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擺酒的日子其實定在十日之後,這十天裡,大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許夫人的病情,只可惜五娘子懷有身孕不好太打擾,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喪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大老爺又只顧着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滿肚子的心事,只好向七娘子一個人吐露。
說起來,七娘子自穿越以來,還沒有單獨上門做客,這頭一回獨自進內院,就要上平國公府這樣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大太太難免就多叮囑了幾句。
“似許家這樣的人家,門檻都是金子打的,裡頭服侍的下人都有一雙勢利眼,別說是主人了。京裡的權貴,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沒有比她們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許家的幾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幾次寫信回來,都說妯娌難纏——你也別弱了我們楊家的聲勢,反倒帶累你五姐難做人。”
姐妹上不得檯盤,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這一點七娘子又哪裡理會不得?
只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來,夫君不在身邊,過的是多麼戰戰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陣心疼,難免又和七娘子嘆息,“只圖你五姐夫是個有能耐的少年將軍,卻不想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少年將軍又有什麼好,成年累月全國各地到處跑,真正一年也就見個十天,婆婆、太婆婆還接二連三地賞人進來,巴不得明天就生個子嗣傳宗接代……”
五娘子嫁進許家後,雖然也有寫信回來,但信裡到底是報喜不報憂,只說許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對於難處,自然是隻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來信裡點了幾句,說是五月裡世子纔回府,太夫人就賞賜了一對**做通房,許鳳佳雖然送走了一個,但到底礙着祖母的面子,留了一個在院子裡。
五娘子索性就也問許夫人要了一個通房湊成一對,卻不想許鳳佳又住了不幾天就起身南下,這一對通房現在都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裡,等閒不許出門一步……
雖然二娘子說起來,也是儘量輕描淡寫,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內院打過滾的人,又哪裡聽不出這裡頭的殺機無限?
“十五歲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只好含糊其辭地安慰大太太,“姐妹裡誰有這樣的榮耀,就是二姐,苦熬了這麼多年,現在論誥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級。”
大太太頓時又高興起來,“還是七娘子會說話!”
扭頭就吩咐立冬,“和藥媽媽說,開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頭面送過來。”
又親手開了自己的妝奩,珍重取出了一對和田玉鐲套到七娘子手上,“進許家做客,沒有這個東西是壓不住場的。我手裡的三副玉鐲,你三姨送的那對給了小五,讓她帶回許家去,你父親送的給了小六,帶進宮壓陣腳,祖傳的這對就給了你吧。先人手澤,要珍重對待,不可輕忽了。”
七娘子只覺得雙腕沉甸甸的,忙謙讓,“這樣貴重的東西——再說,小七也不是沒有……”
“噯,權夫人給的鐲子好是好,可親事還沒定,怎好輕易上手?”大太太不以爲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無限滿意。“你本來就白,戴這樣羊脂玉的鐲子,正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這樣的老太太戴起來,只顯得皮肉焦黃,不好看啦。”
又細細地囑咐了七娘子幾句話,無非是許家的幾個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樣的人家出身,因許鳳佳現在世的三個兄長,最小的一個也比他大了七歲,大太太上次進京請安的時點,五少爺正好娶親,這幾個少夫人,她是一總都見過的。什麼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雖嫺靜,但傲氣內斂……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七娘子,又親自爲七娘子挑了上許家搭配的衣裳,這才心滿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臨行還要叫住切切叮囑,“有誰要欺負了你,你也別害怕,以我們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許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許家不管哪個小賤人要給你氣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則以太夫人偏寵四房的程度,也不至於把四少夫人送進寺裡清修……別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給你撐腰呢!”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到底也有了那麼幾分誠摯的關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着敷衍了大太太幾句,保證自己不會隨意被人欺負,跌了楊家的面子,這才得以脫身回自己的閨房休息。
