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 所有人都會記住這一天
“將軍,城內人數太多,撤退起來非常慢,現在爲止也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撤出了城內,張編修讓我來告訴將軍,還請將軍多堅持一些時間,至少讓百姓們全部離開開封城,他會親自率兵釘在城頭,直到百姓們全部撤離。”一個從城內來的人向嶽翻報告城內的情況。
嶽翻皺皺眉頭,擔憂地看着前線的戰況,他爭取不了多少時間了,真的,他真的爭取不了太多的時間了,金兵數量太多,太過於狂暴,荊棘地根本擋不住他們,關勝已經揮舞着大刀帶兵衝上去了,這一點點短短的時間,是大軍進入了決戰戰場的時間,爲此,要付出一名大將的生命和一千名戰士的生命。
嶽翻甚至來不及看到關勝的決死一戰,就發現金兵已經衝了過來,大批拒馬立刻被從地上拉起來,突然出現的拒馬給金兵造成了巨大的損傷,他們紛紛迎頭撞上拒馬,摔得頭破血流,死傷慘重,前面的被擋住了摔了一地,後面的剎不住車,又和之前是一樣的慘狀,一時間大批騎兵跌倒在地,或被摔死,或被踩死,比之前更加慘烈。
嶽翻揮劍讓大軍發射最後一輪齊射,自由射擊,三段射擊,拋射,你想怎麼射擊就怎麼射擊,我只有一個要求,在近身接戰以前,把所有的弓箭全部射完,一支箭都不要留下來!
瘋了一般的軍隊拼命的放箭,一箭一箭又一箭,弓箭如雨而下,把陷入一片混亂的金兵射的擡不起頭來,大量金兵倒地身亡,摔在地上的不是被踩死就是被射死,金兵的攻勢被遲滯住了!
完顏宗望徹底發瘋了,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吼叫,瘋狂的吼叫着,瘋狂的衝鋒着,不顧宋軍的箭雨,帶着自己的親衛隊帶頭衝鋒,左臂中了一箭,右臂也中了一箭,他毫不在乎,似乎完全沒有疼痛的感覺,衝到了高大的拒馬面前,大吼一聲,舉起了自己的鐵槊,一招之下,高大的拒馬被擊碎,宋軍的拒馬防線終於被突破出了一道口子。
野蠻是一種深藏在血脈裡的遺傳因子,無論平時被掩藏的多好,到了該爆發的時候,就一定會爆發,更何況金兵根本就沒有試圖過要掩藏自己的野蠻血脈,所以,完顏宗望開了一個頭,剩下的金兵如同聞到鮮血味道的喪屍一般,嘶吼着爆發出了不屬於人類的力量,將宋軍的拒馬防線徹底摧毀。
嶽翻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要來了,護城河再寬再深,也斷然無法阻擋金兵的前進,但是好消息就是,至今爲止,金兵還是正面進攻,並沒有試圖兩側迂迴夾擊,宋軍的打擊讓金兵失去了冷靜,金兵只想正面摧毀這支宋軍報仇和發泄,其餘情況並未引起金兵的注意,比如金兵似乎不知道開封城正在進行着有史以來最大的人類逃難性撤離行動。
他們只想正面摧毀宋軍,正面撕裂宋軍,正面把這支宋軍給撕咬得血肉模糊!發泄他們最狂野的怒火!
對於殺紅了眼的人來說,任何攻擊都是可以被選擇性忽略的,嶽翻下令軍隊瘋狂的射擊,瘋狂的射擊,一支箭都不要剩的射擊,效果顯然很好,金兵又被射殺了不計其數,而且渾身被插得像刺蝟一樣卻仍然還在奔跑的金兵也有很多。
他們都忘記了生死,都忘記了一切,都忘記了自己的使命。
宋兵殺紅了眼,金兵也殺紅了眼,關勝和他的一千兵馬似乎並沒有給金兵帶來多少損失,即使關勝已經殺得人爲血人馬爲血馬,即使他身邊只剩下寥寥數十個還在殺敵的戰士,即使嶽翻已經淚流滿面不能自已,一切卻還沒有停止,未來仍然在慢慢走來。
關勝戰死了,非常英勇,後來人們打掃戰場的時候,發現關勝拄着自己的戰刀,一膝跪地,一膝撐起,面朝北方,神色安詳,渾身大小傷口數百道,身邊圍着數十具女真兵的屍體……
“宋靖康元年三月十六,江南南路安撫使嶽翻麾下統制關勝於東京城下戰死,時金賊十萬來襲,勝繼劉唐之後,以虎賁一千敵之,誓死不退,全軍覆沒,勝獨斬金賊七十二,周身披創二百零九,力竭戰死,後宋帝追贈太尉,武勝軍節度使,贈諡號武成。”
金兵如潮水般涌來,很多金兵已經沒有戰馬,依然瘋狂奔跑着,嘶吼着,似乎沒有看到前面的護城河和頭頂不斷落下的弓矢,他們撲通撲通的跳入護城河,不管會游泳還是不會游泳,甚至當場就有數百金兵被淹死在護城河裡,或者被後面失去理智的同伴踩死在河裡,不過他們應該無怨無悔,因爲他們的屍體成爲了墊腳石,讓身後的同伴得以涉水過河,讓護城河失去了效果。
不過,他們或許也料不到,人數遠遠少於他們的宋軍,早就憋得快要瘋了,在第一個金兵衝入護城河裡被淹死的時候,晁蓋已經按耐不住內心瘋狂涌動的殺意,舉起自己的大砍刀,不顧滿身的傷口,大聲吼道:“報仇雪恨!弟兄們!隨我殺!!!”
