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風瀲耳邊忽然總是反覆響起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小風瀲，你看得見風嗎？”
“小風瀲，你想不想要風？捧在手心裡就可以抓住哦。”
小姑娘稚聲稚氣的歪了下小腦袋，“師父，可我什麼也沒有抓住啊。”
“把你的手張開，閉上眼睛，你看見了嗎？”
小風瀲照着他的話做，捏了捏掌心，良久睜眼睛看着他，笑意在眼底開出一朵明媚的花。
“我看見了。”
其實，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她只是不想他失望。
他什麼都知道，只是不想傷女孩子的心。
“風神哥哥，風神哥哥……”
眉目如畫的少年一本書磕在小風瀲額頭上，“要叫風神師父。”
小風瀲叉腰氣鼓鼓地鼓起腮幫子，“樹嬸嬸說你只比我大三歲，不該叫師父。”
“那乖乖叫爸爸。”
“……”真想問候一遍他全家。
……
風瀲使勁搖搖頭，甩掉這如蛆附骨亂七八糟的對話，一遍又一遍問心裡那個人：你是誰，我是誰？
問了數次都沒有回答，風瀲不禁失望的垂下腦袋，她在如升樓變成一條魚起就是一個人，和她說話的會是誰呢？
會是誰呢？
六月中旬，南冥盡頭的海天之門開啓，遊離在汪洋中的生靈穿過海天交界，遊向人間變成人類。
風瀲必須離開了，湫送她到南冥之海，她走前拎起他的黑貓，揉揉它的腦袋錶示少得可憐的不捨。
在如升樓裡，她最最喜歡這隻貓了。
浩瀚的水瀑從天上砸進南冥海里，水瀑中心的漩渦捲起颶風，風聲呼呼作響，海鷗挨着海面展翅飛翔，悲涼的嘶鳴聲劃破天際。
“哇……好壯觀吶。”把手放在額前，風瀲站在岸邊踮起腳，想要看去更遠，最好能看清楚海天之界的裡面有什麼。
呼嘯的風吹起湫的衣裳，“游到海天之界的盡頭，你就能回到人間了。”
“去了人間，我會忘了你嗎？”
湫理所當然的說：“你會忘了這裡所有的一切。”
迎着拂面而來的清風，風瀲彷彿又聽見了少年孤獨又寂寞的絮叨聲音，她放下手，回頭看着湫，眼神有那麼一瞬間變得很奇怪，也很困惑。
人死後爲什麼變成靈魂？爲什麼要一世又一世輪迴，爲什麼要忘記所有的記憶再重返人間？
“如果我不想忘記，那要怎麼辦，不能不忘嗎？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會忘記，那我不去人間了。”
“風瀲，這樣做是會遭到天譴的，你不能留在這裡。”
“我不是魚，我已經變成人了。”
“可是你不屬於這個地方。”
記憶裡，隱隱約約的，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小風瀲，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的。”
——“爲什麼不能？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爲什麼不能在一起？”
——“小風瀲，你不屬於我。”
——“說到底你不就是把我當做妹妹，不喜歡我嘛。”
風瀲倏地沉默下來，扭頭看向與天交集的海的盡頭，波瀾起伏的海面清晰倒映在眼中，漾起淚意，快要哭了。
湫見她雙眼通紅，從來沒有弄哭過女孩子，一時間有點慌，“喂喂，你別哭呀！”
風瀲眨眨眼睛，摒去眼中的酸澀之意，溢出淡淡的孤寂，“我沒哭，我從來不哭的。”
湫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不是有重要的人不能忘？”
“沒有，就算有，可能我也從來沒有被記得過。”風瀲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湫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椿。”
“她是個短髮的美麗姑娘，穿着紅色衣裳進入我的夢，和我想象得有點不一樣，她讓我看見了風。”
短髮紅裳，那就是椿。
湫心道。
“我其實很不明白，爲什麼你要一世又一世的守候，永遠孤獨的活着，不過後來你告訴我你喜歡她，我又有那麼一點點明白了。”
很久以前有個少年蹲在她面前，眼睛裡的溫柔浸了水般問她：“小風瀲，你喜歡我什麼呢？”
風瀲眉毛擰成毛毛蟲，老實巴巴地說：“喜歡你沒人喜歡啊。”
