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閒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 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着的那隻心愛棉布包,裡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 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裡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沉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兇險,所以導致不太敢出門, 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 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 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着藏掖起來,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 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麼,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裡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 從袖中摸出一罈不知名的仙家陳釀, 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着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柺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着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着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纔會在自己心裡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麼,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麼。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爲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麼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着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麼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凌人,所以可以這麼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板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隻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麼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隻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裡,那麼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着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麼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讚歎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着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閒逛了,你以爲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爲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裡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裡,也沒什麼,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麼,好像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爲你一口氣說這麼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遊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蹟,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乾,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嫺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鬥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着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鬥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爲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捻鬚沉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讚歎,驚爲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麼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着。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臺,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麼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着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小說。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歷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着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歎和美譽……”

白也擡起頭,廢話這麼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裡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麼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後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着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裡,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只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着一塊隨便從簸箕裡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麼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着。”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爲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剋制,莫要衝動。

聊起改名爲“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讚歎不已,大爲歎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麼,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小說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儘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臺階上發着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麼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麼誤會人的,家裡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麼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併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兇,以後怎麼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着,腦袋枕着一隻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着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爲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着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爲最爲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爲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讚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麼?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着呢,何況她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麼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麼一說,嘿,不就成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餘悸,顫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麼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着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色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處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裡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邊,貼着窗戶豎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麼?”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纔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愣了愣,感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麼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着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麼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鬥,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裡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着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麼,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擡手蘸了蘸口水,藉着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一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豔……正經廝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餘味綿長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陰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唸唸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着一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着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麼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夥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裡,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爲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麼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爲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一句,未能成爲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爲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色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乾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只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着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麼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裡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爲人婦、早有一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麼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麼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着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着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沉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着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着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髮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麼,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感個什麼,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罵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着了,她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着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着,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一起合計着,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着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胳膊幾次,再那麼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隨着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着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只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着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聽着弟弟那些色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裡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臺,有亭翼然。

最近又蒐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淨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爲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見上一見?想見的話,就跟我一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面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一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係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麼心寬的一個人,好像就是因爲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夥兒都認爲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着能夠與白先生共處一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鬆的,纔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着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注意。

看着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麼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象一下公子與人溜鬚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顏,“跟你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一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爲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着夜釣了一整宿,還埋怨一旁崔東山不早說來着。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你這個廚子是怎麼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麼,紅燒雞腿,炒一盤麂子肉,燉一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爲那年春天不一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一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麼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一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爲然。

與朱斂身在同一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爲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一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一直很“掛念”朱斂,其中一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一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一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爲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爲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麼多年,就都在希冀着那個“十分風月,獨佔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一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癢癢,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鬆籟國與北晉國接壤的邊境線上,蔡州境內有座秋氣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觀,名爲大木觀。

前不久這座巨湖方圓百里之內,都已經戒嚴,早已精心佈置了層層關卡和暗哨。

岸邊停靠着幾條畫舫,其實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不管是練氣士,還是武夫,或是一衆神異精怪,都無需乘船登島,所以選擇撐船泛湖去往湖心島嶼,也就是個圖個雅緻悠閒了。

今夜的秋氣湖上,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皆是燈火通明。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剎那之間,一雙眼眸變成粹然金色,凝視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

長命幽幽嘆息一聲,心情複雜,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公子。

謝狗本來想幸災樂禍幾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裝爲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勁跺腳,長吁短嘆。

貂帽少女轉頭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當啞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現,就很得體了嘛,呵,過幾天誰官大官小,不好說。

陳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說吧,命裡八尺難求一丈。”

長命苦笑着以心聲道:“公子,雖說是爲他人作嫁衣裳,但對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強接受?”

陳平安點點頭,拿起茶盞,笑道:“喝茶喝茶,寬心寬心。”

老觀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蓮藕福地。新舊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蓮花。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

那份天地異象起自於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如劍光畫弧,長虹橫天,轉瞬間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時,就在那邊憑空出現了第一位劍修,陳平安哪怕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份天地異象,但是變化實在太快,讓那個差點瞪到眼睛發澀的符籙分身,根本來不及仔細“觀道”一場,就成定局。

郭竹酒視線低斂,不知道在想什麼。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陳平安後知後覺,稍作思量,就有了個猜想,以心聲笑道:“定是老觀主故意爲之,有心不讓我討到這個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專注閉關一事了。”

長命點頭,只是語氣略帶幾分埋怨,“既然都已將藕花福地一分爲四,那位老道長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陳平安趕忙放下茶盞,咳嗽一聲,着急提醒道:“可不能這麼說,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觀主呵了一聲,冷笑道:“真是好門風,一個比一個胳膊肘往內拐,教旁人聽着就要感動。”

小陌本來打算起身告辭,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劍修,好奇問道:“什麼意思?是落魄山有誰聊到了道友?”

