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今天上門,是一定要會會許家的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她居然來得這樣快,聽語氣,竟然是親自在外頭等着七娘子下轎。
京城不比蘇州,十一月已經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體弱些的女眷已經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這樣的天氣裡苦等在外頭,自然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看來,四少夫人也是個狠人。說要賠罪,在誠意上,就的確讓人無可挑剔。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下了轎,面帶微笑,“四少夫人這是哪裡話來……”就要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禮。
許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個,倒是女兒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兒子十多個,女兒也是十多個。許鳳佳在兒輩中行六,頂上五個哥哥,一個青年夭折,一個戰死沙場,也就只有大少爺、四少爺並五少爺平安活到了現在。五少爺許於靜同許鳳佳之間整整差了七歲,大少爺許于飛今年更是已經年過而立。只是許鳳佳成親得早,幾個哥哥成親都晚了些,妯娌間的年紀相差並不算太大,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歲。
她是京城名門出生,遼遠伯的嫡親孫女,說起來和倪太夫人也沾親帶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雖說只是個庶子妻,但平國公府的庶子與那一等尋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國公連年帶兵打仗,許鳳佳長成之前,上陣父子兵,無不是幾個庶兄在帳下聽用,多年下來,身上都帶了軍功,四少爺自己就有副千戶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實實在在打出來的,不比恩蔭虛職,其實無用。是以四少夫人臉上的那股子矜貴,卻沒有因爲做了庶子妻而削減。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彎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輩,哪裡要這麼客氣。”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隱隱帶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碼頭,是我有眼無珠冒犯了親家,回頭一對證,哎喲喲,把我給臊的!當晚就躲到寺裡,說是清修,其實哪裡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這不是今天聽說親家老爺和親家妹妹上門做客,我才趕着回來要當面賠罪……”
說着就要給七娘子行禮,“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親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親手扶住,她尚且沒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來,倒叫七娘子有些吃驚。
兩人目光相觸,彼此倒都有些尷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脣,笑了開來。“些許小事,何須掛齒……”
四少夫人也笑起來,握住手呵了呵氣,“凍得我舌頭都捋不直了!”
就一邊讓着七娘子,兩人並肩往太夫人的住處走去。
平國公府到底是百年權貴,宅院不比百芳園更小,七娘子方纔在側門附近的車轎廳換了轎,進來的那一段路,實際上只是從側門進了二門,宅門之深可見一斑。四少夫人又親自帶着七娘子穿過正院——卻是寥落無人,透過玻璃窗,隱約能見得裡頭的金磚地倒還是亮的,只是多寶閣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無人居住了。
“自從婆婆進了清平苑休養,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夢華軒去,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對她解釋,一邊領着她從正院後頭的兩重門裡進了許家的小花園,“我們往常也難得出小萃錦,都在園子裡打轉。”
自己不過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釋起來,可見此人乃是識看眉眼的機靈之輩……從做派、從打扮、從談吐來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數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邊走,一邊就若有若無地打量這位精幹大方的四少夫人。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長相明豔,眉宇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着似乎心無城府,身穿錦繡八寶雲紋緞襖,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渾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團火,一挑眉就濺出一點兒火星。只是七娘子卻覺得,這火星說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絲的涼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着七娘子,從發間的珍珠頭面到腳底的蹙金雲履,來來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閃了又閃,卻又收斂了一句話都不說。
兩人安靜了一段路,待得從園門進了許家的花園小萃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紹立於園門前的一座假山,“這是特地尋覓來的一塊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虧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進門,什麼都盡收眼底,也沒意思了。”
天下園林,莫過於蘇州,百芳園雖然說不上是蘇州唯一最好的園林,但江南總督的住處,怎麼也都在水準線以上。在楊家,若有一塊石頭不是太湖來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過掃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經心地一笑,“從太湖運到京師,想必也廢了不少功夫。”
樑媽媽就笑,“七娘子,老身看着倒覺得和咱們蘇州家裡,聚八仙旁的那塊大石頭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約而同,都掃了樑媽媽一眼。
卻是各自會意。
孃家人上門,從來都是貴客,若果都是權貴之家,兩邊私下較勁,也是很自然的事。孃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計地顯擺自家的硬氣,婆家人卻也熱衷於表達自己的富貴,其實說白了,孃家人不過是要強調出女兒的尊貴,婆家人卻想要闡明媳婦嫁到自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明爭暗鬥,多年下來,遂成慣例。親家上門,多半是要隱隱鬥一鬥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靈璧石,你有田黃石,我就有雞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孃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會想方設法,挫一挫孃家人的傲氣。
當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門,情況自然不同,兩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間素來又和睦,這鬥富的事也就沒人會提。可七娘子說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說是庶女,宗譜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尷尬,以許家人的傲氣,未必會甘願把她當嫡女來待,四少夫人從一見面,可以說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兩。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緊張,不但親自爲她挑了衣服,還把去年合浦縣令孝敬上來,最勻淨的百多粒南珠鑲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頭面,賞給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傳的和田玉鐲……無非就是爲了告訴許家人:連半個嫡女,我們楊家都養得這樣金貴,五娘子的體面,那是不用說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壓了妯娌們一頭,幾個嫂嫂能否服氣,還是兩說的事,今日赴宴,只怕這三個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銳氣,從這方面來打壓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雖說在江南禮俗也重,但進京後,七娘子卻覺得這本來就緊繃繃的禮教裡頭,一下被塞進了更多內容,甚至於讓她有目不暇給之感。縱使大老爺再度高升,幾乎已經走到了文臣的最高點,就欠一個首輔沒有攻克,但她卻覺得,在京裡做閣老的女兒,遠沒有在江南做總督的女兒自在。
也不知道被嬌養慣了的五娘子,這新婦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大老爺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調令卻是七八月纔出的,這兩個月中,只怕她受氣不輕。
雖說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見慣世面,腥風血雨陣中殺出來的人物,樑媽媽丟了個話頭,她自然就曉得怎麼撿,“噯,這怎麼一樣,金貴的又不是石頭,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裡會把這樣的石頭看在眼裡?”