一個人能有多少張不同的面孔?看着如今的大太太,誰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邊搖頭,一邊進了屋子。
立夏與乞巧頓時一左一右迎了上來,一個服侍七娘子換衣,一個捧了一鐘調過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幾口——“北平天氣燥得很,姑娘喝幾口玫瑰水去去火。”
雖說是三進小院,但院子裡的堂屋卻大,是一排五間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臥室設在東里間,書房就設在東次間,西邊兩個套間擺放自己的箱櫃,東三間做餐廳會客用。地方雖不如江南寬敞,但也整潔雅緻。丫頭們就以立夏、上元爲主,在東廂居住,西廂住幾個上夜的媽媽,倒座南房裡卻是鎖滿了七娘子歷年來的箱籠——不知不覺間,她的家當,也能滿滿當當地填下一個院子了。
上元一進京就水土不服,這些天都沒有當值,乞巧順勢替補,她相當珍惜這個機會,對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確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渾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邊做個一等大丫環。
用過玫瑰水,又吃了些鮮果,七娘子就衝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頓時知趣地退出了東次間,把空間留給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嬸都還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臉的感激。“都好得很,父親前兒捎信進來,說太太安頓他做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現跟着張管家在外頭找房子,雖辛苦,但卻是三不五時都能出門長見識。這都是要多謝姑娘……”
“你我什麼關係,這些話就不必說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時候,七娘子輾轉向大太太進言,將周家一家都帶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體諒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邊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帶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兒女少,立夏只有一個弟弟,一家人能夠始終團聚,她自然感激,對七娘子的吩咐,只有更用心去做。這一向七娘子還沒有提起,她就已經請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着出門方便,往教場衚衕請個安問個好?”
這一年多來,封錦始終沒有入仕,彷彿考這一個探花,就真的只是爲了誘大皇子上鉤,就連探花按例要進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選擇性遺忘。只是這位探花爺的住處,卻要比不少翰林老爺都更來得金貴:就在西安門旁邊的教場衚衕裡,聽說也是三進三出的宅子,佔地卻要比楊家的這所賜宅更大。這地址還是封錦去年離開蘇州前給九哥留下的,當時就住在了這樣的宅子裡,東宮的寵信,是不必多說的。
七娘子搖了搖頭,“聽父親的口風,子繡表哥現在人不在京裡,男眷不在家,我們上門請安也太不方便,還是等一等再說了。”
“有黃先生在,也不怕話傳不到封太太耳朵裡……”立夏卻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邊攛掇。“還是請個安,更顯得我們把封家這門親戚放在心裡纔是。”
黃繡娘年前從李家辭了活計,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卻是纔到京就被封家延請,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嘆了一口氣,指點立夏,“和封家的來往,還是要少一些爲好。沒有什麼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門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這難得的興奮,也爲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顯達,卻又不是能張揚於人的顯達,見了面都不免尷尬,不要說打發下人私底下請安……人家待我們客氣,是人家的事,我們萬萬不能挾恩自重,還以爲兩邊是當年的關係,閒來無事,可以打發一個男管家上門請安。這不單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楊家,父親才上京沒有多久,腳跟還沒站穩,楊家的管家就去和燕雲衛的人套近乎……傳出去多不好聽?”七娘子只好把話說明。很多時候,內宅外宅的事是說不清的。從前在蘇州,山高皇帝遠,那自然是無所謂,可如今進了北平,大老爺立足未穩的時候,七娘子自然不會鬧出什麼幺蛾子,給他老人家帶來麻煩。
立夏頓時面色一整,低頭受教,“是奴婢魯莽了。”
雖然在宅鬥上,這丫頭的段數依然不淺,但說到朝堂的事,她就沒有一點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裡長大,能有如今的見識,已經算是難得的了。七娘子長出一口氣,就打發立夏,“倒也不是沒有要麻煩周叔的地方,這一向周叔出門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幾間纖秀坊,也都是能時常路過的,路過的時候,請周叔進去請個安,問一問這幾間分號的境況,不過,也別做得太過露了……”
二娘子當時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在京城就有兩間分號。餘下江南的二十多間纖秀坊,有十三間照樣被大太太給了五娘子做陪嫁,餘下的那十間,大太太卻是沒有透露過去向: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留着養老了。
總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後,再和封錦說還纖秀坊的事吧?
