。

崔東山會心一笑。先生顯然是故意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先生是要爲玉芝崗覆滅一事,作出自己的一番蓋棺定論。

大概在先生看來,若說時逢亂世,註定容不下一個可謂昏了頭的玉芝崗,那麼未來的太平世道,桐葉洲就必然不可缺少一個玉芝崗。

因此不管整個桐葉洲如何看待玉芝崗那場變故,從寶瓶洲落魄山,到桐葉洲青萍劍宗,願意爲玉芝崗重續香火。

崔東山神采奕奕。

這就很好了。

先生管的越多越好。

怕就怕先生徹徹底底當了甩手掌櫃,從今以後,對仙都山不熱心,愛答不理的,那自己這個得意學生,當得多揪心啊。

崔東山來到陶然身邊,拿手肘撞了一下身邊的陶劍仙,以心聲笑道:“陶劍仙,告訴你幾個事唄,首先,姜尚真是咱們仙都山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過用了個化名叫周肥。姜老宗主在咱們落魄山,脾氣老好了,口碑很結實的,所以你要是當上了仙都山的祖師堂成員,罵他幾句又如何,他不好還嘴的。驚喜不驚喜?”

陶然繃着臉,默默告訴自己,連“陳平安”都是真的陳平安了,罵不罵姜尚真啥的,小事情。

“再就是那個你怎麼看怎麼礙眼的餘米,就是米裕,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意不意外?”

陶然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瞥了眼……米裕,陶劍仙笑容尷尬,下意識揉了揉腰,總覺得涼颼颼的。

其實從陳平安,到小陌,再到米裕,都已經被陶然罵過了。

作爲淑儀樓師姐的蘭貽喜極而泣,哽咽道:“陳先生何必如此厚待我們三個籍籍無名之輩。”

陳平安給出自己的答案,“不談那場慘烈變故的功過是非,也不說鑄成大錯的既定事實,我只說一事。若無惻隱,何必開門。”

陳平安說道:“路途坎坷,任重道遠,在這個過程裡邊,肯定會有很多的非議,你們要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了。”

隨後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要是你們哪天放棄了這個念頭,覺得實在太過艱難,竭盡心力,依舊力所未逮,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們仙都山也歡迎你們就此 屆時青萍峰祖師堂,會爲你們某人專門安排一張椅子。”

蘭貽,俞杏樓,傅祝,三人與陳平安和崔東山兩位宗主作揖致謝。

吉時已到。

曹晴朗掏出鑰匙,打開青萍峰祖師堂大門。

陳平安和崔東山,先生學生兩人並肩走入大門,跨過門檻,率先走向前方的祖師堂正殿。

作爲仙都山的祖山,青萍峰祖師堂內,此刻只懸掛一幅畫卷。

上宗祖師,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青衫背劍,頭別玉簪。

極其傳神。

崔東山到底還是沒有按照先生的意思,將霽色峰祖師堂三幅掛像,居中懸掛,然後將他和崔東山的畫像,分別懸掛着左右最兩端的位置上。

今天仙都山建立下宗的慶典,還是照舊,與之前上宗落魄山一樣,都沒有什麼繁文縟節,顯得極爲簡單,毫不繁瑣。

祖師堂內,一左一右,各自擱放了兩排的椅子。

一上宗,落魄山。一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邊是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張嘉貞。

後排座椅,納蘭玉牒,白玄,孫春王,柴蕪。

總計十二人。

另一邊有崔東山,仙人境。米裕,仙人境劍修。崔嵬,元嬰境劍修。種秋,遠遊境巔峰武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曹晴朗,金丹修士。陶然,金丹境劍修。

後排則有邵坡仙,元嬰境劍修。蒙瓏,石湫。蔣去。於斜回,程朝露,何辜。吳鉤,蕭幔影,兩位地仙鬼修。蘭貽,俞杏樓,傅祝。

總計十九人。

上下兩宗成員,加在一起有三十一人。

在左右兩邊各兩排椅子之後,又有觀禮客人的座位,一撥是桐葉洲本土人氏,在崔東山身後,一撥是外鄉人,在陳平安這邊。

大泉王朝姚鎮,府尹姚仙之,禮部尚書李錫齡。太平山山主黃庭,護山供奉於負山。蒲山草堂,山主葉芸芸,掌律檀溶,薛懷。

玉圭宗的老祖師張豐谷,供奉王霽,九弈峰峰主邱植,韋姑蘇,韋仙遊,雲窟福地姜蘅。裘瀆,胡楚菱。鍾魁,庾謹。鎮妖樓青同。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樑爽,馬宣徽。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翩然峰白首。鐵樹山果然,談瀛洲。鄭又幹。金甲洲大劍仙徐獬。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中土神洲玄密王朝,鬱泮水。

