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場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拼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於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託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託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竹篋在內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爲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爲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倖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殺你更輕鬆。”

流白神色複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着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爲你護道,因爲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爲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爲我解惑,我就爲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隱官閒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脣。

陳平安方纔那一拳,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她怎麼殺?事實上,內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註定無功而返,他爲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爲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擡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爲,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着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爲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爲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爲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爲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爲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爲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註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爲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爲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鐗,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會註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註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佔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着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爲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衆、整合,你齊狩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着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爲衆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爲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爲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僞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爲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着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僞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爲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擡起些幅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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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註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於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僞玉璞修爲,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託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𢙏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着陳平安錘鍊體魄,陳平安別說靠着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穩住遠遊境都極爲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煉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爲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於龍君身後的託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於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覆盤一事,可是三十餘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得起幾十遍的反覆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覆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隻能修行。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於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注於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於那個看似並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爲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於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麼。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鍊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捱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着,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註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註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孃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於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曆?”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於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穫。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於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然後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衝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噁心陳平安。

託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裡半桶壞水晃盪,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係,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藉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並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爲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爲朋友,因爲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傢伙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比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於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不管。

離真不願這種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倖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任隱官做了什麼,已經被廣爲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內心深處,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卻是什麼嗎?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僞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本來就是個被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僞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僞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只有那些託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

離真誤以爲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最終結果就是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離真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龍君!”

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

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於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森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後驀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着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他再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什麼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爲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爲林君璧大肆渲染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曾想剛有個苗頭,一場酒宴散去,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比你在林君璧那邊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林君璧也一樣救過她。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遊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那份觀感認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後,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臺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然後只是站在臺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平日裡不苟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面子,該是你拿出好酒待客。”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遊歷途中,他們的關係,其實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鬱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着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不錯,比你好看。”

朱枚豎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顧四周,“此處風景,真是不錯,適合修心養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與文聖一脈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山水迢迢聯袂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被搬出文廟的文聖神像,回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只是幾次投貼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後,輕聲道:“哪怕返鄉這麼久了,依舊經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祭出在身側。以至於練劍進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了那道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份,嚴律也得到一份,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後得到三縷,這還是因爲林君璧後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的,後來家裡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託閉關,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夢鬆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鬱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朱枚小聲道:“那個喜歡整天笑眯眯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着我家的在溪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劍修。

鄧涼,曹袞,玄蔘,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之時,是否跟隨同鄉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着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可惜每一位外鄉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於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選擇隻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爲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着,以後我非要拉着在溪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爲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我沒問。”

林君璧搖頭道:“關於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着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宮。”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着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強破境,就愈發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着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着個年紀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她當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還有擔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梧桐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隋右邊的,還有一封密信,讓隋右邊一起捎給姜尚真。

隋右邊身邊,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鴉兒,她跟隨“周肥”一起“飛昇”離開福地。

當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與鳥瞰峰“劍仙”陸舫,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爲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爲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中了。

鴉兒先前已經數次重返故地。只是職責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人,其實還有一個,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如今就在京城,然後一直沒有離開。

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以及那個吊兒郎當的劍修,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傢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來自南婆娑洲,可追本溯源的家鄉,卻是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麼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羨,無果。

對於鴉兒來說,魏羨,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後,跟隨魏羨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當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

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着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中。

魏羨,隋右邊,鴉兒,和那曹峻,以及暗中爲曹峻護道的一頭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

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着浩浩蕩蕩涌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一撥是隻顧着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前者進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顆銅錢。

後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寶瓶洲,然後不小心死在半路,好說,給錢,一大筆神仙錢,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顆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顆穀雨錢,沒錢就與人借,沒錢滾蛋,敢硬闖福地,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穀雨錢?

但只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入福地避難,又有各自的身價,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裡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傳字畫,皇宮秘藏,一樣是錢。若是隱藏身份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麼一旦被揪出,直接丟出福地,當然家當得留下一半,讓你遊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各自之間,距離遙遠,並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立禁制,儘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練氣士汲取,也儘量讓進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兩事的流轉,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後,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心的那個最壞結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動了一隻萬餘人的精騎,負責巡遊邊境。魏羨親自領軍,不過對外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不是沒有練氣士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然後開始鬧事。

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於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後,纔開始宣佈兩條美名其曰入鄉隨俗的規矩。

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入福地,活命之後就要惜命,別亂逛,會死人的,誰敢越境離開,擅自與福地當地人氏起衝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第二條規矩,則是罵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也會死的。

最後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竟然容納了百餘萬背井離鄉的難民。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閒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餘人。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捨,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幽微,一覽無餘。

