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二人同父異母……”水母陰姬的目光落在小丫頭身上,緩緩打量了一番,才道,“她的母親是誰?石觀音居然容得下她的母親?”
水母陰姬早年曾經見過李琦,知曉石觀音便是李琦,更明白那人的心腸手段,故而奇怪以她的手段能力,她的男人居然還會弄出一個孩子來。
雄娘子忽覺似乎有什麼水跡濺到臉上來,以眼角餘光打量,卻沒有發現哪裡有水。
奇怪……並沒有下雨啊。
“石觀音並不知曉鬱晚楓的母親是誰,”宮南燕道,“連這個孩子的存在,她也不過是數天前才從她的弟子長孫紅處得知。”
又有水跡濺起,正好落在雄娘子嘴邊。
一股極乾淨的草木清香傳來。
這回雄娘子看清楚了,那水是從丫頭手指縫裡滴下來的:與其說是水,還不如說是草木汁液。
是被那丫頭的手勁給生生捏爛的藤蔓汁液。
“宮姑娘,你師父沒教過你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嗎?”這話已經說得非常沒有禮貌了,說話一向都有着醫者獨有的謹慎的女孩這回是少有的直白諷刺,從她不穩的氣息來看,她已經被氣得發抖了,“你倒是說說,有什麼證據說明我和那些人有關係?”
宮南燕冷笑道:“你的兩位兄長如今都已不得不從江湖上消失,但是你卻憑藉揭露你兄長的陰謀,而得以丐幫客卿長老的身份受人禮遇,更與無爭山莊少主交好,天楓十四郎的血脈中唯有你一人保存名聲,無花和南宮靈既然已爲你走進這江湖而做了那麼多準備,又豈會留下你身世證據叫人拿了短處?”
說到底不就是沒證據麼!
晚楓氣極反笑:“爲人子女,若是連父母都不認,那還與畜生有何區別?便是生父生母再是如何,那終歸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哪怕我的爹是那貪官污吏,被聖人斬了,我或許就此再也不願談論父母之過失,卻也絕不會否認那人是我爹!”
天風十四郎又是什麼東西,敢冒她爹的名!
狠狠罵出這話,小丫頭的眼眶忽然有點泛紅:若是在大唐……誰敢對她說這種話?早就被師門衆人打出去了!
晚楓心結極少,父母之事卻是心頭大傷,往日連最熱衷於惹人嫌的葉師兄都避之不談,唯恐惹了小師妹傷心,卻不想到了這地方,總有那不長眼的人撞槍口上來。
當初,鬱家幺女自幼早慧,天資聰穎,一歲能言,三歲啓蒙,說起來誰家不羨慕?
但是上天是公平的,它給了你多少,必然會拿走多少。
晚楓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了。
父母早逝,鬱家幺女是由其長姐撫育長大的,雖然記事極早,但是架不住孃親是產她時大出血直接去了,爹爹常年在外跑商,不常歸家,故而印象中關於爹孃的記憶極少。
但是,這份記憶並沒有模糊,反而因爲稀少,而被越發珍惜。
她依然記得爹爹尚在時常年在外,她家是富商,爹爹常年在中土和西域之間來回:去的時候車上都是中原的茶葉、瓷器、絲綢,回來的時候車隊上就裝滿了大受長安貴人們歡迎的香料和外域的奇珍異寶。
爹爹回來的時候,還會給自己帶來天竺糖果,那些波斯國的特產。
她記得少有的爹爹在家的時候,會抱着自己坐在大院裡的那棵銀杏樹下,給自己講他在外經商時的見聞。
她知道出了龍門荒漠的玉門關就是遠遁西域的明教的地盤,明教當初在中原勢力極大,但是後來試圖挑戰國教地位,結果被天策府打得一路逃出了玉門關。
她知道過了明教的地盤,外面的人叫爹爹這樣的大唐人爲“賽里斯”,這個名詞在他們的語言中是“絲綢”的意思,因爲每當爹爹他們出現的時候,總是伴着許許多多漂亮柔軟得彷彿是仙女織就的綢緞。
她知道在玉門關外遼闊的天地裡的人和他們大不一樣,生活在熱浪和風沙中的民族信奉拜火教的真主,那裡的女子有着蜜色的皮膚和晶瑩的碧藍色眼睛,全身戴滿了作爲裝飾的臂環、腳鐲和手鐲,上面刻有波斯人信仰的護符。
爹爹告訴她等她長大一點了、會騎馬了,就帶着她去玉門關外看看,嚐嚐那裡的馬奶酒和胡餅,見見大漠孤煙和如穹蒼空。如果她喜歡的話還可以試着去接觸明教的聖火,通過了聖火考驗就能加入明教,那些披着白紗穿着金環的明教弟子如同真主在人間的化身,守衛着他們心中的聖地。
爹爹陪着她的時間不長,卻給了那時候還在家宅中只能看到院落上四方天空的她一個遼闊而宏偉的世界,讓她知道女孩子的一生並不是只能永遠守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即使她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過爹爹了,但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點一滴。
而現在,這些人……
如果這裡是大唐該多好。
晚楓又一次這麼想到。
是大唐的話,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自己來自何方,家在哪裡,父母親人是誰……
到那時候,這些人的說法也不過是流言而已!