兩撥觀禮客人,總計三十五人。

兩邊的觀禮座位安排也極有意思,因爲根本就沒有安排,人人隨便落座就是了。

上次落魄山霽色峰,負責遞香火的,是陳暖樹和周米粒。

這一次青萍峰,換成了曹晴朗和周米粒,各自手捧一隻香筒。

而上一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是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觀禮之人在後。

這一次下宗敬香儀式,除了身爲上宗祖師的陳平安,無需敬香之外,一襲青衫,只是站在左邊爲首的位置上。

衆人依次敬香過後,各自找椅子落座。

鍾魁明顯可以感受到陳平安的尷尬。

太年輕有爲,也不好啊。

一個人杵在那兒,然後被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劉氏財神爺,鬱泮水幾個敬香的箇中滋味,想來是不足爲外人道也。

胖子庾謹倍感無奈,總覺得自己吃大虧了。只是一想到鍾魁還要爲自己,與陳平安那邊討要回五成家底,也就忍了。

張山峰也在忍住笑。

青同覺得挺有趣的。

之後崔東山便帶着曹晴朗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按照約定俗成的山上規矩,先去揭開山門和祖師堂的兩塊匾額幕布。

青萍劍宗。

在青萍峰山腳那邊,還得老老實實架好梯子,懸掛起吳霜降贈送的那副楹聯。

然後才返回祖師堂。

如果不是仙都山有意一切從簡的緣故,接下來就還會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修士,擔任類似唱名官的職務,負責大聲朗誦一些未能親自到場的宗門祖師、仙府掌門和王朝君主的各類賀詞。一般浩然天下的下宗典禮,因爲有上宗的底子和各路香火情在,可能光是這一個環節,往往就會耗費半個時辰甚至更久,因爲賀詞往往動輒多達百餘份之多。

跳過這個環節,崔東山開始按部就班介紹起所有在座諸人,先從上宗落魄山開始,再是青萍劍宗譜牒修士,最後就是觀禮客人。

接下來就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宣佈青萍劍宗的祖師堂成員。

陳平安。首任宗主崔東山,掌律祖師崔嵬,首席供奉米裕,執掌一宗財政的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鉤,蕭幔影。

之後是崔東山以宗主身份,爲青萍劍宗正式邀請太平山黃庭,擔任首席客卿。蒲山葉芸芸和大泉姚仙之,爲記名客卿。

再邀請青同,裘瀆,皆擔任青萍劍宗記名供奉,以及今日未能到場蒞會的劍修曹峻,擔任末席供奉,三人等於是補任青萍峰祖師堂成員。

客人們的觀禮一事,到此就算收官結束了。

之後就要開始舉辦青萍劍宗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

成員有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

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鉤,蕭幔影,裘瀆。

再加上五位祖師堂擁有座位的供奉、客卿,青同,裘瀆。黃庭,葉芸芸,姚仙之。

陳平安親自將觀禮衆人送出祖師堂,除了極少數留在了廣場,都開始返回密雪峰各個府邸宅院。

沒有着急返回祖師堂,陳平安來到留在山頂的劉聚寶和鬱泮水這邊,笑道:“多有怠慢。”

劉聚寶笑着打趣道:“不用去跟動輒上百號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從頭到尾當個閒人,如此輕鬆愜意的觀禮,我倒是希望多參加幾次。”

鬱泮水看了眼渡口那邊,笑呵呵道:“隱官大人,那條風鳶渡船,還不錯吧?”

陳平安笑道:“再來一條就更好了。”

鬱泮水急眼了,埋怨道:“不去挑肥,專門揀瘦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生意經。”

崔東山跳起來一把摟住鬱泮水的脖子,扯得後者只得低頭哈腰,“鬱胖子,你不肥誰肥。”

劉聚寶輕輕咳嗽一聲,某人終於捨得從某處收回視線,趕忙笑着與隱官大人打招呼。

陳平安看着劉幽州,點頭笑道:“桂花島一別多年,很是想念。”

當年雙方都還是少年。

仙都山青萍峰高聳入雲,站在山頂眺望遠方,視野中雲海滔滔。

一襲青衫白雲上,萬景都歸兩目中。

————

玄都觀內,一個好像每個季節都能養出膘來的胖子,腰懸一枚老觀主親自賜下的關牒桃符,便可以無視那些足可讓一位飛昇境修士鬼打牆的玄妙禁制,晏琢屁顛屁顛找到孫道長的道場,是一座大名鼎鼎的“觀內觀”,輕輕敲響大殿朱門,試探性問道:“老觀主,在閉關麼?忙不忙?”

