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門
見成天樂好奇的左右張望,履世介紹道:“法柱峰西面這條山路共有三十六彎,亭臺房舍亦有三十六層分佈,象徵三十六洞天丹道次第。但弟子居住之所,卻不是按照修爲高低住在特定的某一層,基本以師徒傳承選擇某一處院落,還有些地方是平日的清修及閉關之所。”
說話間山路已轉了十八彎,就在這裡走向了一條延伸的岔道,前方傳來了水聲,履世又介紹道:“前面就是題心壁,是我師祖養氣之所。早年師祖曾讓我師尊就在這裡練習書法十年,幾乎將世間所能蒐集到的名帖印本都拿來了,而我師尊年過不惑後才於此地修爲大成。”
剛纔成天樂問史天一履世之師澤名幾時大成,沒想到此刻履世就介紹了他師父的修煉。按照履世剛纔的說法,澤名應該是三十五歲時被和光叫到了題心壁,扔給他歷代名家書帖,習練書法十年,然後才突破金丹大成之境的。
在密林間轉過一塊凸出的巨石,眼前豁然開朗。高處的山崖上有一道泉流沿石壁而下,在山勢平緩處蓄成一個三丈方圓的水池,水深約兩尺清澈見底。泉流邊還有一片天然形成的石壁,表面呈現流雲狀的花紋,就像一幅寫意畫。
有一位髮絲斑白的高簪道人,手持一根丈二長的如椽巨筆,正在石壁上寫字,他就是和光真人了。和光手中的筆就是一根長竹竿,表面已經摩挲得晶瑩如玉。末端並沒有真正的筆毫,而那筆毫是水凝聚而成的,竹竿末端形成了有形的筆鋒。
和光真人正在寫字,是《老子》的第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爲天下母。既得其母,已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
成天樂所修並非是金丹大道,並不清楚這一段就是丹道中所謂的“歸元訣”,與道德經的第五十六章“玄同訣”相呼應。但他也讀過道德經,看和光真人寫下的這段文字。其中自有御神之妙,也是在做語言難解的神念註疏。
和光真人蔘悟經文玄妙並以這種方式向旁觀的弟子演示,這是不可思議的高超境界與神通手段。筆端無墨,字是用水寫上去的。那水跡卻不風乾也不流淌,就這樣凝聚於石壁之上。筆端只有那麼一掬清水,不斷的留在石壁上卻不見少,成天樂能夠感應到這位前輩以筆鋒爲引,不斷的將池中清水以玄妙的神通攝於筆端匯聚。
成天樂不由得想起了和鋒真人採取落雷金時所施展的神霄天雷術,而像和光這樣寫下一篇書法,不僅需要大神通成就,而且還須耗費大法力運轉。字雖然是一筆一畫的寫成,但氣韻整體相連。無論出現法力不繼、定力難持、氣韻凝滯或意境散亂等任何一種情況,石壁上的水跡都會流下來。寫不成完整的一篇。
和光的書法極佳。形神皆妙甚至到了無需稱讚的地步。成天樂莫名感到有些慚愧,就在前天,張榮道還誇他的字寫得漂亮,但與和光真人這石壁題書相比,簡直就是八哥遇到了畢方。中國水墨自古講究書畫同源。而和光的這篇書法本身就是山水畫,他用水寫在了山上。
當一整篇歸元訣寫完,這位前輩終於收筆轉身笑道:“成總,久仰了!”他身後的字跡此時都化爲了霧氣。飄散於半山宛如一道輕雲出岫。
成天樂趕緊上前行禮道:“前輩,您德高望重,這久仰二字晚輩可不敢當。”
和光將手中竹竿挽個棍花收於背後,飄然走近道:“這幾年我經常聽說你的名字,而你不大可能常聽見我的名字吧?所以當然是我久仰你了。聽說你要來正一三山,我很感興趣,想看看你到底是什麼人,所以才讓履世請你移步至此。”
成天樂:“我也聽說過前輩的名字啊。年初曾拜訪過青城劍派,聽說您與正一門另外兩位前輩曾在千柱道場中聯手發動青城劍仙大陣,重現千年奇觀。”
和光一笑:“確實有這麼回事,這幾年難得出山一趟,就讓你給聽說了。”
成天樂:“前輩請我來,有何指教?”
