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嘻嘻哈哈,掏錢湊份子,只爲去看望姓方的那個紈絝。
何宗羣心中涌起無限悲涼,眼前的衆人,還有這個衙門,都與他格格不入。
他在這裡,就像是一個多餘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踉踉蹌蹌走出衙門,走在熙攘的大街上。
“咦,這不是那個新來的知縣老爺嗎?”
“你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該不會是被人從衙門裡趕出來了吧?”
“怎麼可能,昨天他在公堂上還威風凜凜,連方大公子都敢打板子。”
“你也說了,他打的可是方大公子呢,人家剛剛捱了板子,就接到了朝廷的表彰,這可真是,也難怪這位知縣大人會被轟出衙門。”
“你們聽說了嗎?他已經不是咱們這裡的知縣了,他被調到大巴山做亭長了,以後就不是知縣老爺,還是亭長大人。”
“亭長?那不是比知縣的官還要小?嘖嘖,只聽說升官的,還是頭回見到官越做越小的。”
百姓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像是生怕他聽不到一樣。
何宗羣臉色鐵青,正在這時,一人忽然跑到他的身邊:“這位仁兄,可是真定人氏?”
真定人氏?
何宗羣默默擡起頭來,眼前之人一身繭綢直裰,是個讀書人。
“我正是,閣下何人?”
那人衝着何宗羣施了一禮,說道:“學生曾在西安城中當差,聽說過一些事情,何大人若是不嫌,可否給個機會,讓學生與大人聊上一聊。”
若是往常,何宗羣定然不會搭理這種來歷不明之人,可是今天,興許是受到了打擊,也或許是不想再聽到街上的閒言碎語,何宗羣指了指路邊的一家小茶館:“就到那裡喝杯茶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茶館生意冷清,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一桌客人,正是說話聊天的好地方。
來人稱自己也姓何,但卻與那位大名鼎鼎的何大當家沒有關係,他是跟了前主人的姓氏,他本是孤兒,被前主人買去,長大後做了書僮,主人離開西安前,將他們這些下人全都遣散,他不但拿回了自己的賣身契,還得了一筆遣散銀子,如今在這裡開了一家小書鋪。
原來不是讀書人啊。
何宗羣起身要走,一個低三下四的書僮而已,有何資格與他一起飲茶?
何某連忙攔住他,笑容卑微:“何大人可知小人的前主人是哪一位?”
何宗羣神情冰冷:“是誰?”
何某說道:“他便是長安將軍武驥的岳父,姓何,單名一個江字。”
何宗羣一怔,不由自主又坐了回去,何某鬆了口氣,重又回到座位上,笑着對何宗羣說道:“何大人可知,長安將軍不僅是我前主人的女婿,同時還是真定何家的姑爺?”
何家姑爺?
開什麼玩笑!
何宗羣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他又要起身,何某連忙說道:“長安夫人便是真定何家的二小姐,閨名何淑婷。”
四周的空氣忽然凝固,何宗羣不可置信地瞪着何某:“你再說一遍!”
何某大着膽子:“長安夫人只是我家主人的養女,她的真正身份是真定何家的二小姐,她的父親名叫何文青,曾任禮部郎中。”
“你說她是二小姐?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何宗羣雖然出自真定何家,可也只是何家的旁支,真定何家最出息的便是何文青那一支,當年別說是何宗羣這種旁支了,就是何家族中的本家,說起真定城裡的那一支,也不會直呼其名,而是稱爲大公子、大小姐、二小姐。
哪怕如今何文青那一支已經不行了,聽到何淑婷的名字,何宗羣還是會稱一聲二小姐。
何某壓低聲音:“早年長安夫人到晉陽投奔何大當家,可惜何大當家不念手足之情,把長安夫人當成粗使丫鬟一樣對待,長安夫人只能離開晉陽來到西北,救了我家主人和夫人,被他們收爲義女,後來嫁給了長安將軍,唉,說起來,我家小姐還做過王妃呢,可惜姑爺剛剛過世,何大當家就削了他的王位。”
何某說着,還用衣袖抹了抹眼角。
何宗羣默然一刻,好一會兒才問道:“我聽人說長安王妃她,她得罪了驚鴻樓,才招來滅頂之災,可是真的?”
