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嬤嬤取出乾淨易穿的衣物,要爲錦言換上。
衣服上凝固的血漬粘合在一起,夏嬤嬤抖着手,眼淚成串往下落……
“剪開吧……”
任昆盯着幾乎被血染遍了的衣裙,兩眼痠澀,她,流了多少血?
她躺在陰寒的地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清醒地被自己流出的血浸溼了身體……
那是他們的孩子,來不及問世不知是男是女就匆匆去了的孩子……
言兒她,無人幫無人扶,求助無門……
那時候,他在哪裡?
他想了一路啊,想了一路,要好好地待她,好好地疼她的!
在他擺出欽差儀仗招搖過市時,她卻在無邊的黑寂中受苦受難!
佛陀言:爲人夫者,當以五事敬妻愛妻,他可曾做過一樣?
任昆的心如遭萬蟲啃噬,憋了很久的淚狂泄而出。
“……輕點,不要驚動夫人,她……簡單點。”
言兒累了,不要驚了她;言兒好潔,不擦試換衣定會不舒服;言兒與他不親近,定是不希望更衣時他守着……
永安侯背轉身,聲音低啞帶着哽咽。
夏任兩位嬤嬤剪開了錦言的衣服,用熱巾迅速擦淨她身上的血跡,邊擦邊落眼淚。
真是造孽呀!
已知事情真相的任嬤嬤看着沾滿血的巾子,手抖個不停,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啊!夫人有了身子,侯爺有子嗣了,怎麼轉瞬間就成了無法挽回的慘事?孩子沒了,夫人,夫人也……也兇險得很……
銅盆裡的水漸成血色,新的水端進來,端出去時又成血水……任昆盯着那晃悠悠的血水,再也壓不住心血上涌。張嘴以袖掩口,幾口鮮血吐在袍袖上……
言兒!
……
永安侯不錯眼地盯着錦言蒼白的睡顏,忽而希望時間過得快些,忽而又希望時間過得慢些。
過得快些。可以再給言兒多喂些鹽水糖水,言兒能快快醒來……
又怕時間太快,萬一夏嬤嬤說的法子還沒起效,青鳳的藥卻先失了效……
他激靈靈打個冷戰,不可能的!
絕對不可能的!
“嬤嬤,半個時辰會不會太久?夫人說過?”
不行,那樣太久!鹽水不是藥,會不會是夏嬤嬤記得不準?
永安侯不是信不過夏嬤嬤,只是他表面鎮定,內裡早已惶恐至極方寸大亂。不由得再次確認。
夏嬤嬤搖頭,具體多少時間夫人當時沒說呀……“不然,間隔一柱香?”
她小心翼翼地建議着。
“半柱香!”
永安侯咬着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間隔時間提前。
既然言兒說過可以血脈注射。那就應該是極其慢的,比如水滴緩落,任昆再不懂醫術,也知道如果血液裡突然涌入藥液,不是救命,是催命,必死無疑。
“侯爺……”
夏嬤嬤悔恨至極。當初自己怎麼就不多問一句!她不是醫者,半分醫術不通,哪裡知道行不行吶!
“給我!”
儘管反覆提醒自己要冷靜,但關心則亂,錦言那般模樣,任昆哪裡還冷靜得下來!原以爲太醫令被稱爲大周聖手。定會有辦法,誰知他二話不說就跪地請罪!
太醫令此人,性情耿直,癡於醫術,他說沒法子就是真的不行。殺了頭還是不行……
怎麼辦,眼下還有誰會比這幾位的醫術更高明?
言兒的呼吸輕微的似乎隨時就要停下來……
不行!不能幹等着!
“來人,拿我的牌子即刻出城,棲雲大師不在,就將醫術最高者帶來!”
棲雲大師是大慈寺的得道高僧,醫術高明,只是在他南巡前聽聞大師離寺雲遊,不知是否回來。
扔出令牌,自有人飛身接了,快速離府出城趕往大慈寺。
任昆扶起錦言的頭,又餵了幾口鹽水。
外間傳來響動,長公主派去宮中的人回來了!
“快拿進來!太醫令!”
任昆黯然的眸中陡然爆出了光彩,快!言兒有救了!
“……侯爺,這是回春丹,活肌生血有奇效;道君仙氣丸,中風假斃一顆即醒;一蓮九孔,猝死也能轉陽……”
來人捧出一個個精緻不凡的藥瓶藥罐,逐一介紹,邊說邊驚歎:
這全是大內秘藏的保命奇藥,宮廷內所收不過一兩顆,太后娘娘與皇帝陛下全讓取了進來,這份恩寵,無人能及。
“太醫令!”
他不懂醫,不知道哪個對症,能給小丫頭服下。
這幾種藥,太醫令有的是耳聞未見實物,有的乾脆聞所未聞,他小心仔細地挨個聞過,又向來的內侍打聽清楚……
搖了搖頭:“侯爺,都不對症……”
“怎麼會!”
任昆不相信,怎麼可能!這些秘藏奇藥竟不對症?回春丹!夫人不是失血過多嗎?爲何不能用!