和光開門見山道:“其實我就是想問問你——剛纔那篇書法如何?”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極佳,假如是嘴笨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了!但和光前輩顯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問那樣的書法應該怎麼寫?這也是一種養氣之法,同時是對境界法力的修煉,那麼不同修爲的弟子是否都能以此習練呢?——話中伴隨的神念如此問成天樂。
像和光前輩方纔那樣做書,普通弟子當然辦不到,連成天樂都辦不到。成天樂卻老老實實的答道:“若是剛入門之弟子,習不得前輩的如此書法。丹成之後已掌握御物之道,用普通的毛筆沾水是可以寫的,但只能寫連筆,且對神識法力要求極高,筆毫中的水要控制得極其精妙,才能完整的寫成一篇。
若想間斷筆畫一個字一個字分別的寫出,須施展凝鍊水意的法術,其實修煉的就是御形之道。但要完整的寫成,元神之力須甚爲強大,字不僅寫在石壁上,那水意凝結也要纖毫畢現於元神中。對於修爲不足的晚輩弟子而言,可能就不是在寫字了,只是在勉力展開元神不使筆畫亂了,定住水跡將它完成。
若是大成之後修御神之道,可追求氣韻生動,將書法筆意漸漸展示,沉浸心神於其中,漸漸感悟所書經文的玄理妙意,以至忘我之境可入真空之門。對於已破真空的弟子,以水寫山,筆尖運轉的已是天地靈息……”
和光聞言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同樣的題壁而書。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書法,對應不同的修煉。成總已印證的境界,都體會得非常透徹,這對於創派之尊長而言非常重要,其意義並不僅在於你本人的修爲有多高。若論這一點,貧道當年不及你啊!”
和光問成天樂這幅書法該怎麼寫?成天樂答出了各種境界中以此修煉的特點,其實他本人並沒有這麼練過功。誠如和光所言,這份見知,對於成天樂這樣的創派尊長很重要,因爲這不僅在於他本人的修爲有多高。他還要指引各種各樣的妖修,與獨自修煉是兩回事。
成天樂趕忙答道:“前輩何出此言?晚輩斷不敢與您相比!您剛纔這篇書法的意境,我還遠不能體會透徹。”
和光一笑道:“那是因爲你的修爲境界未到,但對於已修成的境界看得都非常清楚。知道該怎麼去點化弟子傳人。我再問你一句,假如是未度‘風邪劫’之妖修,看我寫下剛纔這篇‘歸元訣’,會有什麼反應?”
成天樂答道:“看都看不了,如果勉強去看的話,他會暈過去的。”說着話退後兩步,伸手一拍姜璋的肩膀。
姜璋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着,此刻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如在睡夢中驚醒,很尷尬的驚詫道:“我剛纔好像暈過去了。可是怎麼沒倒下呢?”
成天樂解釋道:“你是暈過去了。但和光前輩一直隔空以法力扶着你、定住了你的身形。”
和光突然又問姜璋道:“這位姜道友,你是成總門下弟子,跟隨成總得入正一三山,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假如你可以選擇師父,在我與成總之間。你認爲拜入誰的門下更好?”
姜璋嚇得有點不敢說話,戰戰兢兢的答道:“晚輩斷不敢設想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是大福緣!而我得以拜入萬變宗,也是正一門澤真真人所賜緣法。”
和光又笑了:“我這麼問。你不要害怕。實際上我也不可能收你爲弟子,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拜誰爲師對你的修行更有利?”
