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從他旁邊伸出腦袋來,“既不是壽禮,也不是婚喪嫁娶,他這是在收取賄賂啊。”
朱祁鎮瞬間瞪大了雙眼。
潘筠見了笑嘻嘻,聲音輕快起來,“你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吧?我第一次看到時也是這樣的表情,不過當時來的人沒這麼多,不知爲何,今天來的人這麼多。”
薛韶也探頭出來看,略一沉思便道:“因爲春闈在即吧。”
朱祁鎮臉色更難看,“怎麼,難道還有人敢買賣考卷不成?”
他已經將這次的考官都在心裡過了一遍,但他對京城的街道實在不熟,對手底下的官員家庭住址也不熟,實在想不起來這是誰家。
潘筠猶如惡魔般在他耳邊低語,“這是朝廷翁父王振,王先生的家。”
朱祁鎮呆滯,他下意識的扭頭去看潘筠。
潘筠衝他笑了笑,又溫和又小聲的道:“放心吧,他不是在買賣考卷。”
朱祁鎮卻不覺得心裡好受,他一把推開潘筠,大步走上前去。
“大哥……”朱祁鈺連忙去追。
薛韶也偏頭看了一眼潘筠,倆人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個眼神,薛韶也追了出去。
潘筠挑眉,立刻攔住也要追出去的曹吉祥和錦衣衛,低聲對曹吉祥道:“別讓這些錦衣衛跟着。”
哪怕他們沒穿飛魚服,但錦衣衛身上都帶有味,尤其是皇帝身邊的錦衣衛,那身板,那氣質,一看就是官家的人。
曹吉祥心頭瞬間閃過許多東西,最後還是回頭攔下侍衛們,低聲吩咐道:“你們在這兒等着。”
爲首的錦衣衛目光掃過潘筠,對曹吉祥點了點頭。
曹吉祥腳步輕快迅疾,三兩步就追上了皇帝三人。
潘筠站在後面看見,挑了挑眉,是她想當然了,這位公公功夫不錯啊。
潘筠回頭對錦衣衛們點點頭,也跟了上去。
朱祁鎮幾人被圍住了。
“你是何人,大家都在老實排隊,你憑什麼插隊?”
朱祁鎮:“都做賄賂官員這等事了,你們卻想我守排隊這等小事?”
“什麼賄賂官員,你說話也忒難聽了,我是王先生的親戚,親戚間人情往來是常事。”
“就是,我們是正常的人情往來,你呢,你是幹什麼的?來搗亂的?”
朱祁鎮皺眉,目光掃過這一長排的人,問道:“你們也都是親戚?”
“關你什麼事?要送禮到後面排隊去,不送就趕緊滾開。”
朱祁鈺忍不住道:“你們如此明目張膽,就不怕御史彈劾嗎?”
有人冷笑:“彈劾?誰敢彈劾王先生?”
“王先生簡在帝心,皇帝是信朝夕相伴的先生,還是信你們這些外三路的阿貓阿狗?”
“滾滾滾,你們就是來搗亂的吧?”
薛韶連忙道:“諸位誤會了,我們也是來送禮的,”
“騙鬼呢,空着手來送禮?”
薛韶:“我們來送銀子的……”
但衆人已經認定幾人是來搗亂的,紛紛揮着袖子驅趕,“趕緊走,再不走,王家的人就要拿棍棒出來了。”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拿着棍棒衝出來了。
他們看到朱祁鎮四人,一言不發,直接揮舞着大棒就打去。
曹吉祥眼神一厲,擡腳就要踹上去,薛韶也側身擋住朱祁鎮兄弟倆,正想動手,潘筠就斜刺裡衝出來,擡手抓住落下的棍棒,從懷裡掏出一把銀票道:“等等,等等,我們真是來給王先生送禮的,就是第一次上門不懂規矩,見諒,見諒。”
幾人凶神惡煞的盯着潘筠和她手裡的銀票,並不放鬆,“你求什麼事?”
“度牒!”潘筠道:“我來求一份度牒。”
爲首一個家丁就擡了擡下巴,指着朱祁鎮四人道:“他們呢?”
他譏笑道:“他們也是來求度牒的?”
“不是,他們陪我來的,”潘筠快速的給他們安排好身份,“這是我大哥,這是我二哥,這是我三哥,這是我家的管事,我有九個哥哥,只他們三個來陪我買度牒,所以急了些,哥哥們見諒,見諒。”
家丁們臉色這才緩和,收回木棍。
朱祁鎮和朱祁鈺:……
薛韶默默收回了手,曹吉祥也默默放下了腿。
家丁們上下打量起幾人來,依舊是懷疑居多,“是你要出家?哪兒的人?”
潘筠道:“江西人,貧道在龍虎山掛單,哎呀,我從小就身體不好,偏陰,所以要脫離凡塵,我家中富貴,又有九個哥哥,所以父母願意花一筆錢給我買度牒。”
家丁們掃了一眼她手中的銀票,側身道:“行,你進來吧。”
朱祁鎮見了,便推開朱祁鈺也要跟進去。
一根木棍刷的一下對準他的胸口攔住人,“你不許進!”
