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4.第954章 練練

第954章 練練

那個氣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女子,眼神讚許,微笑道:“記性真好。”

只是當年在廊橋裡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依舊只是聽了她在這邊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

那麼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爲“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掛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脣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爲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色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色瀑布傾瀉峰巒間。

陳平安將那繩結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餘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顏色各異。

彷彿天下顏色,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而是在光陰長河中的一位趟水遠遊客,只是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於屋頂其餘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餘。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斗,無需唸咒誦訣,就佈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巖岫連沓,狀似雲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臺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嶽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佈滿雲紋符籙,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餘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出現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籙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爲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藉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淨觀想神通。

其餘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並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

六人無動於衷,顯然不是聽命於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麼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於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着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裡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着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麼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眯眯道:“我願意啊,我喜歡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着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着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

封姨擡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着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後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後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於其餘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閒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裡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致,隨口說了句,先彆着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爲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後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兇人陰戾,哪怕聲音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祥,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可能也沒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纔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當站在翹檐那邊的一襲青衫投來視線,心相之中,水井井口處,就像出現了一雙天威浩蕩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銅錢更爲粹然,甚至反客爲主,審視着她這個窺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該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夠依稀瞧見一個模糊的心相,這是天生的,後天修行,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個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爺願不願意打賞這碗仙家飯。

劍修之外,符籙一道和望氣一途,都比較難學,更多是靠練氣士的先天資質根骨,行與不行,就又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飯吃。

欽天監練氣士所謂的勘驗資質,看得就是各種先天根骨。

驪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誕生後,本命瓷燒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種勘驗手段,判斷一個人未來大道成就的高低,誤差極小。

驪珠洞天已經存世三千年,大驪立國才幾百年,最早還是盧氏王朝的附庸藩屬,那麼到底是誰將驪珠洞天的歸屬權,交給了大驪宋氏?又是誰傳授了這道幫助大驪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關鍵術法?大大小小的歷史謎題,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師兄崔瀺,學生崔東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種契約,只要是一切與驪珠洞天相關的老黃曆,全部隻字不提。

家鄉小鎮,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圓千里之地,不過幾千人。

崔東山曾經調侃驪珠洞天,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只是說完這句話,崔東山就立即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使勁搖晃,唸唸有詞。

“午”字牌女子陣師,以心聲與一位同僚說道:“大致可以確定,陳平安對我們沒什麼惡意和殺心。但是我不敢保證這就一定是真相。”

劍修“卯”與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問道:“勝算如何?”

小姑娘說道:“砍瓜切菜。”

然後補了個字,“被。”

其實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纔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驪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了。

劍修又問那個年輕道士,“卜卦結果如何?”

道士氣笑道:“撞牆一般,好在這位劍仙沒計較什麼,不然我喝進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來,裝滿一壺,不在話下。”

劍修思量片刻,說道:“那就撤掉陣法。”

他顯然是一行人當中的領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齡,修爲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卻是真正的主心骨。

當劍修如此決斷,女子陣師,兵家小姑娘和那個小和尚,都毫不猶豫收起了各自神通術法。

陳平安就順勢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眉眼與某人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國姓。

那個劍修是唯一一個坐在屋脊上的人,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後,不動聲色,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落魄山山主。

陳平安一步跨出,離開位於最高處的翹檐,身形落在屋脊上,與那位封姨平視,繼續以心聲詢問道:“前輩來大驪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驪珠洞天體悟天道?”

封姨搖頭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會兒年紀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齊靜春的脾氣,只是對你們好,對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遺民、刑徒、蟊賊,管得嚴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邊待得更多些,偶爾串門,齊靜春接手洞天之前,歷代聖人,還是比較寬鬆的,我要麼帶人離開驪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麼偶爾也會帶外人進入洞天,比如顧璨的父親。不過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個馬苦玄沒什麼關係。沒好感,沒惡感,不好不壞一般般。當然,這只是我的觀感,其餘幾位,各花入各眼。”

陳平安相信她所說的,不單單是直覺,更多是有足夠的脈絡和線索,來支撐這種感覺。

打個官場比方,天之驕子的馬苦玄,就像是個祖上很闊氣的豪閥子弟,在地方官場呼風喚雨,有了藩鎮割據之勢,但是肯定調動不了在京的一部尚書。

封姨笑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了?”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如果光聽見一個‘封姨’的稱呼,還不敢如此確定,但是等晚輩親眼看到了那個繩結,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年紀這麼大,當然得喊前輩。

她嫣然笑道:“記性好,眼力也不差。難怪對我這麼客氣。”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回答我先前的那個問題。”

她問道:“與齊靜春熟不熟,很重要嗎?”