封錦不少銀子,要的只是個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纖秀坊全盤吞併——即使是對於他來說,要這麼下閣老的面子,也還是太非分了。若從二娘子那裡淘換一兩間分號,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雖然這些年來沒有怎麼聯繫,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公正嚴明的二姐,在如今纖秀坊的三個股東里,反倒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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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雖然已經入閣,但始終立足未穩,平日裡事務並不繁多,雖說大太太出了熱孝後,陸陸續續,也有些當時的同年、同鄉並同學上門拜訪,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幾分矜持,七娘子懷想中門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沒有出現,大太太雖然不得閒,但也遠沒有在江南時腳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時,大秦的朝會很不規範,昭明帝動不動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麼事都交給內閣去辦,想到什麼就給臣子們送個條子,秦帝師、焦閣老等人屢次進諫仍不肯改。如今換了新皇,在別的事上倒是銳意進取,唯獨在朝會上也很不熱心,大老爺身爲閣臣,也不過是每日五更起身進紫禁城東華門,在養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裡辦事——也就是剛入職的那兩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況,四個閣老就排了輪值的日子,有時候除了進去輪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這當然不是說大老爺就不工作了,邸報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內閣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這些資料就有多少份,還不算新皇心血來潮,隨時派人傳召進宮……雖然工作時間有彈性,但大老爺卻要比在江南的時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傳訊的小中人請進了紫禁城內。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沒有飯局,大太太無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幾個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國公府,望着七娘子上了暖轎,還握着她的手吩咐,“有誰欺負你,只管回來告訴娘,彆氣着你五姐……”
平國公府位於澄清坊煤炭衚衕盡頭,和楊家恰恰隔了一個皇城,七娘子隨身帶了樑媽媽與臺媽媽兩個教養嬤嬤,一併還有立夏與上元貼身服侍,前呼後擁地下了暖轎換了綢車,從崇武門裡街、正陽門大街拐到了崇文門裡街,一路從簾子角看出去,行人無不是衣裳整潔面色紅潤,正陽門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時不時還能見着宮人打扮的小太監拎着食盒捧匣在人羣裡亂鑽,更有衣裳華麗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鋪子,扶着侍兒手上了馬車,護軍按着腰刀來回巡視,意態卻甚慵懶……不要說七娘子,就連臺媽媽、樑媽媽,都看得嘴角帶笑。
不知不覺就從崇文門裡街轉進了煤炭衚衕。
較之大街的熱鬧,這條公府衚衕又有所不同。大秦規矩,藩王一旦獲封必須就藩,皇子無封不得開府,國公已經是皇城外最尊貴的爵位,煤炭衚衕西面就沒有往來交錯的阡陌小道,東面衚衕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門裡街行走——煤炭衚衕裡自然也就冷冷清清,東面以衚衕爲界,分了幾戶人家出來,看門當,似乎都是品級不高的文官。
煤炭衚衕盡頭,八扇門上縱橫交錯七排門釘閃閃發光,兩側石獅子門當張牙舞爪,屋檐上的七對望獸姿態各異——七娘子也不過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響起了模糊的說笑寒暄聲,隨後吱呀數聲,西側門一開,馬車便徐徐進了平國公府。
“平國公規矩大,男賓進東門,女賓進西門。姑娘在府內要留意了。”臺媽媽不失時機,在七娘子耳邊輕聲提點。
看來,平國公府的規矩,的確還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穩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單獨出門,就要硬闖許家這樣的龍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戰慄。
馬車微微震動,片晌,又行動了起來,只是速度明顯緩了,透過簾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光線的變化,似乎車子正穿過幾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聲請七娘子換轎。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視地換了二人擡的青竹小轎,臺媽媽與樑媽媽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隨在轎後,如此又行進了不多久,外頭就有人笑。
“噯,這是楊家的妹妹來了?不枉我在外頭等了這樣久,手都凍僵了,來來,快請楊家妹妹下轎——我呀,要親自給她賠罪!”
七娘子一揚眉,尚未開腔,果然就聽得樑媽媽笑,“原來是四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