潘筠立刻回頭按下木棍,拉過朱祁鎮笑嘻嘻的道:“這是我大哥,這事本來該他辦的,是我調皮把銀票摸了出來,家裡父母交代了的,大哥不敢讓我一人做,定是要盯着的,哥哥們高擡貴手,就讓我大哥跟進去看一看吧。”
小姑娘嬌嬌軟軟撒着嬌,拿着木棍的大哥雖然皺了皺眉,不太高興的瞥了一眼朱祁鎮,還是把棍子擡了起來,冷着臉道:“行吧,但只許他一人陪你進去。”
潘筠應下,拉着朱祁鎮進去。
曹吉祥不由上前一步,被人攔住後就目露擔憂的看向朱祁鎮。
好在送禮的桌子就在門內,他們站在門外看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事,他也能很快反應過來。
曹吉祥這才勉強壓下心中的焦慮,只盯着朱祁鎮看。
見朱祁鎮和潘筠倆人竟然就這樣進去了,排隊等候的人心中不服,就鬧起來,“憑什麼他們先?我們來好久了……”
“吵什麼,吵什麼?”家丁回頭衝他們喝道:“不願意排隊就滾,我們王掌印不缺你們這點禮。”
衆人瞬間不敢吭聲了,低下頭去老實排隊。
朱祁鈺臉色有些不好,忍不住低聲道:“王伴伴在宮外竟如此囂張……”
曹吉祥沉默不語。
王振的霸道又不是一日兩日了。
不過郕王和皇帝一樣,都是主子,所以沒感受過他的強勢罷了。
潘筠將手上的銀票都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傾,輕聲道:“這位管事,還請替我在王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坐在桌前的管事清點了一下銀票,隨手放在一旁打開的盒子裡,懶洋洋的問道:“說吧,美言什麼?”
潘筠道:“我年歲未到,家中又有父母親人,想求一份度牒。”
管事掃了她一眼,提筆道:“哪裡人士?可有掛單的道觀或者廟?”
“沒有,在家清修,但在龍虎山學過幾日道法。”
管事:“戶籍。”
潘筠就隨口胡謅了一個報上去。
朱祁鎮本來臉色黑沉,很不高興的,但潘筠如此絲滑的撒謊,讓他忍不住扭頭去看她,怒氣都散了不少。
管事寫完,就揮手把倆人打發了,“我家老爺不在,等他回來,我會報上去的,能不能做成不一定,你過幾日再來問情況吧。”
朱祁鎮:“就這麼完了?這麼多銀子,你們就給一句話,連個憑證都不給?”
“憑證?”管事擡起頭來看他,蹙眉道:“哪裡來的傻大膽,竟敢問我們老爺要憑證。哼,這點錢,是你們敲我們王家門的代價,敲門磚我都嫌少,還要憑證……”
他冷笑道:“滾出去,七日後再來。僧道度牒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禮部向來管的嚴,滿朝文武,也就只有我們老爺敢問這事,你到別的府邸打聽打聽,誰敢給你問這事?”
潘筠連連點頭,“是是是,誰能比得上王先生是陛下身邊的第一紅人呢?”
這話一出,朱祁鎮臉都黑透了,還要說話,潘筠已經伸手將他往外拉,“大哥,我們先回去,再問爹孃要一些錢,七日後再來。”
管事自得,滿意的點頭,“不錯,小娘子不愧是修道之人,通透,比你這光長年紀不長腦子的兄長強多了。”
潘筠連連點頭,“是,是,我回去一定告訴爹孃,讓他們好好教導教導他。”
潘筠把朱祁鎮拉了出去,和外面等着的朱祁鈺和薛韶道:“兩位哥哥走吧,禮已送出去,事情已經辦妥了。”
潘筠緊緊拽着朱祁鎮的手,將人拉回到拐角後面。
他們一回來,分散在各處屋頂上的錦衣衛也悄悄摸了回來。
潘筠只當看不見,把人拉開好遠一段時間才鬆開手。
朱祁鎮也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問道:“你把我帶來不就是想挑撥朕……皇帝和王振的感情嗎?爲什麼不讓我當場發火,抓他們一個現行?”
“非也非也,”潘筠搖頭道:“我可不是挑撥感情,我只是想讓朱大公子知道,這世上人皆有私心,順從你的,忠誠於你的,未必就是對你有益的。”
“你說你是家業第一,但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正有人一點一點的蠶食你的家業,破壞它,而這個人有可能是你很親近,很愛的人,作爲家主,你是選擇家業爲主,還是選擇保全自己愛的這個人呢?”
朱祁鎮沉默。
潘筠定定地看着他,見他給不出答案,便道:“這還只是開始,我想請大公子看的人和事還有好幾件呢,請吧。”
朱祁鎮看了她片刻,還是擡腳跟着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