屋內傳出一個不耐煩的嗓音,“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晏琢在門外搓手道:“我在來時路上,認識個世外高人,不穿道袍不戴道冠道巾,反而頭簪鮮花,老觀主幫忙掌掌眼?如果對方人品過硬,說不定就是一樁源源不絕的大買賣,一本萬利!”

晏琢剛剛出了一趟門,美其名曰外出歷練,其實就是遊歷玄都觀的一衆旁支道脈、藩屬山頭。

之前在玄都觀這座祖庭之內,晏琢沒啥感覺,反正隔三岔五就能在桃林裡邊瞧見老觀主一面,搬倆板凳坐在溪澗裡,一起喝個小酒兒,至於雙方差了七八個輩分什麼的,孫道長不講究,晏琢就不客氣,孫道長不當回事,上行下效,那些高功真人對晏琢就更客氣了,再加上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道官多背劍或是佩劍,自然而然就讓晏琢有了一種錯覺。

好像還在家鄉,還在劍氣長城。

輩分,境界什麼的,都可以不用計較。

結果等晏琢真正離開玄都觀,到了外邊的廣闊山河,才知道玄都觀一脈祖庭出身的度牒道士,出門在外,很有牌面的,那些個孫道長徒孫、玄孫輩的各國一觀之主、護國真人,在蘄州各地開枝散葉,見着了這個年紀輕輕的胖子,都不用晏琢搬出那套準備好的說辭,就對這個來自祖庭的年輕胖子極爲禮重客氣。

其實是晏琢誤會了,不是所有從玄都觀走出的譜牒道官,都有此待遇的,那些道門仙其實真是在好奇一事,這個胖子,到底與老觀主是啥關係,所以他們都用一種“老觀主該不是在外邊找到了私生子帶回家”的玩味眼神,打量着那個比較面生的晏姓劍修。

畢竟敢打那片桃林主意的玄都觀道士,不多的。

老觀主一貫秉持某個宗旨,既然收了弟子,師門這邊自己不教,難道讓他們跑到外邊,再讓外人教做人的道理嗎?

再加上老觀主某些獨樹一幟的鮮明作風,順帶着整個玄都觀在青冥天下,都是獨一份的,白玉京地界之外,大可以橫着走。

至於晏琢的真實身份,作爲諸脈祖庭的玄都觀這邊,一直沒有對外宣揚,有意隱瞞此事。老觀主不提這茬,誰敢往外泄漏消息。

故而即便是如今的玄都觀裡邊,知曉晏琢來自劍氣長城的道官,連同道號“春暉”的道觀“門房”韓湛然在內,不會超過十人。

反正玄都觀也從不缺少故事和談資。

孫道長嗤笑道:“是那個喜歡扮婆姨的瘋癲漢?”

聽說這廝一路晃盪到了蘄州邊境那邊才停步,真是個狗鼻子,這不師姐一出關,立馬就飛奔過來了。

不過對方還算懂點規矩,沒有直接進入玄都觀地界。畢竟玄都觀與他所在的山頭,不太對付,這傢伙約莫是擔心被套麻袋。

至於晏胖子嘴上所謂的買賣,還不是去禍害那片桃林。

晏琢一開始騙到個大傻子的笑容逐漸凝固。

沉默片刻,晏琢跳腳大怒道:“莫不是個騙子?真是造反了,都敢坑蒙拐騙到咱們玄都觀的門口。我這就喊上湛然姐姐,與他討要個公道去!”

原來對方揚言,晏琢精心製造的桃枝筆、桃符牌、桃葉書籤等物,他可以幫忙賣到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去,保證能掙大錢,雙方分賬三七開。只要晏仙官點個頭,以後就可以等着收錢了。

此外玄都觀不是每年還有一筐筐的桃子嘛,反正年年有,你們玄都觀的道官們吃又吃不完,送人不收錢,何必浪費,永州大大小小的仙府、道館那麼多,簡直就是每天都有慶典,有慶典,就需要一簸箕一籮筐的仙家蔬果,在整個青冥天下都鼎鼎大名的玄都觀仙桃,能愁銷路?

