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將軍何大力率兵入城,次日雪停,城中便支起數十口大鍋,苒軍拿出軍糧,給百姓們施粥。
兩天之後,從西安和咸陽來的商賈紛紛進城,他們帶來了米糧、藥材、木炭和禦寒的棉衣,在這之前的三個月裡,這些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
七日後,何大力自作主張,爲武驥厚葬。
之所以說是自作主張,是因爲何大力還沒有接到京城的命令。
不僅是在榆林,而是在整個西北,武東明都有一定的威望。武東明死後,何苒下令,讓何大力以侯爵之禮爲武東明下葬
世人並不知道武氏父子之間的恩恩怨怨,他們只知道武驥是武東明之子,因此,無論如何,武驥肯定是要厚葬的。
但武驥是長安王,能不能給他按王公之禮下葬,何大力沒有把握,可是也不能一直不下葬吧,眼看就要過年了,一直停靈不發喪這也不吉利。
於是何大力給武驥厚葬,卻沒按王爺的規格。
天寒地凍,幹州與京城的書信也變得緩慢起來。
直到出了正月,京城的書信終於送到幹州,那時,距離武驥自盡已經兩個月了。
果然,何苒在信裡說,武東明是以侯爵之禮下葬的,當兒子的總不能超過老子吧,所以武驥就以長安將軍的名義下葬吧。
長安王,不被承認。
武驥墓前尚未立碑,接到命令之後,何大力連夜讓工匠刻碑,選了吉日,爲武驥立碑。
此時已是陽春二月,西北的春天來得晚,但也不復冬日寒冷。
從榆林到幹州,已盡歸苒軍,道路通暢,城門打開,各地商賈大批涌入,京城派來的官員陸續到達,這片經歷過戰火洗禮的土地,重又迎來勃勃生機。
立碑那日,幹州城外人山人海,不僅是幹州人,還有來自西北各地的仕紳百姓,其中也有千里迢迢從榆林趕來的武氏舊部。
何大力高聲宣讀由聶忱親筆撰寫的祭文,最近兩三年,聶忱聲望很高,得知祭文由他所寫,很多人都在心中默默嘆息。
從始至終,何苒從未掩蓋過武氏父子抗擊韃子的功績,武氏一族固守榆林幾十年,令韃子聞風喪膽,不敢逾雷池半步,武氏忠魂,青史留存。
而在武驥的墓碑上,詳細寫了武驥抗擊韃子的英勇事蹟,而對於他來西安之後的所作所爲,未提一字。
那些武氏舊部,更是熱淚盈眶,不以王公身份下葬又如何?何苒給了武氏最後的體面,千百年之後,武東明和武驥,會以民族英雄的身份留在史書之上。
成王敗寇,長安王只是一個沒成功的反王而已,而民族英雄卻能光昭日月。
“大公子糊塗啊,糊塗啊!”
人羣之中,一位老者用衣袖抹着眼睛,喃喃自語。
身邊的孫子連忙把他從人羣拉出去:“行了行了,快別哭了,大老遠從榆林趕過來,您可別哭壞了身子。”
“我就是爲大公子惋惜,明明以前那麼穩重的人,怎麼糊塗起來就錯得這麼離譜呢,害了自己,也害了老將軍,唉,二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我纔不娶妻,女人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
“胡鬧,不娶妻怎麼行,回榆林,現在就回去,回去就相看!”
武驥的死訊傳到隴西,何淑婷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哭不鬧,就是怔怔地坐在那裡。
那個救她於水火的男人,那個憐她愛她的男人,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長安將軍?
何淑婷冷笑,何苒啊,你不該這樣做的,武驥已經死了,你連一個死人都不放過,給他以王爺的身份下葬,你有什麼損失?
你卻連死後哀榮也不肯給他,你太狠了!
武驥不是長安王了,那她呢?