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色,故作驚悚狀,“威脅恐嚇我啊?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几歲的前輩,該怎麼辦呢。”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餘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去,只能壁上觀看戲一般,通過雙方的眼神、臉色細微變化,儘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

怎麼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纔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與她。

至於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轄範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纔看到了關於“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眯眯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豎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

這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爲大驪宋氏出頭,相當於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麼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別想着在這裡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爲《太公陰符》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衆,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幾位高位,就率部棲息於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既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於是否屬於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麼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闢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爲“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之上,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爲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閒暇,就會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黃曆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於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一本書籍,後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子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陰,對於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遇上關鍵節點,是不太願意多看幾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掃而過,對於每個當下的有靈衆生,保證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後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爲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

她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爲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揹着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後,就註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着少年去走廊橋之後,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傢伙,壞了規矩,曾經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麼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爲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這邊,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櫃,以及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瞭,反正遲早會見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極其人性化的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正衣襟。

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麼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裡手啊。

屋頂最後一幕,陳平安與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爲這麼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這邊,就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着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衆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麼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十一人,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麼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只要不是傻子,再後知後覺,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麼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曾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着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宋續神色彆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餘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陣師,女子名爲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餘,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幹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灑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啊?”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罵罵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傢伙坐莊之前的閒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後足足一個月,每天嚷着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於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這還是關係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邊,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後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於陳平安爲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瞭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後,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色,言語綿裡藏針,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爲,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神色自若,擡了擡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色交融,故而了無痕跡。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流轉不定,要是煉化符籙入劍,熔鑄劍意之中,只是這類仙術疊加,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跡,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陰長河,有魚游水。

如魚遊曳雲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兇殺人,就像餘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後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蠻荒座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換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着,對於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願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麼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瘮得慌。”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讚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升仙君。”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裡好話吉語一籮筐。”

陳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後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後後,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爲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陰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麼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罵人,罵人也別被人聽,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

小姑娘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爲何陳劍仙會這麼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其實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着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麼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這天祿閣屋脊上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後,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着陳平安多聊了這麼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後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

餘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爲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麼不入流。”

宋續笑着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位,加上其餘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後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

餘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子陣師這麼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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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倍感無奈,倒是沒怎麼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麼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爲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昇啊。

至於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伸出手,董湖笑着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麼想的,找了這麼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麼個不正經的人人嘴裡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係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麼分量。因爲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係,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着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那邊,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着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幹仗。

這兩條大驪最爲歷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佈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傢伙最陰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係,每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着回家。這傢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年紀就知道僱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風點火,惹來鬥毆,就開始分發兵器,當然是租賃,得給錢,要是打架途中打斷了,就賠錢。

因爲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於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後門那邊,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後就會被排外。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鬥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着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着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着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強忍着酒氣翻涌,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着吐,趴着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爲“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爲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擡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幹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臺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閒,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閒,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爲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着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爲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着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擡頭看着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爲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爲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稱爲“幾桶水”的這麼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髒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後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麼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裡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羣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麼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餘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後-進的愣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着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讚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後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後來眼見着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狸合起夥來噁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麼就不能懸佩了。

後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後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後,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傢伙,結伴走出,然後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鬆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麼,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牆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着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爲餘勉,貴爲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餘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閒聊。

餘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着花幾,幫着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於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餘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着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於身邊那個“婆婆”,餘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裡邊,都沒什麼“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閒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爲了這麼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着做什麼?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當時那邊傳來消息,順帶着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雲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個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麼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隻手掌,按住案几,“他陳平安,身爲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後來建立宗門,這麼多年來,什麼時候與大驪朝廷給過好臉色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纔過去幾年,就敢這麼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裡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裡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纖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餘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着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餘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倖活着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餘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着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餘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着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爲覺得與自己孃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纔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絃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爲陳平安笑着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伕,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伕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伕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伕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擡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捱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爲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伕,練練,練你媽-的練呢。

(本章完)

1128.第1128章 試試看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1007.第1007章 看酒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608.第608章 思悠悠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71.第71章 有些喜歡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989.第989章 重提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999.第999章 跌境560.第560章 畫卷中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073.第1073章 讓道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264.第1264章 這天公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38.第38章 九境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924.第924章 牽紅線121.第121章 快哉風1033.第1033章 逍遙遊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20.第20章 橫生枝節878.第878章 選址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1045.第1045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730.第730章 學劍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29.第29章 狐魅1221.第1221章 是誰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52.第52章 晃了晃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215.第215章 畫眉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920.第920章 不浩然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850.第850章 真無敵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964.第964章 家鄉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934.第934章 教拳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
1128.第1128章 試試看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1007.第1007章 看酒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608.第608章 思悠悠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71.第71章 有些喜歡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989.第989章 重提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999.第999章 跌境560.第560章 畫卷中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073.第1073章 讓道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264.第1264章 這天公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38.第38章 九境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924.第924章 牽紅線121.第121章 快哉風1033.第1033章 逍遙遊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20.第20章 橫生枝節878.第878章 選址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1045.第1045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730.第730章 學劍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29.第29章 狐魅1221.第1221章 是誰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52.第52章 晃了晃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215.第215章 畫眉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920.第920章 不浩然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850.第850章 真無敵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964.第964章 家鄉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934.第934章 教拳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