宮南燕冷冷地盯着那頭的小丫頭,露出嘲弄的笑,正要開口,忽然面前出現了一隻手,將她攔下。
那隻手的主人是水母陰姬。
水母陰姬一直在仔細地觀察那個小丫頭,一開始是因爲她手裡的藤蔓捆着雄娘子,後來是因爲她發現那孩子雖然年幼卻內力深厚,骨骼清奇可謂武學奇才,故而多留意了一會。
然後她看到,在宮南燕說起她的身世來時,那孩子的表情就一直在變化:從最初的呆滯、哭笑不得,到現在的憤怒、悲傷,沒有一點兒隱瞞。
水母陰姬的眼神非常好,哪怕是此時幽暗的林間,她依然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孩子泛紅的眼眶,和被生生忍下的眼淚。
如果天楓十四郎真的是她的父親,說起這個傳聞來她或許會慌張或許會假裝鎮定隱瞞或許會做出憤怒的樣子,但是不會有悲傷。
這孩子的身世應該另有玄機,神水宮的情報有誤。
水母陰姬這樣想,於是她阻止了宮南燕。
然後她看向無花。
僧人從那一眼中察覺到了不妙,
幾乎是同一時間,水母陰姬忽而揚掌朝無花打去,但在她動手前,察覺到她的殺意的僧人閃身到了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晚楓身邊,一指點住小丫頭的穴道然後將其攬在懷裡,另一隻手扣上雄娘子的脖頸。
正要朝他打出第二掌的水母陰姬生生收回了掌力,面色冰冷。
賭對了。
無花不敢大意,只面上依然一片從容:“多謝陰姬前輩手下留情。”
水母陰姬面無表情,在她背後,宮南燕狠狠地瞪着雄娘子,目光中的惡毒和恨意讓晚楓都忍不住心驚。
水母陰姬冷然道:“放下他,你們走。”
無花溫和一笑:“貧僧自然是相信陰姬前輩必然重信守諾,然則,您身邊的弟子,似乎並不願意讓雄娘子就這麼回到您的身邊,就是不知道……她是不願意在雄娘子身邊看到您,還是不願意在您身邊看到雄娘子。”
無花的聲音溫和,但是這話卻如震天甲士揚斧砸下時的轟隆巨響,讓晚楓呆了呆。
雄娘子身體跟着一震,不敢置信地擡頭,看到了宮南燕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嫉妒。
“她不會動你們,我保證。”水母陰姬面無表情道,彷彿沒聽到剛剛無花說的話。
但是晚楓卻敏銳地察覺到,在看到雄娘子的表情時,她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
無花微微一笑,從被點了穴無法出聲也無法動彈的丫頭手裡抽走了藤蔓:“多謝陰姬。”
繼而他抱起晚楓,看着那頭佇立不動的二人,緩緩退入林間。
一離開陰姬的視線,他立刻將輕功運到極致,發足狂奔。
白色僧衣的少年抱着懷裡的孩子,在幽暗林間裡穿梭如風,常人只會見到一道白影飄過,卻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麼。
即將走出林子的時候,無花忽然身體一震,四肢一陣軟麻,瞬間失去力氣,從借力躍起的樹枝上掉了下來。
這是……!
他眼睜睜地看着本來被他抱在懷裡的丫頭在半空中脫出,抓住了樹幹,就那麼吊在樹幹上看着他摔在地上。
晚楓在樹幹上晃了幾晃,才鬆開手,穩穩落地。
在她雪白柔軟的指間,一枚銀光閃閃的素針上,一滴鮮紅的血緩緩滑落。
“你故意的,”無花苦笑道,“故意在我人在半空中的時候紮了我那麼一針。”
“可惜這裡沒有荊棘叢。”小丫頭笑得純良又無辜,只是那話卻讓無花心頭髮麻:眼看着就能出林子了,再不扎他一針就沒什麼機會了,所以一路上都在觀察有沒有能夠讓他摔慘點的地方、卻沒有收穫的丫頭纔在這個時候扎他一針。
明明自己點了她的穴道……居然這麼快就衝開了,看來這孩子的功力比他想象得更高啊。
“在你昏過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說。”小丫頭蹲在無花身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爹不是天楓十四郎。”
“我爹孃很早就去了。我娘在生我的時候血崩,熬了兩天,只來得及給我取名晚楓,就去了。我是被姐姐一手撫養長大的。”
“我六歲上的時候,爹爹經商路過龍門荒漠,被劫道的馬賊一刀砍死——等我家在龍門客棧接應的家丁發覺不妙,託了過路的俠士去尋找時,早已被沙漠中的狼和狐狸,還有禿鷹給吃得面目全非,連個全屍都未曾落下。”
“那塊玉佩是我大師兄給我的,他從未提起過那塊玉得自何方,如果我能回去,看到大師兄的時候,我會替你問個明白。”看着無花倏然睜大的眼睛,靜靜訴說自己父母的女孩神色平靜:“所以,別再弄錯了。”
暈眩感襲來,無花意識到那不僅僅是讓他四肢發軟的麻藥,恐怕還有蒙汗藥的功效,強撐着最後一點意識,他努力保持清醒:“我不明白,爲什麼……你不在水母陰姬那裡動手?爲什麼不把我……交給水母陰姬?”
沉默了一會,無花聽到那孩子說:“我是大夫。”
無花訝異地擡頭,他看到月色下那孩子眉眼沉靜,漆黑而泛着水光的眼眸像倒映了月影繁星的海面。
“我曾經把很多人的命從閻王那裡要回來,”那雙眼睛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但我看到過更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她無能爲力。
再怎麼被冠以神醫的名號,大夫依然是人,不是神。
無花隱約明白了:“所以你不想再看到死亡。”
小女孩點點頭,神色莫名:“活着,你還有改過的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她眼裡的悲傷一閃而逝。
“所以呢,你準備怎麼做?”
迷藥發作極快,哪怕是以無花的功力也快抵擋不住了,撐着最後一點清醒,他靜聽那孩子的回答。
小丫頭雙手托腮,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所以我會把你綁回萬花谷去。”作者有話要說:感謝wl川扔了一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