她與四少夫人相視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誠,四少夫人的笑裡,卻帶了絲絲縷縷的假。
繞過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樂山居就在眼前了,這座裡外三進房的小軒坐落在中軸線上,隱隱有壓住小萃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這樣的屋子,本來應該是由許夫人居住的纔是。
四少夫人趕着走了幾步,“楊七娘子留神臺階——”一邊說,一邊率先進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潔面容清秀的小丫鬟爲七娘子打起棉簾子。
兩個丫鬟是進不得樂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們帶下去款待,樑媽媽、臺媽媽伴着七娘子進了玄關,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北平塵土大,一路行來,身上難免帶了些灰。
才這麼一會兒功夫,裡間已是鬨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簾子出來,把七娘子拉進了屋內。
“祖母您就放過我吧,”她半開玩笑地將七娘子推到了一個鬚髮皆白滿頭銀絲的老人家跟前,“就連楊家妹妹都親口說了,親家老爺大人有大量,並沒有認真和我計較!”
倒是會順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雙膝落地,給太夫人行禮。“小女楊善衡拜見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閃着藍光的孔雀緞襖裙,雖然是老年,打扮得卻一點都不輸年輕人,穩重中帶了富麗——從穿着到長相,都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老壽星,雖然額頭並未凸起,但那一臉的喜氣洋洋,卻是寸步都不讓畫中人。
她原本盤坐在炕上,此時卻放下腳,半彎着身子柔聲道,“哦?原來這就是楊家七娘子,真是久聞大名了,來,擡起頭來,讓老身仔細瞧瞧。”
七娘子心頭一突,一時間,真是有無數心事流過,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擡起頭,自然地讓這位祖母輩的老人家,審視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還很銳利,並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聵,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發涼,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贊,“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過頭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氣,是人家知禮。你還當真了不成?一會等親家老爺來了,你再當面賠過罪,不然,我是不罷休的!”
一點都沒有給四少夫人面子。
可據大太太說,五娘子來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時是最寵愛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邊的兩個媽媽,就上前把七娘子攙了起來,又引着她和三個少夫人見禮。
大少夫人韓氏,算得上是妯娌間比較最年長的了,看着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雖長得平常,但膚色白淨神態和婉,神態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臉的笑,親親熱熱地和七娘子廝見過了,又引着她見五少夫人張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這位少夫人。
她對平國公府內的情形並非一無所知,五娘子出嫁後經常寫信回家,據她在信裡介紹,倪太夫人平時雖也親近四少爺,但最疼愛的,還是自小在身邊養大的五少爺。她爲五少爺說的這位五少夫人,論出身,是要比衆妯娌更高出一等,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張家,本身是綿延五百年以上,族譜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這一支更是底氣雄厚,多年來與京中權貴聯絡有親,說起來,五少夫人還是牛太后的遠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臉的賢淑貞靜,她生得細眉細眼,再一做鵪鶉狀,越發好像宋朝古畫上走下來的美人,叫人見了倒不覺得喜歡,就像是看一幅畫,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錦繡堆裡打滾的人物,彼此之間自然是客客氣氣,就有算計與打量,也不會有誰放到面上來,彼此見過禮,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說幾句,就笑着吩咐大少夫人,“韓氏帶楊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見一見夫人與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稱呼許夫人並五娘子,用的稱謂就要疏遠一些。
雖說也不是說不過去,但從五娘子的字裡行間來看,恐怕……
韓氏福身應了是,轉身就笑着對七娘子開腔,“楊家妹子隨我來。”
五娘子曾經提到過,韓氏的父親雖然是京裡排得上號的人物,但她本人卻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剛纔這一開口,話裡就露了鄉音。
七娘子頓時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聲。
京中的貴婦人,最愛排擠異端,說不好一口北方官話的官太太,是很難打入最上層的交際圈的。
就連倪太夫人都略略皺了皺眉,只是這不喜,不過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斂了起來。
心機深沉的太夫人,體弱多病卻一點都不省事的國公夫人,心思各異各有靠山——靠山還都很硬的嫂子……這平國公府的內院,實在是裝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爲五娘子頭痛起來:這樣複雜的局面,自己這位五姐能玩得轉嗎?
雖然未曾寫信回來訴苦,但只看太夫人那雙銳眼,四少夫人與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曉得,在許家這場曠日持久的婆媳戰爭中,倪太夫人至少現在並沒有落於下風。
住在小萃錦的正房樂山居里,把庶孫放在身邊帶大,又物色了一門太好的親事,親家上門,絕口不誇五娘子,提到許夫人,語氣疏遠得好像在提外人——縱使五娘子一句都沒有提起,但徵兆明顯到這份上,七娘子若是還看不出來許夫人和倪太夫人關係冷淡,她就真是白出來混了。
大少夫人說起來,也算是長媳了,不過話裡帶了鄉音,兩個妯娌都是這個樣子,五娘子江南水鄉長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婦,能擺得平這兩個不省事的嫂子麼?
她又飄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着七娘子。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說不上涼熱,但卻讓七娘子打從脊背底下發寒。
或者是直覺,她總覺得,倪太夫人並不大喜歡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人在外地,不得不信任一下高科技存稿箱,希望能準時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