沒有長安王,她當然也就不是長安王妃了。
何淑婷咬牙切齒,好在這裡是隴西,隴西的孟家軍可不聽何苒的。
雖然武驥早已下葬,可是既然消息傳到隴西,身爲髮妻的何淑婷還是要治喪的。
孟忠被小何氏“臨終託孤”之後,便“不小心”從牀上摔下來跌死了。
而小何氏與房大龍在姦情暴露之後,便被憤怒的孟家軍將領們亂刀斬殺。
孟忠的兒子、孫子、弟弟全都死了,因爲孟誠逼奸長嫂事發,孟誠的妻兒臉上無光,索性帶了家中細軟連夜離開了隴西。
如今,偌大的孟府裡住着的,便只有何江與何淑婷父女。
武驥的喪事便是在孟府辦的,不過現在孟府的牌匾雖然還沒有摘下來,府中卻已經沒有姓孟的人了。
只是何淑婷沒有想到,當她一身縞素,挺着大肚子接待接待那些將軍的夫人們時,夫人們見到她,不稱王妃,而是稱她爲長安夫人。
長安夫人?
這是什麼稱呼?
但是何淑婷很快便發現,改變的不僅是稱呼,還有衆人對她的態度。
雖然天高皇帝遠,可是以前這些人對她恭恭敬敬,他們雖然是孟家軍,但是孟忠是武東明的屬下,因此,多年以來,孟家軍上上下下,全都對武東明奉若神明,連帶着對已是長安王的武驥也非常看重。
何淑婷不但是武驥髮妻,她還是武東明的嫡長媳,腹中還懷着武東明的嫡長孫,她的身份便代表着她的地位,在這偏遠之地,她尊貴如太子妃。
可現在武東明死了,武驥死了,而且長安王也變成了長安將軍,隨着武駒的下落不明,曾經煊赫的武氏一族,如今只剩下兩個寡婦了。
以前是因爲隔得遠,西安的事情沒有傳到隴西,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再加上那邊的道路已經暢通,天氣轉暖之後,商人們開始往來與隴西和西安、咸陽,於是當初發生的事情,便陸陸續續傳到了隴西。
武氏父子離心,武驥自立爲王,何淑婷害死驚鴻樓掌櫃,何苒衝冠一怒,武驥強取豪奪,百姓圍攻王府,何淑婷逃出西安,武東明代子受過以死謝罪!
隴西的百姓懂了。
孟家軍懂了。
原來你是這樣的長安王妃啊!
何淑婷是清醒的。
她早就知道,沒有了武氏,她什麼都不是。
但她很幸運,她在逃出西安的時候,便已經有孕。
她以爲,憑着她肚子裡的孩子,她還能享受武氏的榮光。
可是她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根本沒把她的肚子放在眼裡,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一個喪夫的寡婦。
而那些將軍夫人們,也一改以前對她的恭敬,她們的語氣漸漸刻薄。
“何夫人,聽說武老夫人如今人在西安,患了風疾,生活不能自理,你這個做兒媳的,理應侍疾盡孝纔對啊。”
“是啊是啊,哪有婆婆病倒在牀,當媳婦的卻在外面躲清閒的道理。”
“還有啊,何夫人,武老將軍去世之後,你便來了隴西,那時還是在孝期吧,哎喲,老公公屍骨未寒,當兒媳的就出來拋頭露面了,嘖嘖嘖,還是頭回見到。”
何淑婷面沉似水,她的確在孝期,以前是,現在更是,武家快要死絕了,她能不是在孝期嗎?
可這些只是開始,武驥的喪事剛剛辦完,何淑婷是何苒妹妹的消息便傳到了隴西。
這件事在西安並不是秘密,當初何江夫妻爲了擡高何淑婷的身價,“不經意”地放出了這個消息,雖然一直沒有得到證實,但是那些大戶人家,私底下都在議論紛紛。
只是礙於武氏的權勢,大家只是關上門自己在家裡議論。
不過,隨着驚鴻樓出事,這些議論便漸漸沒有了。
如果何淑婷真是何苒的妹妹,她爲何要對驚鴻樓下手?
要麼是姐妹之間只有仇,沒有情,要麼這就是一個假貨。
而現在,武氏已經倒了,這些事便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隨着春風,吹到了遙遠的隴西。
同時傳來的還有真定何家真假千金的往事。
好傢伙,這一下整個隴西全都沸騰了。
這個何淑婷只是何江的義女,那她真正的孃家在哪裡,她是什麼出身?
