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們走的太快了,停下,休息會。不,但歷史不會停歇,它一筆帶過前天,昨天和今天,並一視同仁地帶走對明天和後天的恐懼和希望,進入下一頁,並且在每一時刻都以同樣的熱忱和速度翻動着。人們認爲歷史重要,於是銘記它;然而記憶,相對來說,生來就是用於被人遺忘的。
記憶是什麼?記憶讓我們每個人成爲了自己。從簡單了來說,如果一個士兵忘了自己是士兵,他不會遵守命令,他可能會拿着那管槍打家劫舍。忘記了自己有個家庭,他會把所有金錢拿去賭博。從本質來說,我們之所以有今天,是因爲度過了昨天,我們不可能直接來到今天而不經過所有的過去。懦弱的人,可能是幼年嬌生慣養,遇到任何困難都會嬌氣,或者從小受盡欺負,心裡的陰影從那時就開始瀰漫。怕黑的孩子,也許只是在黑夜中不小心踩中惡狗的尾巴,可憐的他被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進入黑暗。但如果在鄉村的墳地,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一些孩子和鬼火玩耍,他們便不知恐懼。經歷形成記憶,記憶改造人格,人格塑造我們自己。
我們來自昨天,前往明天,我們可以不關心歷史,但記憶日夜與我們相伴。記憶自我們出生時便產生,它是我們隱形的孿生兄弟,和我們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歷史銘記的,沒人會忘記,因爲這是屬於全世界的,它是這個世界公有的一部分;但記憶,屬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甚至很多人有着共同的記憶,比如國曆1208年**的格雷邁恩之牆落成,1225年的北門之亂和1229年的大災變……這一幕幕被詳盡記載並評論的的歷史事件遠不及曾經目擊,曾經在那裡生活過,感受過當年的空氣和雨露,嘗過血與泥土的人們所感悟的深刻。無論歷史學家們怎樣辯論,在桌案兩側或報紙上爭得面紅耳赤,翻着八寸厚的書考據,無論如何旁證別引,辯論這樣的是非黑白,也沒有一個大字不識,卻親身經歷過風谷村大屠殺的老婦更有話語權。人民擁有記憶,卻沉默着,因爲歷史走的太快,以至於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發生了。他們遭遇着一切太吃驚了,以至於瞠目結舌,然後被時間的洪流席捲。運籌帷幄的人或主宰,有推動歷史的大權,這時一切記憶都將退卻,奔逃,消散。有時記憶會掙扎,人們也同時真切地感覺到了痛苦,即懷念過去;或者更糟糕的,被遺忘,他們自己也被歷史的推動所遺忘,被人們遺忘,被自己遺忘。他有沒有曾在這個世界活過哪怕一天?當然有,但沒人記得,因此他沒有。因爲記憶失傳了,記憶被推翻的人們便也都消失了。生下來了,又死了,也許甚至沒有一個刻着正確名字的墓碑。那句老話,塵歸塵土歸土,可惜的是他做了一輩子被無視的塵土,並未在世界留下他或卑微又神聖的痕跡。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們,都將在一塊巨大的畫布上籤上自己的名字,而被遺忘的人,似乎也被剝奪了簽字的資格,默默地走過或爭着或排隊簽上自己名字的人羣,像沒人注意到他出生一樣,也不引人注目地消失了。我們擁有或多或長的一生,但無論多長對於每個人都是足夠的。我們活這一輩子不是僅僅爲了去死的!我們每個人都是有記憶的,遺忘因此也是決不能容忍的!這是一幕幕一次又一次發生的歷史,以至於人們習以爲常,不再認其爲悲劇。這纔是真正的悲劇。
屹立了一千二百二十九年的吉爾尼斯王國已經不復存在了,但她的子民還活着,漂流各處。很多人融入了南方的艾澤拉斯王國,吃他們的食物,穿他們的衣服,吸他們的空氣。但更多人,可能在喝葡萄酒時舌頭會突然一激,一種回憶的觸動和興奮讓他立馬倒轉酒瓶看瓶底下方的商標,然後失望地放下酒瓶,因爲這不是他喝了三十年的那個品牌,只是酒館小釀。可能他們戴着大禮帽或穿着土氣的單色布裙會受到人們的指點或嘲笑,彬彬有禮的鞠躬和握手爲人不理解,包括對聖光的冷漠(有些南方人確實這麼認爲)可能會被人孤立,最後他們終於換上了暴風城的新衣服,但那些站着血污和泥土氣息的舊衣服仍安然地躺在櫃子底下。也許因爲口音難於理解,我們不得不學習他們的口音,未來我們的文化也有可能被他們沖淡。如果吉爾尼斯人和南方人結合,我們的子嗣雖然是一半一半,但他不會記得任何關於1225年的**味和1229年的瘟疫味;不會記得下午安逸的紅茶,因爲他從小喝蛋酒;去到酒館裡和其他本地人一樣喝的爛醉如泥,就像我們不曾擁有過引以爲傲的咖啡館文化似的;更讓人嗟嘆的,莫過於翻出倉庫裡的舊箱子,拿出一頂撕了帽檐的深綠色大禮帽,問父親說:“這是什麼?”如果我們的女人嫁了出去,還會換成夫姓,連自己的名字也難於保留了,更別提她兒子的姓。