晏琢就覺得可行,對方膽子再大,靠山再高,總不至於敢騙到咱們玄都觀頭上吧?

“他是怎麼跟你自報名號的。”

“這傢伙自稱青零,有名無姓,也沒個道號啥的,說自己就只是混江湖久了,道上的朋友多,都願意賣他幾分薄面……”

聽到這裡,屋內老觀主嗤笑一聲,這是混黑幫呢,還道上朋友多。

“我問他境界如何,他老實交代了,是個仙人境,來自永州首屈一指的山頭,在他家門派裡很有威望的,而且我看他身邊帶着三個隨從,瞧着好像都是些陸地神仙,大概是怕我不信,這位青零道友,還主動要求將一支隨身攜帶的鐵笛,算是作爲押金,我沒敢收。他就報了個收信地址,估計這會兒,還等着我的消息呢。”

孫道長笑了笑,猶豫要不要將此人的消息告知師姐。

此地其實就是玄都觀的祖師殿,天下道門劍仙一脈所有枝葉的根本之地。

大殿內懸掛着道觀歷代祖師爺的畫像,得有四五十幅之多。

白玉京之外的天下宗門以及子孫廟道觀,掛像一事,也看各自底蘊高低,不一而論,有些是金丹道士,去世後掛像就可以在祖師堂佔據一席之地,享受香火,但是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就需要是玉璞境修士起步了。

只因爲他這位當代觀主,道法夠高,活得夠久,佔着茅坑不拉屎實在太多年,所以衆多掛像上邊的“祖師”,其實輩分都要比孫懷中低。

祖師殿內的掛像,按照輩分,從高至低,依次排列,最終就像一座寶塔。

牆上較高處,有三幅掛像,是空白,並列兩幅,分別屬於未來的觀主孫懷中,師姐王孫。

就像一種“虛位以待”,在青冥天下,不算如何奇怪,這就跟市井坊間,老人不忌諱談論生死,在世時就會爲自己早早備好棺材是一個道理。

一座山上仙府祖師堂,空白掛像越多,自然就意味着這座門派的在世祖師越多。

祖師殿大門緩緩打開,孫道長跨過門檻,走出大殿,撫須眯眼,“他是找貧道的師姐而來。跟你找買賣,就是個添頭,把你當塊敲門磚了。”

在開門時,晏胖子低下腦袋,不去看大殿內的光景,等到關上門,晏琢重新擡頭,問了個很務實的問題,“觀主,能不能與我說句到底話,我跟他合夥,真能掙着大錢?”

孫道長點頭道:“能。”

晏琢聞言如釋重負,“只要不是騙子就好,這種高人,多認識幾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事。”

孫道長笑道:“這個龍新浦,不喜歡待在山上好好修行,最喜歡跑去江湖裡邊攪混水,時日一久,就被那些眼窩子淺的,尊稱爲‘龍師’了,只是與林江仙的那個‘林師’相比,含金量差得有點遠,反正龍新浦臉皮厚,就算有那不怕死的,願意喊他一聲龍掌教,他一樣敢收下。”

那個化名青零的老道士,真名龍新蒲,是那永州境內兵解山的一位老祖師,如果按輩分算,還是當代山主的太上祖師。

兵解山是永州數一數二的山頭,作爲兵解山碩果僅存的“同輩老人”,自稱在門派裡邊有威望,雲遊在外略有薄面,確實不算吹牛不打草稿。

不過兵解山這地兒,風氣比較怪,修士道齡都不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說法,而且也不是越老越能打。

因爲那邊的修士不夠長壽,所以此人的輩分,實則佔了大便宜,否則要說玄都觀、採收山這些宗門裡邊,有個觀主、宗主的太上祖師,傳出去,還不得嚇死人?

畢竟能活個五六千年,境界能低到哪裡去?

這個兵解山的龍新蒲,與師姐是同鄉,還是同年,都來自永州境內一個小地方。

可要說境界,修行資質,打架本事,比起自家師姐,又都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廝在外晃盪,沒餓死,也沒被人打死,就靠一張嘴。先後三次跌境,也都是嘴巴沒把門惹來的禍事。

晏琢好奇問道:“這位前輩,是奔着觀主的師姐而來?這裡邊,有說頭?”