不管如何,姜尚真此舉,人也救了,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期,還要多出三十萬。不但如此,姜尚真還憑藉着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就使得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爲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刨開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何況姜尚真也沒想着在商言商,錢太多很煩惱,樂趣只在掙錢上。

至於那些藏頭藏尾、隱匿於山上修士身側的許多世俗貴人,搬家之後,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了。何況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太多,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後,想不想繼續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於神仙府邸?每天不來些山珍海味,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所以這纔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這撥人給錢還爽快。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一圈,你就可以帶着梧桐傘返回寶瓶洲了。”

隋右邊點點頭。

船尾那個曹峻來到這邊,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那邊,你們不用管我。”

隋右邊說道:“隨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遠遊,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曹峻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羨、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爲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胚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曹峻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

劍心毀壞之後,曹峻很快淪爲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後來者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種話,是當面對曹峻說的。

當年曹峻聽過之後,笑眯眯點頭稱是。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傳聞整個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

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皆陸沉於海,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曹峻看着那個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左右問道:“你是?”

曹峻啞然。

你他孃的當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後不記得我是誰了?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有事?”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後還要跟你問劍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爲何不想。”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左右又有兩問:“仗着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着不動,你出劍不停,誰先死?”

曹峻轉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剛好王師子和於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

對那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身份,都有些猜測。

於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着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爲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那兩個王八蛋氣死。

不過曹峻轉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劍仙你們個大爺。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後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於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爲還有遺漏之事,就一併留下。

於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於禮數,報以微笑。

於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着那兩個比較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後邊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裡邊嚷着喂喂喂,有人嗎?聽得着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於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強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

然後米裕以心聲說道:“至於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魏山君你幫忙盯着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暖樹和米粒瞧見了,倆丫頭還不得哭得稀里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點頭道:“當然。”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南苑國京城,白雲觀附近。

一位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着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問道:“怎麼不脫靴子就進屋?”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念深,再轉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鬆開手後,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青煙嫋嫋。

眼前這個老和尚,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的。如果不是當下形勢,崔東山很願意跟他聊幾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老和尚還禮。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拿去。”

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趕路,身邊還跟着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爲何執意要徒步遊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着小路轉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後沿着一條地上劃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山君大蟲突現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麼辦?!”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

“呦呵,還挺押韻。”

“過獎過獎。”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飄落在地,“前邊有人,不過瞧着像是一夥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麼山精鬼魅。”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麼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錢再次停步,側耳聆聽。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後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纔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後,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夥讀書人身前十數步外,裴錢側身而立,對着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幹,腳尖遞出,將那樹幹高高挑起,墜落在那夥書生身後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讓那樹幹不至於轟然砸地,磕碰太多,賤了價錢,以拳意虛託樹幹些許,輕輕落地,繼續往下滑去,此後不斷有樹幹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當最後一根樹幹來到裴錢身邊,被她腳尖挑高之後,一個後仰騰空,站在樹幹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劫後餘生,慶幸不已,然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麼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裴錢站在樹幹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那邊,輕輕一踩,止住樹幹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呆,問道:“繼續趕路啊。”

裴錢跳下樹幹,默唸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幹繼續滑下山道。然後裴錢帶着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願意跟那夥讀書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裴錢轉頭笑道:“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繼續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

(本章完)

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92.第392章 君子救與不救1014.第1014章 下宗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36.第36章 古書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292.第292章 山上山下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35.第35章 甘草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0.第70章 天亮383.第383章 棋盤上1126.第1126章 疊陣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297.第297章 作別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20.第20章 橫生枝節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1130.第1130章 開戰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719.第719章 風將起409.第409章 劍術26.第26章 好說話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24.第24章 相贈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220.第220章 山水印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383.第383章 棋盤上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66.第66章 擡頭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54.第54章 大敵當前50.第50章 天行健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75.第75章 佔山爲王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36.第36章 古書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907.第907章 邀請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69.第69章 夜幕794.第794章 第五件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560.第560章 畫卷中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30.第230章 降服
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92.第392章 君子救與不救1014.第1014章 下宗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36.第36章 古書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292.第292章 山上山下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35.第35章 甘草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0.第70章 天亮383.第383章 棋盤上1126.第1126章 疊陣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297.第297章 作別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20.第20章 橫生枝節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1130.第1130章 開戰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719.第719章 風將起409.第409章 劍術26.第26章 好說話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24.第24章 相贈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220.第220章 山水印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383.第383章 棋盤上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66.第66章 擡頭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54.第54章 大敵當前50.第50章 天行健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75.第75章 佔山爲王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36.第36章 古書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907.第907章 邀請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69.第69章 夜幕794.第794章 第五件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560.第560章 畫卷中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30.第230章 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