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陵的晚餐是在閣樓的工作室一個人吃。工作室的玻璃牆是特殊玻璃,調整室內燈光能製造三種效果,一種是全透明,第二種是單向,外邊看不見裡面,第三種是完全阻隔內外的光線,他選擇了第三種。
電子鋼琴連上耳機,耳機罩上耳朵,世界,只剩自己和音樂,孤獨,卻不空虛,是對自己,和對周圍的人最安全的處境。
瑀峰只有一星期的學校假期,開學前兩天就飛回去。問過了他媽媽,學校假期作業都是電子試卷,可以下載下來讓他寫,不寫也沒關係,兩天夠他臨時抱佛腳,讓他盡情玩吧!他媽媽說。
寫作業是學生的責任,臨時抱佛腳是不可取的行爲,韓育陵要好好把這兩個規矩教給兒子。
不過,自己首先必須冷靜下來。
耐心教導孩子是父母的責任,怒罵和體罰是不可取的行爲。
——老師,你冷靜點。
嗯?
不經意想到了中午在公司忽略了的那把聲音。
那猴子,介入自己私事的次數會不會多了點兒?
說起來,今天本來是打算讓他試唱那日因他的啓發而創作的歌曲,歌詞韓育陵前幾天剛完成,歌名《Re-alive》,曲風走龐克搖滾,也不乏流行元素,整體青春洋溢中又帶點叛逆憤世的味道,歌意描寫結束初戀後的重生,是爲猴子量身定做,當然也加入了些韓育陵自己的想象。
猴子很有舞臺魅力,氣足,現場演唱沒問題之餘,還可以亂跑亂跳,但他不會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他懂得和觀衆做眼神交流,那日半決賽,他和伴奏樂團也有互動,他缺乏獨霸舞臺的傲氣,他適合從組團起步。
很好,開始工作就能冷靜下來。
韓育陵離開鋼琴,從牆上摘了把電吉他下來接上音箱。公司的幕後音樂製作班底有六位吉他老師,Senya裡的Yzak也是個吉他高手,曾跨刀參與師弟妹的專輯製作,跑宣傳亦會隨行護航,猴子這首歌就交給Yzak吧,兩個人同臺演出可以吸引更多目光。
韓育陵已把葉雅琪列入重點栽培的新人名單,比賽贏不贏都不會輕易放他走了的。蘆紹宗對他印象也好,私下已提過會把他推薦給贊助商。昨晚半決賽的成績,駱禾羽給他的評價比韓育陵還要高。
駱禾羽就是喜歡葉雅琪這型的吧,年輕、單純,很好騙的樣子。
駱禾羽這人,五年前娶妻,四年前離婚,膝下無子女,孤家寡人,瀟灑倜儻,有事業、有魅力,是個鑽石王老五。
韓育陵對待駱禾羽表面上是亦師亦友的態度,實際上,他對駱禾羽偶爾的過分關心和親暱舉動非常反感。
之所以會‘非常’反感,和四位乾爹有點關係。
乾爹們很保護韓育陵,早些年還會很在乎他有沒有被人吃豆腐,無論對方是男是女。
韓育陵不覺得自己限制兒子不可單獨外出很無理,因爲他就曾□□/爹們這麼限制,他都已是個成年人,不過他知道乾爹的擔心合理。
落單的危險不僅僅應用在老弱婦孺身上。雖然很可恥,但韓育陵必須承認自己心中的恐懼。他害怕與體格凌駕自己的人單獨相處,害怕與沒有深交的人肌膚相親。
一個三十二歲的大男人,怕被人佔便宜,怕被人拐帶,怕被人強/暴,怕的並不是會有多痛,會有多危險,會有死掉的可能,韓育陵怕的是沒死的後果。
沒人知道就算了,他可以謊稱被狗咬,有人知道,他就完了,他知道社/會可以給他多深、多狠、多毒的事後傷害。
乾爹們現在或許已覺得他有保護自己免於危險的能力,但一定還是會害怕舊事重演,可這麼久以來,他們對駱禾羽居然毫無忌諱。
平時工作後與駱禾羽及幾位老師聚餐或小酌幾杯,韓育陵覺得很應該,沒有不妥,可他一直不明白,乾爹們對駱禾羽這個‘外人’的待遇爲什麼與別不同?