“小風瀲，那是憐憫，不是喜歡。”
“爲什麼不是？我們兩個人都一樣沒人喜歡，我就是喜歡你。”聽起來很任性又很天真。
孤獨的人，滋生出孤獨的感情。風瀲喜歡他，是因爲他們一樣的孤獨，總是待在孤獨的角落，寂寞的一個人活着。
少年手裡抓了一團空氣放到她手裡，“那好吧，如果你能看見風的樣子，我們就在一起吧。”
後來，他生了一場很重的病，死後化成一縷風消失在她面前，直到最後她也不知道他放在她手心的風長什麼樣子，他們也沒有在一起。
風瀲看着湫說：“我不知道怎麼付出，不太懂什麼是後退，但是呢，喜歡一個人人就要永遠抓住那個人纔對，無論輪迴幾世，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她還是最初的那個人，爲什麼一定要讓步。”
湫指節掐得泛白，他從來沒有想過讓步，可是他想椿好好的活着，他現在是靈婆，孤獨而又寂寞的靈婆。
這是椿活着，他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風瀲，你的話好多。”
“那你就再聽一會兒吧，也許這是我人生中最後幾句話也說不定。”風瀲微微一笑，渺小的站在岸邊，颶風在身後呼嘯，只要輕輕一躍就會消失在大海深處，再也不見。
她一直在想知道風到底是什麼樣的，如今她終於知道了，風爬上她指尖，從她指間縫隙裡消失，是自由的模樣。
很久以前的那個少年放在她手心裡的風，是自由。
“如果她轉世忘了你，就讓她再記得你是湫，如果因爲你是靈婆，你只能守護着她死去歸來的靈魂……”風瀲伸出手指，隔着空氣，似乎在他額頭上浮光掠影般的輕輕點了一下。
帶着涼意的風從眉心進入他的身體，蔓延到四肢百骸。
湫想用法力抵抗住體內刺骨的寒冷，卻無濟於事！
冰冷的風在腦海裡轟鳴，恍惚間，湫聽到了一句蒼白的嘆息。嘆息聲搖曳在南冥浩瀚的海平面，爬進他的心底：
“湫，你自由了。”
屬於靈婆的法力被一點點抽離，完全不受湫的控制，湫抱着劇痛的頭連忙看向風瀲，她在巖崖邊緣，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被深海吞噬。
“你到底是誰！”
湫吼出聲問道。
是啊，她是誰？
普通的人靈魂爲什麼會在這裡變成人，爲什麼待在這裡這麼多天能安然無恙，爲什麼她還會有法力？
第一次見面，她在陽光明媚的海灘邊，捧着一大簇緋色的海棠花，眼神困惑，不知道自己是誰，忘了自我介紹。
風瀲捧着雙手伸向湫，一如初見讓他聽風聲。
“你好，我叫風瀲。”
被忘卻的記憶斷斷續續的連成串，越來越清晰，風瀲笑盈盈地說：“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活着，我是個孤兒，所以沒有人告訴我是什麼神。直到我死後飄蕩在天地間，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該變成什麼樣子消失不見，所以我待在如升樓想變成人，後來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每天都能聽到，於是你把我喚醒了。”
“謝謝你，湫，我很快樂。你們讓我發現，是我不夠勇敢，不敢不顧一切的去追尋想要的東西。”
風瀲輕握一把空氣，捏出滿手鮮血，臉色蒼白如紙。
用自己的自由去換別人的自由，做着傻事還覺得開心，風瀲第一次覺得解脫。
她伸出雙臂踮起腳尖，衣角被吹得獵獵作響，“風神死後會變成風，永遠遊蕩在天地間，我也想變成風，不再一個人。”
她要告訴那個人，她知道風長什麼模樣了，但是她不會如他所願。
湫瞳孔一縮，察覺不對勁，連忙朝她跑去，“風瀲！”
輕輕一躍，她跳下高高的海岸，沒有被捲進海天之界的漩渦中，而是在風中劃過一道輕描淡寫的痕跡。
“去追尋你所愛的吧。”
她的身體在他面前化成一道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湫，你自由了。
去追尋你所愛的吧。
南冥之海一如既往地翻涌着巨大的波浪，他沒有抓住她，只抓到了一團空氣。
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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