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雖在一開始就約定了這場親事有名無實的本質,但自當日約定後,便並未於私下再行見過哪怕一面,故而關於要如何對這所謂的有名無實進行實施,卻是未有進行過任何具體商討的……
“洗漱好了?”
見馮霽雯在丫鬟的陪同之下回到房中,和珅擡起頭來含笑看向她。
馮霽雯點頭“嗯”了一聲,藉機向他傳達了一個眼神過去。
似在說: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和珅笑了笑。
遂不做耽擱地看向兩個丫鬟,開了口。
“夜深了,我與夫人要歇息了。”
馮霽雯聞言瞠目。
小仙當即便鬧了個大紅臉,小醒倒還好,只向馮霽雯詢問道:“夫人可需奴婢等留一個下來伺候着?”
夫人這一稱呼跟着某人改的也不可謂不快……
而所謂的伺候,顯然也是別有深意在。
這丫頭不愧是出了名兒的“沉穩老練”……
氣氛使然,馮霽雯面頰微紅了一瞬,當即便打發了道:“不必了,你們且都出去守着吧。”
那人方纔所謂的“要歇息了”,自然不會是字面上的意思。
八成是有話要跟她講。
讓這些不知情的丫鬟們出去,自然才方便開口。
小醒看了她一眼,卻是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見馮霽雯一副“我意已決”的模樣,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麼,只躬身應了聲“是”,遂帶着小仙行了出去。
片刻,門從外面被合上的輕響便傳入了馮霽雯的耳中。
燃着花燭的新房中一時安靜備至。
馮霽雯在鋪着大紅桌布的喜桌旁坐了下來。望着坐在牀沿邊沒有開口的和珅,問道:“和公子要對我說什麼?”
對方口氣平靜溫和地道:“夫人勞累了一整日,不妨早些歇息。”
馮霽雯:“……”
她內心凌亂,臉上則是大寫的:“所以呢?”
對方卻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既沒有再多說的打算,亦沒有起身離去的跡象。
氣氛一時有些詭異的凝結着。
馮霽雯半分摸不透他的想法與行徑,爲了將情況掰扯清楚。只得主動開口問道:“歇息是必然的。但依和公子之見,下榻之處分別要如何安排?”
分別二字,用的不能再巧妙。
和珅又笑了笑。
“新婚之夜。我若自新房中擡腳離去,傳了出去,只怕會令外人生疑,於夫人日後在家中立威也多有不利。”他的口氣像是在解釋安撫。
馮霽雯嘴角一抽。
道理她都懂。可這話是意思是……今夜要同房而眠了?
她尚且來不及再往深處去想,便見和珅站起身來。走向了牀帳後那扇用以更衣的山水墨圖屏風後——
再出來時,懷中赫然多了兩牀被褥。
馮霽雯就這麼看着一身大紅喜袍的新郎官兒在牀前將被褥鋪好,打了個十分利索的地鋪。
“當日既與夫人有過約定,便絕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他笑着與馮霽雯講道:“時辰不早了。夫人早些安歇吧。”
他張口閉口一個夫人喊的不能再自然,彷彿只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稱呼而已。
馮霽雯回過神來。
原來他是早有安排的。
新婚頭一晚便分房睡,傳出去確實有些棘手。
這麼安排。似乎確是最爲妥當不過的了。
想通了這一點,馮霽雯也不多說什麼矯情的無用話。道了句“如此也好”,便自椅上起了身來,道:“那和公子睡牀,我睡地鋪。”
和珅愕然了片刻,確定了一本正經的馮霽雯絕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之後,忍不住失笑了出聲。
他鮮少會有這麼愕然的時候。
“夫人說笑了。”他忍着笑搖頭道:“這地鋪自然是由我來睡——怎有讓夫人下嫁頭一晚便委屈睡地鋪的道理?”
這姑娘當真有意思的令他意外。
堂堂一個二品大員府中出身的嫡長女,怎麼半點兒也不見貴女身上該有的嬌氣?
竟然理所應當的認爲該睡地鋪的人是自己。
退一萬步講,他好歹是個爺們兒……讓媳婦兒睡地鋪他睡牀,這像話嗎?
殊不知,馮霽雯腦袋裡想的並不是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區分,而是自己爲客他爲主,怎好‘鳩佔鵲巢’‘喧賓奪主’?
“別的不提,單說夫人腰傷未愈,如今天氣尚寒,若再睡在地鋪上受了寒氣,來日我要如何向太岳父交待?”和珅並未留給她出言拒絕的機會,便坐了下去,先行‘把位置給佔了’。
這分明是有些無賴的動作,被他做出來,卻是說不出的斯文優雅。
“……”馮霽雯見狀也不再堅持,只得道:“那便委屈和公子一夜了。”
和珅笑着道無妨,待見她躺到了牀上將牀帳放下之後,自己再行枕着手臂合衣睡下。
小姑娘的聲音隔着一道牀帳傳出來。
“多謝今日和公子差人送來的藥酒和飯菜。”
“理所應當,夫人不必言謝。”
又是這句理所應當。
躺在牀上的馮霽雯微微皺了下眉頭,扭頭隔着石青色的帳子看向躺在那裡的年輕人。
屋內只餘了一盞長明燈照亮。
光線昏暗之下,馮霽雯看不清他現下的表情,反而因四下靜謐非常,惹得人漸漸昏昏欲睡起來。
良久之後——
“和公子。”
她竟還沒睡去。
“夫人有事?”