過年過節,駱禾羽會出現在家庭聚餐,邀請他的人通常是蘆紹宗,一年至少有一次,多則三四次,韓育陵家中會聚集他四位乾爹和寶貝兒子,以及一個駱禾羽。這便是韓育陵沒帶過兒子到公司,兒子卻認識駱禾羽的原因。
十二年前韓育陵刺傷強/暴他的男人,駱禾羽爲他頂罪坐牢的事,是韓封說的,事發的過程,韓育陵其實無法記得清晰,他記得自己被侵犯,但不記得自己有還手。正因如此,他沒辦法深入瞭解駱禾羽會爲自己做到這一地步的原因。
相信韓封的決定絕對是爲自己好,所以韓育陵也相信自己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但,今天在公司目睹的畫面,讓韓育陵心裡產生了動搖。
他可以藏着‘駱禾羽對自己有非分之想’這樣的疑慮,但不能夠綴着一個‘駱禾羽對自己的兒子也有非分之想’的疙瘩,他需要知道真相,再判斷該不該和駱禾羽劃清楚河漢界。
可這些年來,乾爹們都一致默認駱禾羽的特殊身份,都沉默了這麼久,突然問他們他們會說嗎?
還是自己問吧。
今天在公司大堂的衆目睽睽下讓駱禾羽下不了臺,無論如何是必須要說清楚了的,不然下次見面定會尷尬。
一邊想着這件事,韓育陵已把之前編好的吉他旋律彈奏一遍,並錄了下來,開啓電腦,在網路找到上線的Yzak,敲了進去。
“老師。”Yzak回覆得很快,他最近沒工作,挺閒。
“嗯,方便嗎?我傳新歌過去。”
“哦……嗯……方便。”
通訊只有音頻,沒有視頻,韓育陵不知道Yzak人是在哪裡,也不知道他是在遲疑什麼,不過既然說方便,韓育陵便不疑有他,將《Re-alive》的demo和已有八十巴仙完成度的編曲配樂傳過去。
“這首新歌的吉他交給你,改兩個版本給我,最近沒忙什麼吧?”韓育陵以聊天的語氣問,和於守恩的關係雖然已經變質,但Senya其他四子不該被牽涉進去,韓育陵這麼希望。
“噢,好,我最近……只是彩排貝魯姐的婚宴演出。”
“那得好好表現,搞砸了我不會放過你。”
“嗯,我會用心表演。”
韓育陵可以想象Yzak認真點頭的模樣,Yzak在Senya中個性最內向,反應比較遲鈍,創作實力不俗,至少強過於守恩,但沒有事業野心,沒工作時他可以整日足不出戶,是個技術宅,他家裡經營樂器行,他說如果哪一天倦怠了,就退休回家顧店。
“啊,到我上場了,老師,我遲些聯絡你行嗎?”
“上什麼場?”韓育陵剛問,便聽見熟悉的籃球觸地聲響。
“好啊,打球怎麼不找我?”Yzak的交友圈小,加上本身就不愛出門,難得會出來打球一定是和公司的人在公司宿舍的籃球場打,以往這種活動韓育陵都會受邀。
“呃,我是被Shawn叫來湊人數的……不是在公司,在Shawn公寓樓下的球場,老師要來嗎?我可以去接老師。”
是於守恩召集的啊……那還是算了。
韓育陵拒絕後,Yzak便走開去,不久檔案傳送完畢,韓育陵即離線,他相信Yzak三天內便會給他交功課。
擱在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菜色是小孩子喜歡的炸雞塊、番茄蝦球、茶碗蒸蛋、羅漢齋,還有花生蓮藕排骨湯。夏穆把餐盤端上來時,堅持要看韓育陵趁熱把湯喝完了才下樓。
吃過了胃藥,胃口便總是提不上來,韓育陵拿筷子戳碗中的糙米飯,嘆了口氣,坐下來機械式地將飯菜一點一點送進口。
路卡就在樓下,若把飯菜倒掉根本瞞不住,屁股還微微疼着,還是別自找苦吃了。
咚咚咚,有人敲玻璃門,韓育陵拿遙控器調整燈光,玻璃牆恢復了透明,敲門的是瑀峰,與此同時,韓育陵瞄見樓下客廳有不速之客。
三位乾爹和駱禾羽,圍坐在客廳小酌。
瑀峰推了推門發覺沒鎖,便走了進來。
“爸爸,駱叔叔來了,帶了你很喜歡吃的焦糖布丁哦。”瑀峰走到韓育陵用飯的小圓鋼桌邊,桌上除了餐盤,還有一疊雜亂的手寫樂譜。
“爸爸,你怎麼吃這麼慢?炸雞很好吃耶,你不吃嗎?”瑀峰盯着擺得整整齊齊的炸雞塊流口水。
客廳裡的人擡起頭看向閣樓,韓育陵眉頭一皺,立刻調整光線,牆面成了單向玻璃。
“想吃嗎?來。”韓育陵夾起雞塊送到瑀峰嘴邊。
“唔……”瑀峰往後縮了縮,眨着水靈靈大眼:“我吃很多了,這是爸爸的……”
“爸爸約了朋友吃宵夜,這些你幫爸爸吃,別浪費。”韓育陵把雞塊塞進瑀峰嘴裡,再把筷子放到他手邊。
瑀峰嚼着雞塊,看着爸爸起身走到電腦前,失落地噘起小嘴:“爸爸要出去噢……”
韓育陵‘嗯’了聲,從影印機拿起一疊紙張,一邊用釘書器把紙張分別釘起來,一邊說道:“你的假期作業在這裡,一共五份,剛好一天做一份,你回去前就能做好。”
“咦——”
“咦什麼?”韓育陵嚴肅地督了眼兒子。
“兩份數學,一份英文,一份中文,一份歷史,我先看看哪份比較容易,讓你今晚做,別愣了,快吃。”韓育陵把餐盤推到兒子跟前,坐下來翻閱兒子的試卷。
“蝦球也很好吃噢。”瑀峰企圖轉移爸爸的注意力。
“嗯,你吃,都吃完了,別告訴路叔叔是你吃的。”
“爲什麼……”
“別問那麼多爲什麼。”
“我哪有問很多爲什麼?”