一聲暴吼,隨之而來的是震天的喊殺聲,不僅金兵殺紅了眼失去了理智,宋兵也被劉唐和關勝兩支隊伍的全軍覆沒折磨的幾近瘋魔,眼看着越來越近的金兵,晁蓋終於按耐不住,當先縱馬衝向了護城河,身後士兵們紛紛丟下了弓弩,拔出了刀槍劍戟,怒吼着衝向了護城河中的金兵。
越來越多的宋兵也丟棄了陣型,衝向了金兵,金兵也沒有陣型,這是一場完全不講究兵法的戰爭,但是,此時此刻,誰還在乎兵法呢?這是兩個國家兩個民族之間的生死之戰,純粹的實力之戰,和兵法並沒有半點關係。
王輝看着嶽翻,看着戰旗,看着所有的人們,所有士兵都在向前衝,無視了所有命令,只有嶽翻的親衛軍和少數幾支隊伍還保持着冷靜和理智,他們都看着嶽翻,等着嶽翻做出正確的決定,嶽翻靜靜地握着手中戰劍,下達了最正確的指令:“全軍聽令!把盾牌丟掉!此戰,有死無生,有進無退,諸君!隨我殉國!!”
嶽翻揮舞着戰劍,縱馬馳奔,身後精銳的親衛軍隨之而動,衝向了決戰之處,獵獵飛揚的“國存我死”戰旗所到之處,就是宋兵死戰之地,晁蓋最先率軍衝入了護城河中,和金兵在水中搏命死戰,晁蓋本不太會水,在江南的幾年裡學了水,此刻派上了用場,戰馬被砍死之後,晁蓋跌落水中,順勢撲倒了一個女真正兵,一劍捅下去,一縷鮮紅飄上了水面,劇烈的掙扎慢慢停止,晁蓋通紅的雙眼看向了別處,揮舞着戰劍衝向了金兵所在之地。
公孫勝本是一介道士,論武力並不高,在江南的三年裡也多爲民政,少爲戰爭,但是此時此刻,揮舞着寶劍的他,殺傷力並不弱於任何人,一劍砍殺一個金兵,一劍砍殺一個金將,揮手一刀砍下一個頭顱,反手一劍刺穿了一個金兵的胸膛……
宋兵中的悍勇之士受傷過重,明知必死,瘋狂的大叫着一口咬在了金兵的脖子上,死死的咬住,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金兵的脖子咬碎——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我咬死你!!!
被數不清數量的長槍捅穿了身子,依然拼盡最後的力量一刀砍死了眼前的金兵,和金兵扭打在一起,死死的掐住金兵的脖子,把他按在水裡死死的按住,就此把他淹死,淹死在水裡,自己也被其餘的金兵從背後殺死……
護城河慢慢的從土黃色變爲了血紅色,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已然成爲了一條血河,兩萬宋兵和八萬金兵在這條血河裡死戰不止,十萬人的怒吼聲震天動地,城頭上,張浚看着這一幕,已然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甚至連呼吸都要忘記了,死死的抓住了城牆磚,雙手磨破了皮,流出了血,渾然不覺,他的雙眼緊緊盯着那面大旗!!
國存我死!
嶽翻一直在那裡,大旗在哪裡,嶽翻就在哪裡,嶽翻遵守着自己的諾言,遵守着自己的承諾,爲國死戰,決不後退,用生命爲開封城爭取最後一線生機,熙熙攘攘逃離開封城的人流,拼死力戰不讓金兵越雷池一步的宋軍將士,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張浚尚且年輕的心裡,留下了無法消失的印記,永遠無法消失的印記。
“德遠……我……我們……”一個淚流滿面的太學生看着遠處的戰場,輕聲對張浚說道:“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
他說不下去了,他心裡的想法,是想說我們應該去幫助嶽帥,但是,但是話到嘴邊,一種強烈的恐懼感讓他一個字都說不下去,讓他一個字都講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
我應該去幫助嶽帥戰鬥,嶽帥在死戰,將士們在流血,他們在用自己的命保護我們,而我們……
“快走!!”張浚幾乎是吼着把這句話喊了出來,城牆上所有人都爲之震撼,張浚淚流滿面,面容扭曲,聲音顫抖:“嶽帥爲了保護我們纔在那裡死戰,我們要快走,走得越快越好,那樣纔對得起嶽帥死戰之恩,至於嶽帥和將士們的仇,我張浚對天發誓……此生……若不能踏平女真,盡滅其族,我張浚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死後亦不得入祖墳,遺臭萬年!!走!!”
張浚帶頭衝下了城樓,他生怕自己在那裡多呆一會兒,就會多一點點下城死戰的衝動。
現在的他,無法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他要成長,他要升級,他要進步,他要留待有用之身,徐圖後舉,英雄有兩種,一種轟轟烈烈,一種忍辱負重,他是第二種,不是第一種,所以,他要活下去,他要堅持着活下去,活到自己足以承擔起這一切的時候,然後,他要帶着所有的恥辱和悲傷,爲嶽翻覆仇,踏平女真!!
鮮血,戰火,憤怒,悲傷,痛苦,嘶吼……
靖康二年三月十六,所有人都不會忘記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