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越燒越大,偌大個寶和軒在大火中呻吟,搖搖欲墜。
石中玉擋在慕容恪的身前,心裡充滿着恐懼。水火無情,她因爲溺水而來,卻因爲酒醉而沒有經歷太多痛苦。但,這一刻不同。
聽過慕容恪的往事,她曾揣測過被大火圍困的絕望心情,可如今她身臨其境,才能深深體會那種驚恐的滋味。不僅是炙熱、是焚烤、是無助、還有被火焰帶走的氧氣,窒息令她快要發瘋了。她忽然明白那種感覺,聽得到遙遠的救火聲,可近距離處卻死寂一片。如果這時候有人能來救她,她也願意用一切報答。
而她,在死神如此臨近時,是有人陪伴的,不像當年那個五歲的孤獨孩子,也不像那個軍中袍澤死絕的十四歲少年。
古龍說得好:不怕死,是不知道死的可怕。
現在她知道了,她怕得要命,惶惶無助中,她猛地反身,緊緊抱住慕容恪。人,在死亡面前需要彼此給予最微小的力量吧。
慕容恪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弓那樣拉滿着,似乎在與什麼對決。而當石中玉投入他的懷抱,他忽然徹底放鬆了。
是的,他怕火。儘管,他從不對別人承認,也不對自己承認。但是,他怕火。那是從小時候留下的心理陰影,那是他少年時,從死亡中爬出來的胸口傷痕。所以他才經常放火,不是因爲任性妄爲,不是因爲古怪惡劣,只是因爲他不允許自己有弱點,他強迫自己面對。
可是,一直不成功。
每次看到火焰燃燒,雖然他硬逼着自己從容,不要驚慌失措,甚至立在火中不動,但內心深處還是渴望有個人來救他。上回石中玉衝到他的面前,而這一次,他明顯感到這小傢伙害怕得要死,他忽然從被拯救者變成了拯救者,從無助的人,變成了別人的依靠。也不知怎麼,那心頭壓着的石頭,一下就消失了。
他,不再怕火了。甚至,他覺得火是天下間最美的東西,變幻萬狀,摧毀一切,把生命中全部的力量都釋放出來。
於是他仰天長笑,極爲快意,就像他生平第一次在戰場打敗敵人的感覺。他知道,以後他會一直勝利下去
“拿着劍。”他把握在左手的劍遞給石中玉。
石中玉已經被他的大笑嚇着了,以爲在兩人就要被燒成焦炭的時刻,他先一步瘋了。可當她撞進他那雙略帶灰藍的眼睛,那純粹邪惡的眼神,幾乎迷迷糊糊就照做了。而這樣一來,她就等於放開了慕容恪,於是後者以未傷的左手牽住她,直接繞到櫃檯後面。
“我們逃吧。”慕容恪笑了起來,瞳仁被火光映得像紅葡萄酒那樣呈酒紅色,閃閃發亮。
“啊?”石中玉愣了。
被慕容恪一鬧,似乎死亡不那麼恐懼了。但火勢卻更大,她感覺發尾都要灼得捲曲了。
慕容恪也不說話,伸手到還沒有燒着的櫃檯後,不知用什麼手法扭了幾扭,地面突然露出一個大洞來。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地道口。
石中玉更驚,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笑眯眯的,看似心情很好的男人。
可是那男人卻不解釋,伸臂把她夾在肋下,另一掌向上打去,令本來就要塌倒的樓板直接砸了下來。
在石中玉的驚叫聲中,慕容恪以極快地速度帶着她跳入地道,並反手一揮,有石板迅速合攏,擋住掉落的、着了火的房樑樓頂。
死裡逃生的感覺真好。
黑暗中,石中玉目不能視物,完全靠慕容恪牽着向前走。那種逃出生天的感覺,真的很幸福,但也讓她渾身無力。
“有密道你不早說”冷靜了下後,她突然很火大,也顧不得身份地位,直接指責。
“本王救了你,兩次。”慕容恪忽然放手,令石中玉有些驚慌,“誰給你的膽子,居然還給本王大聲嚷嚷。”
“殿下怎麼知道這裡有暗道?”既然不想討饒,又不敢硬氣,只好轉移話題。
“因爲寶和軒的幕後老闆,正是本王。”
石中玉暗吸了口氣,倒不是驚歎寶和軒原來是慕容恪的產業,而是她又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也又令自己進入危險的境地。人活在世上,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做的不做,才能長命百歲。不過算了,她已經陷入一個看不到權利中心,反正蝨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愛咋咋吧。
她感覺慕容恪沒有再拉她一把的意思,連忙摸索着牽住他有衣袖。太黑了,她分辨不出哪隻是他沒有受傷的手,不敢硬抓。
慕容恪怔了怔,想把那隻小手甩掉,但忍住了。
剛纔拉着石中玉是緊急關頭的不得已,可現在……總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兒。他討厭好男色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和這小家丁做出曖昧之舉。但是,石中玉不會武功,不能在黑暗中視物……算了算了,就當體貼下屬了。
兩人沉默地走着,好在不久就看到了亮光。等石中玉被提上地面,才發現她是從一口枯井裡出來的。不遠處,火光熊熊,他們居然站在了寶和軒一街之隔的醫館的後院,名爲生生堂。
這麼說,這間在太府都最有名、並且全大燕都有分店的醫館藥鋪子,也是慕容恪的秘密產業嘍?他每年俸祿這麼多,打仗時還能順便發財,更不用說還被賜了很多土地肥沃的皇莊,居然還做着生意。他到底要幹什麼呀?那麼需要錢嗎?