可別有什麼誤會。

老觀主笑道:“是那金精銅錢祖錢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帶出劍氣長城的那位長命道友,她嫌棄貧道伸手太長,管東管西。”

小陌卻懶得詢問具體緣由,只是問道:“道友在蓮藕福地那邊,猶有脈絡不曾提起?”

老觀主說道:“怎麼提,連根拔起麼,提起蘿蔔帶起坑的,我要真這麼做了,藕花福地就別想躋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幾個大窟窿的山水氣運,你們落魄山需要砸進去的那筆神仙錢,別說錢,光是那個數字,就能夠讓某個財迷覺得牙齒髮酸,只是想一想就頭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過一罈萬歲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們長命掌律計較什麼,各爲其主,她對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隨的,想必總會說幾句沒辦法面面俱到的言語,就當我幫她與你道個歉,多坐一會兒,再陪道友喝一罈酒就是了。”

老觀主笑着點頭,“久別重逢,機會難得,一罈不夠,再喝兩壇。”

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餘着吧。”

老觀主說道:“酒窖裡還多,不差這一罈兩壇的。”

小陌點點頭,“釀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輸過你,本來還想當着你倆徒弟的面,給你留點面子,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觀主大笑不已。

當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待客周到,否則陳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躋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攔着你這個新主人砸錢,至於神仙錢的開銷嘛,就會讓這個喜歡當善財童子的“財迷”,真正見識到什麼叫丟下去的錢不夠、打水漂沒個聲響的尷尬處境,等到終於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陳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陳平安真以爲淪爲一幅白描圖的山河畫卷,當真花了點錢,就能夠真正“描金繪彩”的?任你拿刷子塗抹了一層,福地很快就會如層層紅漆悉數剝落,碑刻內容很快就會漫漶不清。

如你陳山主的家鄉市井坊間,老百姓以米漿張貼春聯在門牆上邊,照理說是牢固的,數年不換都無妨,但是福地這張春聯,卻是稍稍風吹雨打大日曝曬過後,便如志怪書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蓮藕福地只需“一年”過後,春聯就會風吹即飄落。

等到甲子光陰一過,後知後覺的陳山主,要麼將膽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視爲雞肋,再不去花冤枉錢了,可陳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徹底填補上這個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時,多出了幾個嚇唬人的身份、頭銜,你還得乖乖來與貧道來拜個山頭,再看貧道當時的心情好壞,而且記得捎帶上那個青衣小童一同前來,先讓小王八蛋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多磕幾個響頭,再賠禮道歉,最後,當然是你們倆無功而返了。

反正你陳平安最喜歡護犢子,肯定不願讓青衣小童給貧道磕頭賠罪的,那就很巧了,貧道還挺記仇,沒什麼長輩風度。

有事相求登門賠罪,是你自找的,談不攏,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陳平安自找的?

談錢?當年白帝城城主不就親自走了一趟觀道觀,當時給出的“價格”,夠高了吧,他鄭居中不一樣失望而歸?

所以說,虧得在山門口那邊,某個小姑娘說了幾句她的無心之語,恰巧纔是讓貧道覺着格外順耳的暖心言語。

才無形中幫陳平安和落魄山泉府節省了……至少大幾千顆穀雨錢,不但不虧,以後從福地所掙取的,豈是神仙錢可以計算的?

王原籙今兒算是開了大眼界。

有這麼道歉賠罪的嗎?多喝一罈東道主的酒水,就當幫別人一筆揭過了。

今兒從小陌先生這邊學到的東西,有點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後外出走江湖,估計用得着?

記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孫道長,從他這邊騙了酒喝,喝高了,就開始指點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傑,曾經說過,浩然天下那邊有一位落寶灘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極大,肚量極寬,最有山上前輩風範了!

孫道長就是個鬊鳥,那麼只需將這番話反着聽就是了。

老觀主以心聲道:“觀道福地劍修一事,白也無意間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觀主問道:“先前你只是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陳平安那邊是怎麼想的?”