何某再次飲泣:“是真的,何大人不知,那驚鴻樓仗着是何大當家的產業,在西安城裡作威作福,長安夫人心疼夫君被人欺負,便出手小小懲戒,沒想到卻嗚嗚嗚,可憐長安夫人離開西安時還懷着身孕,如今連帶着小主子也要寄人籬下,被人欺壓。”
“你說他們寄人籬下,二小姐如今何處?還有她的孩子,如何了?”何宗羣問道。
何某抹一把眼淚:“隴西孟氏本是武老將軍的家將,長安夫人前去投奔,可惜孟氏兄弟已死,如今孟家軍羣龍無首,長安夫人在隴西生下一子,這是武氏唯一骨血,那些軍漢們欺侮長安夫人孤兒寡母,長安夫人身邊除了我家主人便再無可用之人。”
何宗羣不相信這些,他更不相信何家竟然還有女兒流落西北。
他起身離去,何某還想說什麼,看到何宗羣決絕身影,只能作罷。
他奉何江之命,來西安變賣何江的產業,再收攏何江以前的家奴家將,當初走的匆忙,很多人手都沒有帶走。
何宗羣開堂審理方大公子一案,當衆杖責,當時他便站在堂外的人羣之中,還在尋思這位何大人破了這個案子,一定會就此高升,沒想到今天聽到消息,何大人不但沒有高升,還被貶到大巴山做個芝麻小官。
說來說去,還是朝中無人,那位何大當家,果然是六親不認。
何某本來只是看熱鬧,忽然聽到有兩個人正在議論此事,其中一人說道:“說起來,這位何大人還是何大當家的族兄呢,他是官員考出身,聽說在江南時政績斐然,沒想到來了西安卻落得如此境地。”
另一人說道:“只能說西安這邊的上官來頭更大,何大當家又不肯給何大人撐腰,白白損失了一位能吏。”
“的確是能吏,聽說他收攏那些江南的世家大族很有一手,足智多謀,也就是因爲他的能力太強了,纔會被人擠兌,聽說這次派到西安的官員,十個裡面有八個是馮擷英的學生,你想啊,馮擷英也是謀士,文人相輕,一山豈容二虎,何大人能力越強,他便越要打壓他。”
“是啊,都被打壓到大巴山了,這輩子也別想出頭了。”
“倒也不能一竿子打死,無論如何,何大人也是何大當家的族兄,萬一哪天何大當家想起他來,那不就又能被提拔上去了?”
“開什麼玩笑,有馮擷英在何大當家身邊,何大當家就不會想起何大人,再說,還有聶忱呢,那也是一位謀士,如今文臣之中,也只有聶忱能與馮擷英分庭抗禮了。”
“唉,有他二人在,像何大人這樣有本事卻又耿直之人,便難以出頭了。”
何某心中怦怦直跳,是啊,他怎麼忘了,何大人不僅是何大當家的族兄,他同樣也是長安夫人何淑婷的族兄。
何某心中忐忑,卻又燃起希望,這個何宗羣果然厲害,竟能與馮擷英不相上下,若是有他相助,還愁隴西的那些軍漢不能乖乖臣服?
想到在隴西時受到的輕禮,何某心中悲憤,那個念頭卻更加清晰。
可惜與何宗羣的第一次會面不歡而散,但他沒有氣餒,打聽到何宗羣的住處,便找了過去。
何宗羣正在收拾行裝,他就要離開這裡前往大巴山了。
他的行李非常簡單,幾件衣裳,一箱書,一名長隨。
長隨一邊幫他收拾,一邊抽噎,別人家的老爺都是官越做越大,只有他們家的,明明能做個知州,卻被派到西北的小縣城裡做個知縣,可這知縣的位子還沒坐熱,又被貶到山溝溝裡做亭長了。
長隨打聽過了,那大巴山是整個西北最窮最苦的地方了。
長隨哭得越發傷心了,何某敲門敲了好久,長隨纔來開門。
看到長隨紅彤彤的眼睛,何某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是啊,要去那麼艱苦的地方,換成誰不會傷心,不會落淚呢?