回春丹活肌生血,主要用於外傷,侯夫人雖然失血過多,但衰竭在先,虛不受補,服下非但無益,反會壞了現存的一絲心脈。
夫人既不是中風又不是猝死,她是缺水缺米氣血耗盡,保不住胎,然後流產失血,說白了就是飢渴導致的,不是疾病或傷痛引起的。
都不能用……
任昆眼中的光彩暗了下去,臉色一片煞白,怎麼會不能用呢?
“施針呢?”
想到前幾次陛下昏迷,皆是太醫令施針救治的,他一把抓住太醫令的手:“可能施針?!”
眼中的企求令太醫令不忍拒絕,素來鎮定自若,臨危不懼的永安侯何曾這般驚惶失措過?
就連陛下突然發病,他每次尚能冷靜自持,沉穩坐陣,就診善後安撫朝臣,有條不紊,何曾方寸大亂,失了常態?
“侯爺。夫人受不得施針。”
一針下去必起反效,好比油燈,沒油了自然燈芯要滅,此時要做的是加油。而不是剪燈花撥燈芯,但這裝油的瓶子卻又裂了,加不得油,燈滅必然。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本侯要你們做甚!
你們治不了,一定有能治得了!
在永安侯的字典裡沒有坐以待斃這個詞,何況事關他的小丫頭!
“來人!重金懸賞!凡有能醫治者,賞金萬兩五品官身!即刻發出,不得有誤!”
不信,不信!
民間藏龍臥虎。奇人異士大隱於市,定會有聖手神醫能救回言兒!
言兒天生福相,一定吉人得佑!
“……不要金銀官祿者,可提三諾,不悖天道倫常。本侯萬死不辭。”
只要是人,就有*,不論要什麼,有求必應!
“侯爺不可!”
太醫令聞此言,忙開口勸阻:“夫人脈息微弱,驚擾不得!”
永安侯的懸賞太誘人,定會引得趨者若騖。有真才實藝的、趁機渾水摸魚的都會動心,侯夫人只一息殘存,哪經得起?漫說診治,輪翻把脈,也折騰不得!
任昆渾身煞氣:“凡濫竽充數者,殺無赦!”
太醫令連搖頭。永安侯已亂了主張,先是信下僕怪力亂神,又再出昏招,此令出,愛惜羽毛者必不出山。心存僥倖者還是會躍躍欲試。
折騰過了再殺又有何用?
任昆真瘋了,你不是號稱大周聖手,太醫院第一嗎?你倒是治呀!
太醫令也急,他出自杏林之家,自出道以來就在太醫院行走,皇宮大內勳貴豪門,富貴病醫了多少,幾曾見過餓死的?
……
“侯爺,時間到了。”
永安侯正待暴起,一直盯着香的夏嬤嬤喚了聲,成功將任昆的理智換回。
比起發怒,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坐過去,半摟了錦言,喂她蜂蜜水,這次比前一次多哺了三口。
她的脣還是那般冰冷,臉色還是這般蒼白……
“言兒,言兒……”
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試去她脣角的水漬,在糖水的潤澤下,她的脣有了一點點潤澤,水意散去,又回覆至慘淡……
心中大慟,臉貼上她的臉頰,冰冷的觸感從相貼的肌膚處傳來,她向來粉嫩滑彈的臉頰,似乎只剩下骨頭……
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盯着永安侯大顆大顆無聲掉下的眼淚,太醫令忘了自己的處境,該死!到底有沒有可用的方子?愛莫能助的滋味太不好受!
任昆默默地流了會兒淚,擦了擦眼睛,太醫束手無策,宮中藏藥無用,棲雲大師未到,情況一點進展都沒有,他不能如婦人般流淚!
輕輕的吻落在錦言額頭:
言兒,挺住啊……相信我,一定有辦法的!
……
“再診脈。”
用了夏嬤嬤說的方法,也餵了幾次了,是否應該有效了?雖然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
任昆的心底升起希望,屏住呼吸。
太醫令依言過去,再次伸手把脈……
還是摸不到!
看他搖頭,心如墜無底深淵,無限地下落……沒有嗎?!還不行?!
肯定不行!
太醫令真心不贊成,這本就不是治病的方子,哪能真抱希望?
“再試……”
青鳳的藥剛纔宮裡的人也說過了,那種藥,只一顆有效,吃多了沒用。若是再找不到有效的方案,言兒她……不敢想最可怕的結果。
“侯爺……”
太醫令無法,凝神,全神貫注再次伸手……
噫!神色一動,屏住了呼吸,閉上眼睛,用心捕捉指尖微小的變化。
“如何?”
任昆的目光一直盯在他的臉上,那瞬間微小的變化沒被放過,待太醫令睜開眼睛,他急忙問道。
奇怪,竟是……
“……侯爺!夫人的脈動增強了兩分!”
真是奇怪,難道是符水有效了?難道侯夫人出身道家,與尋常人不太相同?
太醫令心中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卻不影響他發佈好消息:
“照此下去,天明時或可用些溫補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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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善生經》中佛言:“善生,夫之敬妻亦有五事。云何爲五?一者相待以禮,二者威嚴不闕,三者衣食隨時,四者莊嚴以時,五者委付家內。善生,夫以此五事敬待於妻。”
謝謝書友蘇清淺、的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