他也未睡。
像是料到她不會太早睡一樣。
“你夜裡會扯呼嗎?”馮霽雯問道。
和珅:“……並不。”
她“哦”了一聲,口氣隱隱帶着一股失望。
失望?
和珅動了動眉頭,正有些不解之際,便聽她講道:“我夜裡偶爾會夢囈兩句。”
談到自己這個壞習慣,馮霽雯有些難爲情。
她起初也不知道。還是聽守夜的小仙說的。
雖然不常有,但今日勞累了一整日,保不齊就要犯毛病了。
原本想,倘若他扯呼的話,大家都有個壞毛病,好歹算是‘扯平了’……
可他沒有。
這就很尷尬了。
“無妨。”和珅笑着道,因平躺着的緣故。聲音聽起來較平日裡的溫潤而更有了幾分磁性。
“委屈和公子一夜了。”馮霽雯口氣誠然。
這句話好像說過一次了。
和珅卻不以爲意地道:“應當的。”
這人怎麼認爲什麼都是應當的?
在馬場冒險相救是應當。
給她送藥酒。送飯食是應當。
如今就連……忍受她說夢話,也是應當。
若非是心知此人並非什麼良善好欺之輩,她真要將他當作是熱心氾濫。待人接物毫無怨言,且總習慣事事爲他人着想的老好人了。
可若說他只是惺惺作態的話,卻又全然沒有這個必要——他做的那些事情,哪怕不去做。對他也不會有半分不好的影響。
馮霽雯左右想不明白,最終出言問道:“爲什麼?”
“嗯?”他似一時間沒聽懂。
而後不待馮霽雯開口解釋。卻又自行領會了過來,笑着道:“夫人想知道爲什麼嗎?”
馮霽雯無聲道了句“廢話”。
若不想知道,她作何要問?
和珅頓了片刻,似在思考着什麼。再開口時,含笑道:“不管夫人如何看待這門親事,但對我而言。自親事落定之日起,我與夫人之間便不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夫人當日所言的來日合離。卻也尚是來日,來日尚早,而在此之前,夫人一日爲我鈕鈷祿家的媳婦,我便要盡一日爲人夫婿該盡之責。”
馮霽雯聞之,一雙眼睛裡寫滿了愕然。
她彎彎道道想了這麼些,到頭來他所秉承的……卻是一句‘爲人夫婿該盡之責’。
對方不過是出於責任心。
馮霽雯一時默然。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因對他抱有着先入爲主的‘這人心機深重,渾然就是個陰謀家’的觀念所致,總愛下意識地就拿這個觀念去衡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卻不曾想過,世間之人千千萬,誰都不會單單隻有簡單的一面。
外表良善之人也會有自私的時候。
而步步爲營謀劃將來的人,亦不能斷定他必然會以心機手段來對待身邊的每一件事情。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鳳西茶樓中,她稱福康安心中對她懷有有偏見。
可如今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因爲那些歷史評價,而對面前這位實際上並無太多接觸瞭解的少年人抱有着莫大偏見呢?
馮霽雯內心略有些慚愧。
“對了,我有一事須得提醒夫人了。”打地鋪的新郎官兒忽然開口說道:“有名無實,卻至少要有個名,夫人還稱呼我爲和公子,未免太不合時宜了——夫人不如試着改口喊句夫君如何?”
正處於慚愧之中的馮霽雯覺得這話很有道理,未來得及去深想,便順着他的話嘗試性地喊了句:“……相公?”
結果她這廂話音初落,便聽對方笑着道:“嗯,順耳多了。”
話罷,不忘輕笑了一聲。
這一笑,卻是笑出‘破綻’來了。
馮霽雯沒由來騰地紅了臉,莫名覺得自己是被忽悠了!
不,更像是被調|教了!
想到那聲輕笑,馮霽雯心中油然升起了一陣懊悔與羞憤。
哪裡是她有什麼偏見,而是這人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家……!
她不忿地扯過被子蒙上頭不再說話。
和珅卻轉頭擡眼往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這小姑娘張口一句多謝,閉口一句和公子,同他分的可真清楚啊。
相敬如賓,也不該是這麼個敬法。
想到那聲滿帶着探索口氣的“相公”,少年人深邃的黑眸中又浮現了一抹笑意。
屋外夜涼如水。
兩道身影躬着身子擠在窗櫺下。
“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呢?”疑惑的聲音低如蚊響。
“是啊……”
“你們在做什麼!”一聲低斥聲在身後響起,嚇得二人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