小陌照實說了,“我。然後是周首席。接下來兩位學生弟子並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觀主捻鬚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終喝過兩壇萬歲酒,臉色通紅,打着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飽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觀主跟着站起身,道袍飄拂,酒氣散盡,微笑道:“閒來無事,陪着你逛逛人間也好。”

暴殄天物!遠古歲月,人間道士釀酒飲酒,最忌諱煉酒水爲靈氣,屬於根本沒酒品,然後就是才喝過酒就打散酒氣。

小陌拍了拍老觀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這個傢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觀主笑道:“酒友道友難尋見,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罰酒。小陌,別撐着了,吐去。”

小陌喉嚨微動,胃水翻涌,仍是強行嚥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籙瞅見這一幕,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個乾瘦道士又懂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前輩,犟着呢,好面兒!

老觀主難得有些傷感神色,輕聲說道:“小陌,你應該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這樁機緣,是我幫你量身打造的一條劍道脈絡,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夠幫你的劍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是在那東海觀道觀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換這條脈絡。”

小陌笑着點頭,“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於事情結果如何,於你我而言,又能算什麼。不然你以爲我今天強撐着喝這麼多酒,當真只是酒好便貪杯啊?”

老觀主笑道:“若無交心摯友一二,人間索然無味至極。”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來做東,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觀主便又是轉頭啊忒一聲。

小陌倍感無奈。

難得遺憾自己劍術境界不夠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腦袋喝酒。

老觀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見之人,到底不是曾經的那個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內,連連打着哈欠,郭竹酒與師父請示一番,她便獨自逛蕩看風景去了,謝狗跟那個尚無道號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緣,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羅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會兒,但是被沛湘用心聲將她趕走了,羅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師妹,一起陪着那個姓謝的貂帽少女離開院子,心中滿是遺憾,她總覺得都沒有跟陳山主聊一句話,何止是有點虧,簡直就是虧大了!

不然她連某個山水故事都編排好草稿了,這個故事的大綱,就是羅敷媚年少無知,於某年某月某夜與年輕隱官月下論道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無禮衝撞了陳山主幾句,結果對方火冒三丈,疾言厲色,她捱了頓訓斥,但是她沒死,活下來了!

如此一來,在狐國之內,以後誰還敢跟她橫?比什麼境界,要比膽識和氣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嘗試了一次陰神出竅遠遊,跟以前相比,終於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一場遠遊了,一路遠遊到了北晉國京郊地界。我當時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她的陰神後邊。”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福地歷史上的頭兩位地仙,都出自鬆籟國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資質極佳,其實也是一樁此方天地,無形中給予俞真意的一種大道饋贈。

從成爲練氣士,到結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個境界臺階,都是嶄新風景。

所以至今蓮藕福地,都沒有具體的境界劃分。

尤其是那種玄之又玄的陰神出竅,就連俞真意當年成了元嬰境,都還是慎之又慎。

這位返老還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飛昇”之前,才與高君傾囊相授,口傳秘授,在湖山派內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隨便嘗試陰神出竅,是當師父的俞真意當時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陽神身外身,所以覺得不宜太過涉險行事。這雙師徒哪裡知道,地仙陰神出竅,其實很簡單,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裡需要翻看黃曆挑選黃道吉日,更沒有天光白晝不宜陰神出竅的忌諱。”

長命神色淡然道:“我們覺得簡單,只是因爲我們有太多山上前輩積累下來的過往經驗,他們師徒覺得困難重重,是因爲一切都是從無到有,全憑自己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門道,這是真才實學,是真正意義上一座仙府開山立派而來的家學和師傳。說句難聽的,如果你們狐國沒有落魄山作爲靠山,再過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沒資格與湖山派掰手腕,說不定湖山派祖師堂內,除開掌門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單獨拎出其中任何一個,就可以將整座狐國一掃而空。”

沛湘頓時臉色難看。

只因爲對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所以沛湘不好說什麼。

陳平安笑着打圓場道:“長命道友說的,多半是事實,不過你們狐國有靠山也是事實嘛。”

沛湘嫣然一笑,轉移話題說起了好話,“山主,傳聞人間總計七十二福地,其中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數,而且不一定都能夠形成一種擁有好似稚童靈智的大道雛形,不管怎麼說,我們蓮藕福地,還是很幸運的,先前由人間文運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徵兆?”