我們的子嗣懂歷史有什麼用?他們將會在南方的學校學到,他們即使流着的是高貴的北方血液,他們學到的和南方的孩子學到的會一樣多。“黑暗之門元年發生了什麼?”老師會這麼問,孩子們會回答:“舊部落入侵黑暗沼澤。”這個課堂裡可是坐了參加國歷766年希爾斯布萊德戰役的士兵的後裔,那次最值得吉爾尼斯人稱道的對抗外敵的戰爭。800名吉爾尼斯戰士阻截了人數二倍於他們的奧特蘭克士兵,趁着夜間的暴雨席捲了敵軍軍營,從銀鬆森林直接殺到希爾斯布萊德丘陵。事實上,奧特蘭克人沒在希爾斯布萊德丘陵流一滴血,因爲吉爾尼斯戰士在銀鬆森林邊緣就停止了追擊,不過爲了紀念這次以少敵多的偉大勝利,我們以敵人逃回老家的地方命名這次戰役。這段內容我們的孩子們一定會在學校裡學到,甚至還會看到很多當時的戰報和日記副本。但在南方的課本里隻字未提: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碼事,只是嗡嗡嗡地念叨洛薩和圖拉楊,好像他們頭頂的光輝足以忽略其他人似的。我們的子嗣將不記得吉爾尼斯,對1229年的王國崩潰也不會有任何觸動,和他的異國同學一樣。他們更不再有吉爾尼斯的記憶,因爲巴拉丁海岸吹來的海風不曾進入過他們的鼻孔,清新他們的大腦,賦予他們純淨的智慧。拉塞爾-菲舍牌的新年特贈朗姆酒不曾滋潤過他們的喉嚨,浸着煙味的大開版時報也不曾進入他們的眼簾。過去的一切,已經在1229年被完全切斷。這樣不消部落再次對我們散佈瘟疫,我們也不攻自破了,因爲我們的記憶被時間遺忘了,就像時間無情地使屍體腐爛一樣,一旦不再活着,記憶也將灰飛煙滅。
對於吉爾尼斯人來說,拯救記憶,和拯救生命一樣重要。沒人會甘願坐視一朵玫瑰的凋零。有些頭腦聰明的,思路廣闊的人認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們要接受這些命運的安排,我們應該重新做起,而不是唧唧歪歪說那些沒用的。”對於這些言論的發起人,我們不妨先得到他們的允許,然後翻翻他們的大腦,看看裡面裝的是否還有一丁點曾經的記憶,或者說他們是沒心沒肺的。這些人不是多數的,而且都是別國甚至別的種族的言論。讓他們議論去吧,無論活了幾千年,聽聞過多少奇聞異事,就像以上提到過的那樣,沒有記憶就沒有話語權。
1231年六月即將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或許它在今後會成爲歷史而不僅僅是日漸褪色的記憶。慷慨的本尼迪克特·韋斯利船長將帶領百來名急於歸鄉的一無所有者,漂洋過海重回家鄉。韋斯利船長以工代賑,號召人們修建了四艘雙桅船。危險?肯定的,誰也不知道這四艘船會成爲搖籃還是棺材。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藏在被亡靈瘟疫轟炸過的街道和土壤裡。誰也不知道聯盟的戰線何時回敗退。他們回落到部落的手裡嗎?他們會病死嗎?會餓死嗎?會被仍然在徘徊的狼人殺死嗎?不知道,但他們只知道瘟疫已經散去。這些恐懼不敵被遺忘的恐懼,他們寧可提前死在家裡,也不被塵世的狂風席捲爲虛無。我買了船票,所以我在出發三個月前寫下這些記憶,來保證還有些永恆的片段留在吉爾尼斯人心中,並很希望能激發出更多人的記憶來相互分享,相濡以沫,繼續活下去。有一個我認識的油漆工,一次他被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幾乎活不下來的,爲什麼還偏偏要去送死?”他大字不識,因此回答也相當簡練:“街道的磚瓦在呼喚,所以我們回家去。”
那張他們當做被子用的皮斗篷蓋着這一對愛人,戴文穿了左袖,維羅妮卡穿了右袖。戴文的右手搭着她的腰,她左臂從後面摟住戴文的脖子。他們推開了門板,清爽的雨氣撲面而來,突然的冷空氣讓戴文打了個寒顫。到處可以聽到敲打窗戶的雨聲,它們是清晨慷慨的獻歌。雨水把空曠的街道上的鵝卵石洗的乾乾淨淨,沒有一絲泥水。雨水在地面凹陷的地方形成小湖泊,有幾條河流通往那裡,清水在裡面旋轉着。天色灰濛濛的,雖然是烏雲遍天,也能看到仁慈的陽光藏在雲和雲之間的夾縫中,暗示着清晨的時刻。他們倆穿着靴子,走到了街上。雨點低落在路燈的玻璃罩上,裡面的燭焰撲閃着,還沒來得及熄滅,舔着玻璃外面無害的水滴。整個風谷村都種滿了梔子花樹,它們在人家的窗頭下滴着水,頻頻點頭。他們把斗篷壓得更低一些,來擋住迎面吹來的雨水。他們路過了那個枯井,就快到村口的酒館了。那口井在他們剛到達風谷村的時候被腐臭的屍體填滿了,裡面還有一些狼人的屍體,下面還壓着一隻活殭屍,空洞的眼眶仇視着井外的世界。他們沒有把屍體埋掉,因爲這會導致更多的人感染瘟疫,而是填滿了那口井。直到他們重新打了一口井,才解決淡水供應問題。戴文看到了酒館的燈光,還有那輛馬車。它被癱在這裡,應該是送貨馬車,它的任務滯留了兩年纔在他們的幫助全部完成。戴文問維羅妮卡冷不冷,她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