孫道長瞪眼道:“不該問的就別問。”

你小子要是大嘴巴亂傳話,以師姐的脾氣,不會跟你這個小輩計較什麼,那麼回頭師姐收拾的,就是貧道了。

當年道齡不大的時候,也沒啥,如今好歹是一觀之主了,多少要點面子,每天伸手捂着半邊臉出門,不像話。

孫道長帶着走出這座屬於禁地的觀內觀,隨口問道:“出門一趟,有何感想?”

晏琢感慨萬分道:“威風八面,走到哪裡都吃香,好得很,不枉費我慧眼獨具,早早相中了老觀主的玄都觀,在這件事上,董黑炭就不如我了。”

其實這就要歸功於年輕隱官的舉薦了,否則滿身銅臭的晏胖子,在那規矩森嚴的白玉京,在生財有道這條路上,恐怕空有十八般武藝,也沒有太多的施展餘地。

林江仙的鴉山,在那汝州的地位,靠着人多勢衆,又是赤金王朝鼎力扶持的江湖門派,鴉山嫡傳武夫,在那一洲山河,當然可以橫着走。

而玄都觀在這蘄州,也是當之無愧的……扛把子。

不像殷州,自古就有兩京山和大潮宗敵對相峙,勢同水火。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兩家人成了一家人,而且還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種一家人。山上宗門聯姻,多是弟子們相互間看對了眼,然後喜結連理,哪有兩位一宗之主結爲道侶的?這在青冥天下,確實是頭一遭。

翥州,亦有采收山,與道家符籙祖庭之一的青祠宮爭鋒。

就算是幽州那邊,不也有個守山閣,能夠與地肺山華陽宮闆闆手腕。

很難說是誰一家獨大。

永州則有仙杖派和兵解山,兩個頂尖宗門仙府,始終在爭那個一州魁首的位置。

當然那白玉京,是整個青冥天下的主人,即便是玄都觀,與之對比,還是極大差距的。

甚至可以說青冥天下所有的宗門,都是白玉京的“外門”藩屬。

晏琢問道:“老觀主,我能跟他做買賣嗎?”

孫道長嗯了一聲,“隨你,錢財往來,買賣而已,這裡頭沒什麼忌諱。”

何況玄都觀與兵解山的那點舊怨,在孫懷中看來,談不上死結,只是兵解山那個當代山主死腦筋,鑽牛角尖,自己不肯出來。

孫道長問道:“當真就這麼喜歡賺錢?”

晏琢笑道:“喜歡是真喜歡,打小就喜歡,況且修行練劍之外,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幫着分分心,走走神。”

孫道長點點頭,“蠻好。”

如果有機會,通過這樁買賣,能夠讓雙方緩和關係,以後舉薦晏琢擔任玄都觀祖庭的賬房執事,好歹自己也有個說頭。

免得被誰說成是任人唯親,如今玄都觀暫時又不缺掃地道士。

孫道長說道:“你去喊上狄元封和詹晴,跟着貧道一起出門散散心。”

晏琢點頭答應下來,這就去喊那倆福緣深厚的幸運兒。

晏琢試探性問道:“我先飛劍傳信給那位兵解山老前輩?”

孫道長搖頭道:“不用。”

孫道長上次陰神出竅遠遊,再次遊歷了一趟浩然天下,最終在北俱蘆洲那邊收了兩個親傳弟子,一併收入袖裡幹坤當中,帶回玄都觀。

只是名義上的親傳,丟了幾本道書幾篇仙訣給他們,其實真正爲雙傳授劍術、道訣的,是“門房”韓湛然這樣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孫道長的說法,給人傳道當師父,貧道有個缺點,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兩個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的外鄉年輕人,哪敢有任何怨言。

只覺得能夠與一位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搭上關係,即便只是有個有名無實的師徒名義,已經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幸事了,實在不敢奢望更多。

況且只要是玄都觀祖脈道士,修行都安心。至少誰都不用擔心在外被人欺負。

老觀主孫懷中,就像一棵參天古樹,遮風擋雨,庇護着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樹蔭裡邊避暑納涼,只需要專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說是你們師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們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門散心去。人比人氣死人,這倆同齡人,作爲老觀主的嫡傳,在玄都觀裡邊,輩分高得無法無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結茅修行。狄元封兩個,見到了這個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覷心思,二話不說,立即跟着晏琢去覲見師尊。

當年在他們家鄉的北俱蘆洲,一處仙府遺址,狄元封和詹晴,切身領教過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風格。

難怪能被自家師尊稱呼一聲陳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們事後得知,對方竟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開始各自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以及因禍得福了,愈發珍惜如今穩穩當當的修道歲月。

晏琢笑道:“以後陳平安來了玄都觀,你們三個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還不得好好喝頓酒?這酒水,有無想法?我可以幫你們早早備好幾壇仙家酒釀,價格嘛,好說,保證原價!”