姜璋眨了半天眼睛,這才小心翼翼地低頭躬身道:“請恕晚輩直言,我認爲是成總。”
這個回答很有意思,成天樂如今本事確實不小、已突破真空之境,但還遠不能與和光真人相提並論。但姜璋很知趣,清楚自己現在就是成天樂的弟子,如果答出另一個答案的話,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至於到底拜誰爲師對自己的修行更有利,姜璋心裡其實並沒有數,因爲他根本不清楚和光真人的情況,又如何去做比較?
和光追問道:“哦,爲什麼呢?”言下之意彷彿是在提醒——你既然這麼回答了,那就把話給說圓了,給這個答案找出理由。
姜璋就是這個心思,隨即開口道:“成總人稱妖宗,而我就是妖修,拜入萬變宗獲專爲指引妖修之法訣,對我來說已是最好的福緣。前輩乃絕世高人,若能指點於我當然是莫大幸運。但今日之前我對您是一無所知,又怎能答出別的答案?況且我已拜在成總門下爲弟子,您何必這樣問我?”
和光呵呵笑道:“你是謹小慎微之人,對於未知之事,選擇的是已知的答案。但你的回答是完全正確的,以你的情況拜成總爲師確實比貧道合適。若談指引你的修行,貧道確實沒法做得比成總更好。”
成天樂趕緊說道:“前輩太謙虛了!以您的境界已能高屋建瓴,就算指點妖修,其點撥手段也比晚輩神妙得多。”
和光卻微微嘆了口氣:“高屋建瓴?這話不錯,登凌絕頂之後確實能看清山下各條來路。可我當年並沒有這種境界,也不擅於指點傳人。我常年在山中清修,儘管本人修爲不錯,對於如何指點傳人體會得卻不透徹。我的大弟子、履世的師父澤名,就是如此習書修煉。他當年的問題,成總剛纔已經說得很清楚,雖然你並沒有見到那一幕。”
和光真人發來一道神念,介紹其弟子澤名多年前的修行經歷——
和光與他的師兄和鋒、師弟和曦不同,性情淡泊或者說多少有點孤僻,常年在山中修煉很少行走人間,在師尊守正真人的指點下,倒也修爲精進神速、法力境界高超。他的座下大弟子澤名從入門時起,就在題心壁前受教。不同的師父教弟子手段當然不一樣,和光真人就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
澤名丹成之後,和光便讓他用普通的筆毫蘸水在石壁上書寫各種法訣,剛開始只能寫連筆,對神識及法力的控制要求極高,這也是修行中的磨礪與鍛鍊。澤名學得很快,等到突破魔境劫習練金丹九還轉之功,也就是成天樂所修的御形之道,他才能將筆畫斷開,一個字一個字的書寫。
每個字落在石壁上,水意凝結纖毫畢現於元神,對元神的要求甚爲強大,若能完整的寫出一篇,就意味着金丹九轉圓滿。和光真人如此指點弟子修煉倒也是四平八穩,但後來卻出現了一個問題。御形之道圓滿之後,澤名遲遲不得破妄大成。
一世修行能否大成,師父也是無法勉強的,可是澤名的功力已足,卻總是有些關竅悟不透、邁不出那一步,和光也覺得很納悶。他仔細分析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澤名究竟需要怎麼樣的點化?想來想去才明白問題所在,答案竟然是那麼簡單——澤名的字寫得不好看!
書法好不好,與能否修爲大成並沒有關係,有些根本不識字的妖修一樣玄牝妖丹大成,更別提字寫得怎麼樣了。可是澤名不同,他就是以書寫法訣的方式修煉的,而且元神法力強大,揮筆之間就能施展神奇的精神攻擊。
但正如成天樂剛纔所言,完整寫出這樣一篇法訣,起初時是如此之難,能把字寫清楚就已經不錯了,因此在修煉之時只能定住元神,儘量完成筆畫,御形之道圓滿之後才能嘗試寫得工整。和光真人要澤名寫字並不是要他練書法,那筆畫構架只是外在之形,元神法力纔是內在之神,若是隻練書法,那只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澤名倒是練成了,卻是得其神而未得其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