“數學。”韓育陵把數學試卷挑出來,其他的放到一邊去,“很簡單,我回來的時候必須看到已經作好。”
瑀峰嚼着滿嘴飯,湊過來看爸爸挑的試卷,纔看了一題就皺眉抗議:“好難!不會啦!我回家讓媽媽教我!”
“難也得做,做錯了爸爸會教你。”
“不會就是不會,錯的答案我也不會。”
瑀峰仰起飯碗把飯連菜都給扒完,路叔叔的飯真不是普通的好吃,爸爸一定是吃膩了才這麼不珍惜。
放下碗,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脣,才發現爸爸的臉陰沉得可怕。
“爸爸,明天才作啦,我已經有點困了……”瑀峰可憐兮兮地望着爸爸,這是穆叔叔剛纔教的,穆叔叔說爸爸是色厲內荏,吃軟不吃硬,跟爸爸嘴硬,爸爸要氣得內傷的,別太爲難爸爸,但是裝裝可憐無妨。
韓育陵二話不說,抓起兒子左手腕,本來想用鞭打威脅兒子,卻見兒子手掌還留着捱打的痕跡,怒氣馬上就減弱,放鬆了手上力道,用拇指輕揉兒子青腫的掌心。
“嗷嗷,痛……”瑀峰喊着痛,不過心裡可樂,爸爸心疼呢!
“擦藥沒有?”
“宗叔叔給我擦了,冰冰涼涼地很舒服。”
“那就是不痛了?”
“痛!痛啊!”瑀峰用力點頭。
真是隻鬼靈精!
韓育陵鬆開兒子的手,起身收拾桌上碗盤,他這隻小鬼靈精還真能吃,一顆飯粒都不剩下。
“你待在這裡做,算式忘了可以上網去查,解不開也至少把算式展開來,證明你看過了題目,別聞一聞卷子的味道就告訴我不會。”韓育陵很輕很輕地捏了下兒子的耳垂,軟軟的手感根本捨不得用力,怎麼路卡捏自己會這麼不留情面?