狄元封不搭腔。

詹晴卻是笑道:“這敢情好,就有勞晏兄多費心了。”

其實與狄元封他們的初次相逢,也是陳平安繼誤入藕花福地之後,首次壯起膽子,主動學那山上修士進入山水秘境,尋道訪仙,追求機緣。

如果只看結果,陳平安當然收穫頗豐,但要說過程之兇險,也確實讓人心有餘悸。在這之外,陳平安又等於無形中接下了一樁分量不輕的因果。在那山巔小道觀內,供奉着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實身份,正是玄都觀孫道長的小師弟,當年被白玉京二掌教,餘鬥穿法衣攜仙劍,親自問道、問劍玄都觀,死在真無敵的劍下之人,便是這位玄都觀道官。

而此人的嫡傳弟子宋茅廬,更是一個被譽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道士。

按照當年在龍宮小洞天鳧水島,火龍真人的說法,這位按輩分屬於老觀主師侄的道士,曾經以永州作爲大本營,聚攏起了白玉京之外將近六成的道門法脈。這個說法,當然會有一定的水分。因爲天下最頂尖的那一小撮宗門、仙府,當年並未真正與宋茅廬結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約,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沒有與永州聯盟,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夠驚世駭俗了,就像當時火龍真人用了一個比喻,擱在我們浩然天下,這就像有個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與中土文廟分庭抗禮。

而宋茅廬的師尊,孫道長的師弟,這位飛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陳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關鍵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觀主收入袖裡幹坤,好似一場雞犬升天,化虹而起,飛昇青冥天下,其實當年原本彩雀府女修柳瑰寶,她也差點成爲老觀主的親傳弟子。

晏琢滿臉好奇道:“啥時候咱們兄弟幾個喝個小酒,給我好好說道說道當年那場遊歷,是怎麼認識的陳平安。”

因爲陳平安的關係,晏琢跟他們特別親。

至於這兩位是怎麼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着答應下來,說當然沒問題,狄元封則倍感無奈,他實在是不願多提那個老奸巨猾、掙錢不要命的“陳好人”。

當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間懸佩一件祖傳之物的寶刀,曾經與一位邊關武將出身的家族供奉,學了點刀法,他曾經用了個嘉佑國秦巨源的身份,當然是與後者栽贓嫁禍潑髒水了。一路上先後認識了“孫道長”,黃師等人,幾個不受待見的山澤野修,合力求財,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去搏命求個大富大貴了。反觀詹晴,作爲北亭國小侯爺,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薄情郎,當初竹杖芒鞋,腰別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貴公子做派,拎着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簡直就是去遊山玩水的。

至於老觀主,爲何願意收他們爲徒,帶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還一頭霧水,渾渾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觀內,莫名其妙就會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師伯師叔,甚至是師伯祖、師叔祖,甚至還曾被人畢恭畢敬喊那太上師伯、師叔祖的。

只是兩位同門之間,其實如今關係也一般,說到底,雙方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當然只是他們自己這麼覺得。

詹晴小心翼翼問道:“晏兄,那位隱官大人,作爲外鄉人,最早是怎麼在劍氣長城那邊立足的?”

晏琢認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誠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時候,孫道長找到了師姐王孫,試探性問道:“兵解山的那個龍新浦,找上門了,你要不要見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對方是打着同鄉敘舊的幌子,就免了,不見。如果你覺得他是來跟我們玄都觀談事情,而且比較重要,反正你纔是觀主,我這邊無所謂。”

孫道長問道:“如果對方兩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孫說道:“當然是公事大過私事,見一面無妨。”

孫道長如釋重負,沉默片刻,沒來由感慨一句,“師姐,我們師父,是個有晚福的人。”

作爲孫道長和師姐王孫的師尊,那位道號“清源”的老道士,是壽終正寢,屬於無疾而終。幾個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個幾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孫點頭說道:“虧得師父走得走,不然多活幾年,要被我們幾個活活氣死。”

哪怕是提到師尊,王孫說話還是沒什麼忌諱。

孫道長笑道:“你們一個個的,當年都不樂意接過師尊的位置,繼任觀主,我一直懷疑,師尊當年選我,是不是師姐你這邊,與師尊偷偷說了什麼?”