何苒出身真定何家,如果何淑婷只是她的堂妹,倒也罷了,可是傳言中她是何苒的親妹妹,那是什麼?當然不會是何家那位假千金,那她只有可能,是何苒那位後孃的女兒了。
那位後孃,據說是孝期裡嫁過來的。
而何淑婷,同樣是孝期裡拋頭露面,從西安跑到隴西。
如果何苒承認何淑婷是自己的妹妹,那她現在就是身嬌肉貴,堪比長公主的身份。
又怎會流落到隴西來呢?
要麼是假的,爲了嫁入武家胡編的身份。
要麼那就是何苒根本不認她,不對,她還得罪了何苒,還搭上了整個武氏。
這是禍害,她不能留在隴西!
孟府門口的白燈籠還沒有摘下來,一羣士兵便闖進孟府,爲首的將軍姓餘,三十多歲,他的母族與孟家沾親,但這親戚七拐八彎,隔得比較遠,因此,孟忠在世時,他也只是普通將領,孟忠並沒有把他當成親戚來往。
何江聞訊出來,滿臉不悅:“餘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餘將軍四下看了看,不屑道:“這是我表哥的家,我來我表哥家裡,還要經過外人同意?”
說完,餘將軍上下打量何江:“對了,聽說你是何氏那賤人的堂兄?何氏做下醜事,連孟家祖墳都進不去,你是她孃家人,竟然還有臉賴在這裡不走?”
何江是從小兵爬上來的,餘將軍的譏諷刺激不到他,可是沒等他懟回去,餘將軍便大手一揮:“來人,把這個殺害孟二將軍的兇手給老子綁了!”
何江的親兵們衝過來,與餘將軍的人打在一起,就連何淑婷身邊的武婢也加入進來。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高聲喊道:“餘將軍,餘將軍!”
而此時,一個女子飛身掠到高處,手裡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
“姓餘的已死,有誰想爲他報仇,只管上來,本姑娘不懼!”
衆人看去,那女子年輕貌美,正是何淑婷身邊的武婢紅袖。
何江的面頰抽了抽,真沒想到,這些武婢的武功竟然這麼高。
之前他見過武婢殺人,可也是在將對手迷暈之後才動手的,而如這般於混鬥中取人首級,何江還是第一次看到。
他問過何淑婷,這些武婢全部出自榆林的張家和劉家。
這兩家的當家主母是親姐妹,她們都是練家子,家中的女子也全都會武功,就連丫鬟也都由名師指點,榆林是邊關,常有韃子滋擾,加之當地民風剽悍,因此,榆林的大戶人家,經常託關係,不惜重金,爲自家女眷從張劉兩家府上購買武婢,可是張劉兩家不靠做這個賺錢,因此,但凡哪家的太太小姐能得到一兩個出自張劉兩家的武婢,在榆林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當年何淑婷還在何江府上時,何江便曾託人去張劉兩家問過,可惜都被婉拒了。
何淑婷從西安帶出四名武婢,她們都是武驥從張家要來的,由此可見,張家對武氏的尊重。
何江對這個叫紅袖的武婢印象最爲深刻,以前只是覺得她生得貌美,現在才知道,原來她的武功這麼高。
如果讓她去暗殺什麼人,她應該也能辦到吧。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去了。
京城,鐘意來見何苒,他帶來兩個消息,一個是抓到了馮兆炎和馮翦翦,也不怪錦衣衛用了四個月才抓到他們,原來馮兆炎減肥成功,從一個圓潤如球的大胖子,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瘦小枯乾的小老頭。
他住的那條衚衕,錦衣衛去過三次,全都沒有認出他來!
馮兆炎身上沒有特殊標記,所以在抓到他以後,鐘意爲了確定他的身份,請了馮夫人辨認,還派人去了馮兆炎老家,找到他的堂弟,這個堂弟與現在的馮兆炎有六七分的相似,因此這才確定這個人就是馮兆炎。
鐘意帶來的第二個消息,則是一份已經譯好的情報。
錦衣衛現在用的情報,是從驚鴻樓借鑑的密碼,根據密碼在一本時下流行的話本子裡尋找對應的文字。
這份情報來自何淑婷身邊的武婢紅袖。
她和蘭若、路明明一樣,都是晉王培養的殺手。
蘭若死得早,而她和路明明則被鐘意帶到恆山,後來她又被派往西北,跟着何淑婷一路逃到了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