“好啦……”瑀峰無奈地應,心想把題目重抄一編也算展開,爸爸疏忽了,嘿嘿。
見爸爸端了餐盤轉身,瑀峰便追着爸爸背後,爸爸到了門口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指着那張小圓桌,沉默地下令。
“爸爸有事情和駱叔叔談,你別下來。”韓育陵說罷就轉身下樓,兒子還是跟了出來,他正要罵,兒子就跑着越過了自己率先下樓,一溜煙往路卡的睡房跑。
該不會躲房間裡哭吧?唉,交給乾爹們哄就行了。
韓育陵把餐盤放到廚房,後再走到客廳,夏穆讓了個位子給他坐,駱禾羽給他倒酒,他即揚手阻止。
“駱老師,我本來有事和你談,不過瑀峰在這裡,不方便,我們明天約個時間行嗎?”韓育陵語氣冷冷地問。
駱禾羽倒酒的手居然顫抖了下,酒不慎濺到了桌上。
果然,心虛了。
“時間我會再通知你。”韓育陵說着就回房換衣服準備出門,駱禾羽是乾爹的客人,他不能下逐客令,但他此刻不想勉強自己和這人待在同一屋檐,他會無法平靜。
簡單穿上件外套,韓育陵拿了車鑰匙和皮夾就快步離開房間。
“那麼晚了,你想去哪裡?”蘆紹宗問。
“透透氣。”韓育陵一邊穿鞋一邊開門,‘透氣’似乎一點也不像是急事,他的動作卻快得像約會遲到。
“爸爸!等一下!我有東西……”瑀峰從房間跑出來,手裡好像拿着個盒子,韓育陵沒心思多看,用力關上了門。
“……給你……”瑀峰小聲地把爸爸聽不到的話說完,他低頭看自己手上的禮盒,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距離上一次見爸爸,已經過了半年,那麼久沒見,見了面的大半天就都幾乎在不好的氣氛下度過。
盒子裡特地準備給爸爸的禮物,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才完成,爸爸居然不屑一顧。
心中的委屈突地排山倒海,瑀峰再也忍受不住,跑回房間去跳到牀上,不一會兒便哇哇哇地大哭起來。
首先是穆叔叔來哄,不停地說爸爸的不是,說等爸爸回來會教訓爸爸。接着是宗叔叔,沒說什麼話,只是摸着自己背脊安撫,輕聲說着——乖,小峰乖。
最後是路叔叔,把房門關上了,坐到牀上。
瑀峰已經哭夠了,只趴在枕頭上抽泣。
“路叔叔……爸爸……爸爸是不是……覺得……我很……很煩……”
“或許吧。”
路叔叔這麼說,瑀峰鼻頭一酸,差點又要大哭出來。
“不過你爸爸,就是缺少煩得了他的人,沒人煩他他會很寂寞。”頓了頓,路卡續道:“小峰,你覺得爸爸愛不愛你?”
瑀峰翻身靠着牀頭坐起來,路卡把他摟到身邊。
“應該……愛吧?”
“怎麼愛呢?”
“爸爸常常寫電郵給我,常常寄禮物給我,可是……”瑀峰咬了咬脣,接着說出自己從沒告訴過其他人的心裡話:“我知道爸爸很忙,爸爸很有錢,爸爸的事業比爹地龐大,所以……那些禮物對爸爸來說一定不算什麼,或許根本就不是他買的,信也不一定是他寫的。”
“媽媽說爸爸很疼我,可是我感覺不到,我感受得到媽媽和爹地的疼愛,媽媽每天睡覺前都會親我,爹地每天吃飯時都會問我學校的事,還有茵茵,茵茵很喜歡抱我,還會學媽媽親我臉頰,可是爸爸……”瑀峰說不下去了,其實他還是對爸爸的懲罰心有餘悸,但他更害怕爸爸不原諒他,所以一直把委屈藏心裡。
“我做了禮物給他,還差點被他摔爛……”瑀峰捧起放在牀上的禮盒,已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
“會親你,關心你的每件事,抱你,呵護你,照顧你,珍惜你。”路卡擡頭看着天花板緩緩說道,瑀峰好奇地望着他。
“愛人的方法,不是每個人都能無師自通,是需要教的。”路卡低頭看向瑀峰,微笑着道:“既然你都懂如何愛一個人,那不如你來教你爸爸吧。”
“我教爸爸?”瑀峰對這說法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嗯,你爸爸腦子和別人不一樣,他小時候聰明,越大就越笨,可偏偏他小時候沒人教他怎麼愛人,現在要讓他學,他又笨,我們都快投降了,你加入幫忙吧!”路卡拍拍瑀峰肩膀。
“爸爸小時候沒有人教他?”
“沒有。”路卡搖頭。
“我的爺爺奶奶沒有教他嗎?”
“沒有。”
“爲什麼?”
“他們不愛你爸爸。”
瑀峰眨眨眼,撇過臉,默默消化路卡的這句話。他問過媽媽,自己的爺爺奶奶是不是和爸爸一樣,住在另一個國家?媽媽告訴他爸爸已經和爺爺奶奶分開很久了。這就意味爸爸曾經是和父母親在一起過的。
“媽媽說……爸爸小時候很厲害,是學校的模範生,還很會打籃球,很帥,很受歡迎,老師學生都喜歡他。”這樣的小孩,父母一定很愛啊,瑀峰這麼認爲。
“爲什麼爺爺奶奶不愛爸爸?”
路卡聳肩,接着問:“你愛不愛爸爸?”
瑀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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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不希望爸爸用你愛他的方式來愛你?”
瑀峰拼命點頭。
“那……”
“我來教爸爸!”瑀峰搶着說道。
“我會很愛很愛爸爸,讓爸爸學會怎麼去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