陳平安點頭道:“有利有弊,要麼針鋒相對,各自給對方穿小鞋,要麼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穩固天地氣運。不過總體而言,哪怕退一萬步說,鄰里不睦,雙方無法和氣生財,可結果,肯定還是利遠遠大於弊。”

長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終究受限於山河版圖疆域和有靈衆生的數量,加上又分屬於不同的幾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顯化而成靈,氣象都不會太大。

庭院中央,畫上懸畫,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圖,女子湖君,正是《人間美豔篇》上邊,那位小拇指戴有長甲的貌美女子。

關於這場能夠決定一座天下形勢走向的秘密議事,只是議事地址的選擇,就爭論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頭舉辦的,好打響一塊金字招牌,方便爭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選址在別家道場,還是擔心談不攏,一言不合就開打,這種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場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沒有幾百年的修繕、經營,就別想要恢復原貌了。

最終選在了秋氣湖,至於那位自封“橫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麼想的,天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你們說魏良會下山迎接嗎?”

長命也詢問一句,“高君是否會泄露天機?”

沛湘搖頭,“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願,與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一點,猜算人心,非她所長。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擰轉,將那橫秋湖心島嶼的道觀“擺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斂的字跡。”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觀主精心篩選,辛苦集字而來。”

陳平安嘖嘖道:“懂了懂了,難怪難怪。”

果然又是貴公子朱斂當年欠下的一筆情債。

沛湘小心問道:“山主是在擔心高君會藉助這次議事,導致整座天下與我們落魄山貌合神離,或是乾脆與落魄山公開爲敵?”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掌律長命微笑道:“小孩子過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隨處可見,隨便折騰,嬉戲打鬧,此外雞毛毽子竹蜻蜓,鳩車紙鳶陀螺,撥浪鼓連環畫,木劍竹刀等等,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幫忙備着?”

沛湘笑容尷尬,心中悚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與先前的尷尬不語還一樣,沛湘此刻竟然察覺到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沛湘離開狐國,首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她跨過門檻的那一刻。

隔着兩張椅子,那個一年到頭看誰總是面帶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實給沛湘的感覺,就是陰惻惻的,所以她對這位霽色峰的祖師堂掌律,從來沒有半點親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斂院子與她碰頭見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顆冰冷的銅錢,彷彿每多聊一句,就是將銅錢攥在手心,而且這顆銅錢還註定捂不熱。

沛湘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青衫男子,長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畢竟陳平安纔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對於掌律長命的這個說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視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斂說的那個道理,以及對道理的一番“批註”解釋。

近看風景不壯觀,人與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時候還好說,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門遠遊去了,我們所有人,山裡山外,誰都別不把掌律長命不當一山掌律。

故而某種意義上,長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過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餘,便開始琢磨起一個問題了,這個長命,該不會是喜歡陳平安了吧?

不曾想長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溫婉軟糯,單獨以心聲與沛湘說道:“我喜不喜歡陳平安,跟沛湘道友有關係嗎?”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會不會被對方記恨,記賬?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這個傳統?

陳平安回過神,收斂思緒,問道:“你們剛剛是不是用心聲聊到我了?”

原來方纔陳平安心湖漣漪陣陣,一陣叮咚作響,卻不是什麼具體的話語聲音,宛如一場魚兒咬鉤後的遛魚。

魚鉤即是名字,咬餌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修士言語,那麼陳平安只要提起魚竿,就可以看到那條魚的真身,或者說是一串文字。

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是身邊兩位,掌律長命和狐國沛湘,竟然都極爲難得對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陳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詢問一句。

長命身體前傾,再轉頭望向狐國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覺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歡公子,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對吧?”

沛湘連忙點頭稱是。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笑道:“誰說不是呢。”

沛湘滿心苦澀,自己又能解釋什麼。

畢竟按照朱斂所說的那個道理,循着那條脈絡稍加推衍幾分,沛湘就可以輕鬆得出一個更直觀的驚人結論。

陳平安在家,掌律長命就退居幕後,隱而不顯,掌律一職形同虛設。

但是等到陳平安遠遊,她就是唯一一個能夠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們陳山主何等老辣,就覺得掌律長命跟沛湘之間氣氛不對,有那麼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因爲暫時境界不夠,外人言語顯化爲自身文字,支撐不起太久,故而先前兩條魚兒宛如已經脫鉤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魚,陳平安便恍然大悟,她們原來是聊這個,這有什麼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有誰誰能讓裴錢心生敬畏?確實就只有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這個看法沒錯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擊,只是很快心中瞭然,她神色複雜,山主大人唉,你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霎時間滿臉漲紅,今夜只是喝茶,卻如飲醇酒,恰似來時路上風景,一樹桃花倚東風,臉頰淺紅轉深紅。

虧得陳山主臨時起意,想到了一事,確實還不是什麼小事,已經轉頭跟沛湘聊到了一樁狐國秘事,但是陳平安沒有直說緣由,而是旁敲側擊,問起了丘卿和羅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們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資質好的,或是誕生時類似有某些異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緣深厚的。沛湘雖然不明就裡,還是一一照實回答,只是看着那個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狀的陳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時候山主都會給人看相算命測八字了?