“沒證據的事情,少胡說八道。”

王孫坐在桃樹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長劍,教訓道:“當師弟的,沒大沒小。”

孫道長啞然失笑。

當年被玄都觀上任觀主,“清源”道長,被老真人同時領進玄都觀修行的一撥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後,這位老真人就再沒有收取嫡傳了。

不過是七個孩子,結果其中光是飛昇境修士,後來就有三個!

除了剛剛“出關”的王孫,現任觀主孫懷中,還有雙方那個喜好手持行山杖、負笈雲遊的小師弟,家鄉來自一個盛產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貧寒,名叫黃柑,後來道號“青李”。

三位同門,孫懷中,師姐王孫,師弟黃柑,都先後躋身了飛昇境,也曾分別擔任玄都觀住持,首座,都講。

故而上任觀主最後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後世視爲玄都觀歷史上,最爲豐收年景的一個“大年份”。

即便是擱在整個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黃曆書頁中,也註定屬於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老秀才上次帶着一個虎頭帽孩子,做客玄都觀,就專程來這祖師殿,給上任觀主敬了三炷香。

掛像上面的人,與掛像以外的敬香客,雙方都擅長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與上任觀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樁不淺的道緣。

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老道士第一次爲入室弟子們正式傳道授業,就是丟給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孫只是看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開篇六字,她就合上了書籍。

那年還只是在玄都觀擔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頷首而笑。

讓她可以玩去了。

當時還扎兩羊角辮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離開屋子,獨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孫懷中在內的同門師兄弟,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對驚爲天人。

孫懷中事後問師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師姐的解釋是我又不認識字,師父丟給我一本書算咋回事。

孫懷中還就真信了,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啊。

確實,家鄉是那永州的師姐王孫,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讀書識字,並不意外。

反觀孫懷中他們這撥大多出身不錯的修行胚子,別說認字,就是各脈道書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認修道資質最好的小師弟黃柑,不到十歲,早就熟讀整部道藏了。

孫懷中是多年之後,才知道真相,原來師姐就只是覺得剛認識沒多久的師弟“小孫”,年紀再小,可好歹是個修道之人,竟然能問出這種白癡問題,瞧着怪可憐的,她就隨便找了個蹩腳藉口安慰他罷了。

反正在那些年裡,師姐每次看到孫懷中,就都眼神格外“和善”,也從不冷着臉,多半是當個需要她可憐可憐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後王孫的修行路,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完全就是碾壓同輩,一騎絕塵,都只能遠遠看着那個王孫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觀所有徽字輩的道士們,就都認命了,明擺着沒法比,那就不跟王孫比。

切磋道法,探討義理,誰都不找那個王孫。

王孫先是碾壓同輩,繼而是追上師輩,然後是徽字上邊的兩個輩分,其中不乏驚才絕豔的修道天才,結果都被王孫一一超越。

後世評價王孫的“總角聞道”一說,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爲修道資質僅次於王孫的小師弟黃柑,進入玄都觀之前,有那一句“當是天仙”讖語,反而是修行最爲遲緩的一個。

至於孫懷中,在那段無憂無慮的修道歲月裡,自認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類拔萃,既然有師姐王孫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沒了意思,至於後來被說成是什麼大器晚成,厚積薄發,聽着也當是些罵人的話了。

玄都觀祖庭這邊,在那撥徽字輩道士成長起來之後,玄都觀作爲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其實在蘄州,是一處出了名與世無爭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紅塵,跟外界打交道極少。

等到徽字輩道官開始成長爲玄都觀的中堅力量,紛紛佔據道觀要職,原本清靜高妙的玄都門風,隨之一變,變得鋒芒畢露,涉世漸深。

經常是有同門在外吃了虧,王孫大手一揮,就是數十號同齡修士,揹着師長們偷偷聯袂遠遊,每次都由孫懷中打頭陣,小師弟黃柑當出謀劃策的軍師,師姐王孫次次負責對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殘局,比如回到道觀後,都是她跟師門長輩們掰扯道理,挨訓過後,就得面壁思過,每次都是一窩一窩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那邊,這就叫有難同當。

等到孫懷中從徽字輩當中脫穎而出,出人意料擔任玄都觀的住持後,數千年以來,在孫觀主的默認、甚至是暗中推波助瀾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道士,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單挑”門風,更是被髮揚光大到了頂點,玄都觀的那數十套精妙劍陣,堪稱蔚爲壯觀,是怎麼來的,當然是一場場圍毆而來。

