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紗燈下，和珅眼底的神情看不出一絲異樣來。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盯着那空白一片的聖旨說道：“此事皇遲遲未有明旨，可見確實是沒能拿定主意。”
馮霽雯：“這是怕罰得輕了，會被朝臣及天下人暗下詬病。罰得重了，心下不忍？”且不說景仁宮裡那位，單說永瑆，確確實實是打斷了骨頭連着筋的親血脈啊。
可他們不單涉及結黨營私，妄圖把持朝政，暗害皇子嬪妃，構陷大臣……更與白蓮教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福康安那邊早已經拿到了實質性的口供，足以證明西苑之事正是景仁宮的手筆。
所以，判處謀逆都是輕了。
往重了講，那是弒君未遂。
這可是能讓人死八百回的滅頂大罪。
“不忍？”和珅的表情有些妙，但還是點了點頭，“興許有那麼三四成。”
但是在帝王的考慮範疇之內，沒有誰能夠容忍身邊出現這樣的背叛。
可真正讓他下不了決心的應當是——
“大清歷朝以來，從來沒有輕易處死嬪妃的先例。皇守着的又是一個前無來者的‘乾隆盛世’，提倡仁慈寬宏……自然不想落得一個嗜殺的名頭。”
馮霽雯點着頭，若有所思地接過他的話說道：“而爲了維護宮廷名聲，西苑之變只對外道是白蓮教在作怪，並不曾將罪名歸到景仁宮和十一阿哥頭——”
所以，說白了，罰輕了他心裡不舒坦，同時也怕知曉內情的大臣覺得他護短；罰重了呢，一方面不忍心要兒子的命，可單獨處死一個貴妃，又顯得是皇子犯錯、嬪妃背鍋……更怕背殘暴的名聲！
還一道又一道的……他可真是個事兒逼啊！
馮霽雯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吐槽了一句。
所以，將難題拋到和珅身來了？
“可不管爺怎麼做，只怕都如不了他的意。”馮霽雯皺着眉說道。
這根本是一道無解的送命題啊。
“錯了。”和珅笑着否定，“事已至此，皇既知沒有兩全之策，自然也不會過分抱有兩全其美的想法。這個‘不如意’，已是早已註定的事情了。”
頂多是覺得他向來法子別人多，還念着一個‘沒準兒’有意外之喜。
但這些通通都是次要。
馮霽雯被他說得暈乎乎的，只覺得區區一件事的背後竟能藏着這麼多門道，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實在過於複雜了。
對那一雙飽含睿智與暗芒的眼睛，顯然他已經將天子的想法分析的一清二楚了。
“皇這是在藉機試探我。”和珅直點要害。
馮霽雯這才意識到真正的關鍵所在。
試探什麼？
會不會藉機報復？
還是說，想看看和珅在維護帝王的威嚴和仁慈之間，會如何取捨？
可能都有……也或許更多。
但見和珅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在爲此事爲難。
“拿定主意了？”她問道。
和珅笑着點頭，並道：“有一兩全之策。”
馮霽雯意外地看着他。
這事還能有兩全之策？
“成全了皇，也全了夫人和我。”
全了她什麼？
馮霽雯心下疑問之際，看見他一派笑意的眼底似乎藏着一抹冷意在，心底不由微怔。
這種神情她曾也在和珅身見過一次——便是那日從養心殿出來，她將自己如何在嘉貴妃派去的殺手刀下死裡逃生的經過告知了他之後。
他便是這樣的神色。
他心思過於隱秘，最是令人難以琢磨，可真論起了解來，她自認常常能將他看透個十之**。
當然，這是因爲他從未在她面前試圖想要隱藏過自己，而正因這種赤誠無的坦白相對，才讓兩人之間有了常人所遠不能及的默契。
她已經明白他此時的用意了。
他最擅於蟄伏隱忍，化解戾氣，所以自她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即便他已經獨自在泥濘荊棘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乍然相見，仍是清風朗月之姿，彷彿從來沒有經受過任何不公的對待。
可……他似乎總忍不了讓她受半點委屈和驚險。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見馮霽雯眼圈泛紅，和珅連忙將人拉進了懷來，輕聲安慰道：“我知道夫人受太多委屈了，還有太岳父……到底是我保護不周。夫人打我罵我皆可，萬不能再哭了，你這眼睛，可是爲夫日|日拿珍珠粉精心養着的，你不心疼自個兒，也總得心疼心疼那些花出去的金豆子罷。”
知道他是有意逗笑自己，馮霽雯也不過分矯情，只靠在他的肩，拿手臂環住他的脖頸，細聲細語地說道：“沒有保護不周，你是這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
“若非如此，夫人嫁我作何？”
和珅將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頂，清香入鼻，心下安定。
……
兩日之後，陰雨連綿。
馮霽雯遞了牌子入宮。
她先去了應亭軒。
許久未見，她的目光似乎膠在了汪黎芸那圓鼓鼓的肚子離不開。
“都這麼大了，是不是快了？”
汪黎芸點點頭，道：“太醫說了，至多是下月旬。”
看得出來，她目光溫和憐愛，似乎很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
畢竟一個人在這深宮之實在太孤單了。
“那你可得留意了，平日裡遛彎兒莫要走得太遠了。該備的東西也趕緊讓宮女們備齊，省得到時手忙腳亂。”馮霽雯叮囑道。
汪黎芸笑着點頭。
“我今日來，是要跟你道一聲謝。那日的事情，我已經都知道了。”馮霽雯一臉正色，還隱約有些後怕地道：“我本不想你牽扯進來的，如今無事是好，可若真惹急了嘉貴妃，平白再殃及到你，我只怕心難安。”
那日之事，可謂衆志成城，在她看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有人在護着她，幫着她。
不管是韶九的捨命相護、福康安破除原則的相助、崔瑩語向頃等人和兩位先生的聯名請願，還是與她有着相同目的的汪黎芸、永琰等人，甚至是阿桂、錢灃、王傑等原本可以作壁觀者，卻甘願爲了一個公正不計後果地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