掌律長命以心聲解釋說道:“沛湘。有些事情,與你所想的,其實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聲答道:“從這一刻起,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

掌律長命微笑道:“那就好,發誓就不用了,我信得過你。”

沛湘背脊發寒,還不如自己發個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後都要離着這位掌律遠遠的,就當是求個沒有虧心事不怕夜敲門。

只要對這位掌律祖師敬而遠之,想來還是好相處的。何況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儘量待在狐國嘛。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狐國之主,在霽色峰祖師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這個當掌律的,總不能想着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劉羨陽和顧璨,你們都不用跟着,謝狗也不用,至多一個時辰,很快就會返回狐國。”

剎那之間,青色身形化作數十道凝練若絲線的劍光,拔地而起,劃破夜空,轉瞬即逝。

最終在天幕處與那副已經無需繼續觀道的符籙分身重疊爲一,低頭朝人間定睛一看,身形傾斜一線墜向大地山河,期間青影與劍光聚散不定。

等到陳平安飄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現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無人之境,道上憑空多出一個人,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

來到滿街高樓紅袖招、脂粉氣比酒香更濃的兩人身後,陳平安嘖嘖笑道:“膽子都這麼小,喝個花酒而已。”

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邊劉羨陽擡了擡下巴,“我是無所謂,某人三條腿都慫了。”

瞧見陳平安,劉羨陽眼睛一亮,霎時間就豪氣干雲起來,事後被追究起來,擺出顧璨估計是不頂事的,但是不還有在這類事上有口皆碑的陳平安嘛,劉羨陽先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再拽過陳平安,一手環住一個這些自稱膽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顧璨花錢請客,陳平安作陪,可憐我劉某人一身正氣,今兒算是栽了,被倆損友強拉硬拽,威脅我不喝酒就當不成朋友,實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頭的顧璨,看了眼下場一般的陳平安,陳平安使了個眼色,急什麼,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膽都不敢進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倆朋友“拽”到了“酒樓”門口,劉羨陽卻是越走越慢,停下腳步,一跺腳,鬆開手,轉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憐的。

陳平安笑着跟上,顧璨健步如飛,躍起就是一腳,踹在劉羨陽屁股上,笑罵道:“就你這慫樣,還跟我裝不裝大爺了!”

劉羨陽身形踉蹌,拍了拍屁股,轉過頭,朝雙手籠袖笑眯眯的某人擡了擡下巴,只是不等他開口辯解什麼,陳平安就已經使勁點頭,“對對對,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慮,早進去了,看似倚紅偎翠不醉不休,滿身正氣端坐花叢中,實則如坐鍼氈,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來,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訴自己一句,畢竟來過。”

顧璨故作驚訝道:“不能夠吧,劉大爺不得過個夜?”

劉羨陽早已轉身大步前行,擡起雙手,豎起兩根中指。

陳平安憋着笑,與身邊顧璨幾乎同時說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劉羨陽轉過頭,罵罵咧咧,“咋個走得這麼慢,陳悶葫蘆,小鼻涕蟲,你們怎麼不用三條腿走路?”

昔年同鄉卻不同齡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經心中所想,終究他們還是如當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本章完)

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264.第264章 一道符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181.第181章 不值得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792.第792章 終於遠遊境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223.第1223章 若無其事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902.第902章 談笑中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950.第950章 本命瓷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383.第383章 棋盤上4.第4章 黃鳥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1106.第1106章 謎底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227.第227章 出劍了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153.第153章 心境1037.第1037章 龍門對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03.第103章 竹樓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33.第133章 同行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4.第34章 齊聚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52.第52章 晃了晃793.第793章 試試看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89.第89章 兩顆人頭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94.第94章 秀色可餐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
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264.第264章 一道符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181.第181章 不值得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792.第792章 終於遠遊境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223.第1223章 若無其事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902.第902章 談笑中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950.第950章 本命瓷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383.第383章 棋盤上4.第4章 黃鳥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1106.第1106章 謎底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227.第227章 出劍了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153.第153章 心境1037.第1037章 龍門對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03.第103章 竹樓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33.第133章 同行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1094.第1094章 滾雪球34.第34章 齊聚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52.第52章 晃了晃793.第793章 試試看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89.第89章 兩顆人頭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94.第94章 秀色可餐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