而從小孫、變成年輕觀主、再變成老觀主的孫道長,那些個臭毛病……得換個更加公道的說法,是某些個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優良傳統,其實就是年少時跟師姐王孫依葫蘆畫瓢而來。

比如打人要趁早。

————

青萍劍宗,祖師堂第一場議事。

椅子旁邊都有擺放有茶几,上邊擱放着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樣子,估計就要成爲以後祖師堂議事的某種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錢負責提壺倒茶,小米粒負責分瓜子。

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認真,麼法子嘞,分到每個碟子裡邊的瓜子總數,她得保證精確到一顆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着裴錢一起守歲,她爲此演練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夠保險,至多做到誤差在兩三顆瓜子之內,着急啊,裴錢就幫她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時候,若有誤差,裴錢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兩顆有差兩顆的暗號,差一顆有差一顆的提醒。哈哈,完美!

陳平安率先磕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門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顆,果然小米粒還是很向着自己的。

賈晟最爲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爲這次開宗立派的首次祖師堂議事,是沒有自己份的,不曾想陳山主還是這般念舊,崔宗主果然還是如此尊師重道。

裘瀆也比賈老神仙好不到哪裡去。

其實賈晟和老嫗之外,姚仙之是最彆扭的一個,當年與陳先生半開玩笑,討要一個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沒有太當真,不曾想當了記名客卿不說,還能在青萍峰祖師堂有個固定座位。

至於陶劍仙,當然也沒打瞌睡。

“大家都隨意些,不是什麼‘就當’自家人關起門來聊天,本來就是了。”

陳平安端起茶碗,停頓片刻,好像是有感而發,微笑道:“必須承認一點,我們上山下宗,風氣很正,大家都有功勞。”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斜瞥向一旁的裴錢,示意大師姐你好意思跟師父搶這種功勞?

裴錢不理睬那隻大白鵝,只是用眼神示意身邊的曹晴朗,你好歹說句話。

曹晴朗無動於衷。

隋右邊扯了扯嘴角,也沒說什麼。

韋賬房與種夫子對視一眼,極有默契,開始各自低頭喝茶。

只有小米粒,輕輕搖晃懸空的腳丫,使勁點頭,擡起雙手,無聲鼓掌。

小陌是覺得自己跟隨公子身邊,時日尚短,當不起這份評價。

略顯冷場,陳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很好,開始議事。

所幸賈老神仙滿臉誠摯神色,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沉聲說道:“必須的!”

於是崔東山,裴錢,曹晴朗幾個,都直愣愣看着賈老神仙。

陳平安猛然間站起身。

青萍峰山門口那邊,憑空多出了一個眉眼飛揚的紅棉襖女子,腰懸酒葫蘆,她一手牽着馬,招手喊道:“小師叔!”

(本章完)

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890.第890章 翻不動的老黃曆6.第6章 下籤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103.第103章 竹樓13.第13章 相逢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75.第175章 敕令129.第129章 山上294.第294章 鷹不飛893.第893章 算計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28.第28章 財迷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240.第240章 觀瀑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006.第1006章 花實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92.第92章 小竹箱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183.第183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2.第2章 開門436.第436章 南下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911.第911章 河畔879.第879章 做客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796.第796章 解契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282.第282章 天真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620.第620章 擊掌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222.第1222章 驕傲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95.第195章 鎮劍樓937.第937章 飲者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833.第833章 謎語150.第150章 去開山45.第45章 陽光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48.第48章 放紙鳶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894.第894章 夜航船914.第914章 備戰13.第13章 相逢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
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890.第890章 翻不動的老黃曆6.第6章 下籤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103.第103章 竹樓13.第13章 相逢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75.第175章 敕令129.第129章 山上294.第294章 鷹不飛893.第893章 算計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28.第28章 財迷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240.第240章 觀瀑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006.第1006章 花實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92.第92章 小竹箱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183.第183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2.第2章 開門436.第436章 南下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911.第911章 河畔879.第879章 做客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796.第796章 解契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282.第282章 天真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620.第620章 擊掌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222.第1222章 驕傲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95.第195章 鎮劍樓937.第937章 飲者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833.第833章 謎語150.第150章 去開山45.第45章 陽光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48.第48章 放紙鳶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894.第894章 夜航船914.第914章 備戰13.第13章 相逢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