“殿下,您沒事吧?”孫福珩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緊張地問。
慕容恪搖搖頭,也不多說別的,只乾脆利落的吩咐,“第一,從今天晚上開始封府,任何人、任何消息不許傳遞出去,對外就說本王病了,但不找大夫,不提生死。第二,寶和軒的秘密不能被發現,重蓋是必然的,但不能讓人混進來,查出密道的事。第三,盯緊各方人馬,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跡,明白嗎?”
“屬下這就去辦。”孫福珩應着,瞄了一眼慕容恪的手,“您的傷……”他們這種從戰場上下來的人,有一點血腥味就感覺得到,不可能忽略裕王殿下手上的傷。
“無妨。”慕容恪對自己的傷很漠然,“四大鐵衛呢?”
“看到寶和軒着火,我們就猜殿下會從這裡脫身。”孫福珩道,“四大鐵衛在門外守着,待會兒掩護殿下回府。”
慕容恪點了點頭,擡步就走,沒有半句多餘的廢話。他平時看起來就是一紈絝子弟,這時候才顯示出軍人的鐵血凌厲的氣質來,殺伐決斷,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眼見慕容恪的身影消失,石中玉連忙要跟上,卻讓孫福珩攔住,“殿下的傷……”
“爲救我。”石中玉快速回答,“一個什麼青門的白胖子,已經死了。”說完,就急急追去。
孫福珩看着石中玉消失的方向,皺起了眉頭,心道,“殿下不好男色,而且還很厭惡。可他對石中玉,總是那麼不同,這回居然爲了一個小家丁而傷了自己的千金之體,到底是怎麼啦?”
且不說孫福珩這邊百般不解,石中玉跟着慕容恪在四大鐵衛的保護下迅速回到王府後,立即着手侍候他。因爲他沒回久思院,而是直接到了小道場去,四大美婢一個沒叫着。
“殿下,您怎麼會到寶和軒的?”石中玉遲疑地問。
“路過。”慕容恪沒好氣地說。
本以爲,那些公文足能困住這小子,哪想到他這樣快手快腳。發現後,他相當火大,本想不理這小子,但不知爲什麼,心裡像長草一樣不舒服、不踏實,所以才晃過去,並沒有帶着四大鐵衛,感覺到異狀時才發出信號通知。現在想想,真有點後怕,如果他晚一步,這小子就身首異處了。
人的生命,在他看來一錢不值,有如草芥。可一想到石中玉可能會早死,他忽然覺得生活中少了不少趣味,挽救,幾乎純出自然。
而最初,他只是不希望石中玉和長天太接近,卻沒料到寶和軒之約是個針對他的陷阱。是什麼人這麼膽大,敢直接刺殺他?他心裡有懷疑,但需要證實,所以他吩咐孫福珩做三件事。
對方行動了,就會期待結果。假如結果不明,沒找到他的屍體,卻也不知道他的傷勢,肯定就會不安,會有新的刺探行動。而動,就會有破綻留下,孫福珩方能順藤摸瓜,查出問題。
只是這些天不能出門,不有做事,會很悶哪。好在,有石中玉……
“我命真大,殿下正好路過,救了我。”石中玉假裝誠懇地說,心中卻不以爲然。
路過?也太巧了點。但若說爲了救她,她不太敢相信。或者,是知道陷阱的事了吧?
“記着你的命是本王給的就行,哪天本王不高興,會討回來的”慕容恪冷冷地說。
石中玉正在爲他清理傷口,因爲垂着頭,露出雪白一片後頸,在燭火的照映下,那肌膚像是閃着瑩光似的,害他差點伸手去觸摸。這衝動令他非常煩躁,他可不想成爲自己所鄙視的那種好男風之人,可這小子爲什麼總誘惑他呢?而且,總是會成功。
其實細想之下,就會明白暗殺他的人拿石中玉做誘餌,有很深的試探之意。剛纔他冒然出手,足以證明他對石中玉的看中,除非以後他都不再管這小子了,不然石中玉就成爲了他的弱點。他才擺脫了怕火的夢魘,身上卻多了個軟肋。
從某些方面說,今晚,他輸了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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