何某正要出言安慰,身後傳來嘲諷的聲音:“哎喲,聽說你家大人要高升了,這不是喜事嗎?怎麼還哭上了?”
何某回頭一看,是幾個年輕官員,也是,這裡是客棧,很多新來的官員都是住在這裡。
長隨哭道:“哪來的高升?我家大人明明是被貶到大巴山了。”
那幾人哈哈大笑,怪腔怪調:“都去大巴山了啊,這不是高升是什麼?每天上衙都要爬山,何大人爬山的本領一定很高,以後日日高升。”
“閉嘴!你們這些勢利小人,全都給我滾得遠遠的!”
一聲暴喝傳來,何某看到了何宗羣那些憤怒的臉,原來他聽到門外說話的聲音,出來看看,便聽到了這些人的冷嘲熱諷。
何宗羣大怒,可那些人的笑聲卻越發刺耳,何宗羣轉身進屋,端來一盆水,狠狠潑到那些人身上,那些人躲閃不及,被潑得一身一臉,罵罵咧咧地走了,就連何某的袍角也被濺溼。
那些討厭的人終於走了,何宗羣便要關門,可是一隻腳忽然伸進來,把門硬生生隔開。
“怎麼是你?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處境多麼狼狽,你走吧,我只是一個小小亭長,不值得你來攀附。”
何某熱淚盈眶:“何大人,您與我一同去隴西吧,到了隴西,您就是長安夫人麾下第一謀士,論智論勇,長安夫人不亞於何大當家,可是何大當家身邊人才濟濟,可長安夫人身邊的可用之人卻只有我家主人一人,您是她的族兄,她一定會將您奉爲上賓。待到收攏了隴西的十萬大軍,再一舉拿下隴南,誰還能小看了您,就連何大當家也會悔不當初。”
這一次,何宗羣的神情終於鬆動了,他鬆開了想要關門的手,對何某說道:“你進來,和我仔細說說隴西的事。”
兩日之後,一封密信送到馮擷英手中,何宗羣已經動身前往隴西。
馮擷英起身,朝着隴西方向拱手行禮:“宗羣,願此去一帆風順,擷英在此待你凱旋。”
蜀地,昭王病重的消息也傳到了蜀地,周滄嶽正在削竹子,聞訊扔下竹刀,愣怔一刻,忽然原地蹦起老高。
白狗看他一眼:“你別告訴我,你被峨眉山的猴子附體了,你不是最討厭那些猴子嗎?”
周滄嶽:“你才被峨眉山的猴子附體了,你們全家都被峨眉山的猴子附體了。”
白狗齜齜牙:“讓你失望了,我家只我一個。”
周滄嶽懶得理他,他蹭蹭幾下爬上一棵大樹,白狗在樹下仰頭:“還說你沒被猴子附體,你爬那麼高幹啥?”
周滄嶽:“我看看京城。”
白狗: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從這裡能看到京城?這不是有病還是啥?
周滄嶽從樹上溜下來,用手支着臉,問白狗:“我長得如何?”
白狗:“一個鼻子兩隻眼,和我長得差不多,也就只比我好看一點點。”
周滄嶽:“別和我說話,我不想理你。”
白狗自言自語:“唉,我聽說昭王病得快要死了,他還那麼年輕,真是可憐啊。”
周滄嶽:“他有啥可憐的,什麼都不幹,混吃等死就行了,沒人比他過得更舒服。”
白狗一想也是:“這麼一說,這位昭王殿下還真是一位有福之人,可惜是個短命的,這輩子也別想坐上皇位了。”
“你還指望他當皇帝?真沒想到,我身邊還有個大傻子。”周滄嶽不屑。
白狗不理他:“人家都說,昭王是皇帝,何大當家就是皇后,以後何大當家臨朝聽政,昭王只負責在後宮裡享清福,現在看來,這個清福他是沒命去享了。”
周滄嶽怒了,一把揪住白狗的衣領:“你從哪裡聽到的這些狗屁話,以後再說,看我不剝了你的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