漷水河畔,曹操靜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着月光下的水面出神。
曹洪曹仁李典樂進于禁等人侍立在周圍,大家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原本涼風習習蟲鳴鳥叫的夏夜,如今卻比康橋都沉默。
剛剛渡河而來的李典,已經將兗州的情報全部帶了過來。
聊城失陷、東阿失陷、濟北失陷、濮陽失陷……整個東郡皆盡淪喪,甚至連濟北國、東平國也被朝廷大軍橫掃。
泰山郡那邊,中郎將徐榮率領朝廷大軍,分三路進攻,盤踞在泰山一帶的牆頭草臧霸,也發來了求救信。
過去兗州逼得緊了就投靠陶謙、徐州逼得緊了就示好曹操的臧霸,如今卻面臨走投無路的下場。
他引以爲傲的山地作戰完全失效,不管怎麼躲藏,都會被朝廷大軍揪出來,更可怕的是,徐榮一直在宣傳青州招攬百姓種地,每人五十畝永業田,去了就給,去得越早地塊越好,去晚了只能種丘陵和山地。
臧霸手下都是黃巾軍,走投無路了纔跟着扯旗造反,現在突然聽說有地種,還是永業田,骨子裡擅長耕種的基因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儘管臧霸一再宣傳這些都是朝廷的詭計,去了就會被砍掉腦袋。
但宣傳第一天,還是跑了五百多人,第二天人數更多,以至於臧霸不得不專門成立督戰隊,防備手下逃竄。
然而沒過幾天,督戰隊也出現了逃跑現象,根本攔不住。
對於臧霸,曹操一直覺得他兩面三刀,要不是實力不夠,早就將這個牆頭草斬除了,所以現在聽到臧霸吃癟,他非但不難受,反而還挺痛快。
但一想到自己的貼身保鏢許褚就這麼被人殺了,曹操心中就多了幾分鬱悶。
坐了良久,他重重嘆了口氣:
“早就給仲康說過,天下很大,人才很多,他的實力在奉先面前根本不夠看,結果他卻一直自傲自大,聽不進任何勸……仲康的妻兒在何處?”
李典趕緊拱手回道:
“隨許定回譙縣老家了,如今應該還在路上。”
“公臺如何了?”
李典沒想到曹操突然問陳宮,認真回憶一番,這才說道:
“據說朝廷大軍進攻東武陽時,陳公臺主動獻城,還要求出仕,隨後率領一行人,快馬去了陳留……”
聽到這裡,曹操再次嘆息一聲:
“陳留,沒了……張邈兄弟早對我心生不滿,如今公臺去遊說,他們兄弟定然會棄我而去。”
正說着,曹操突然對着靜靜流淌的漷水河連笑幾聲:
“可憐我東奔西走,散盡家財、招兵買馬,求賢納才……好不容易拿下了兗州的疆土,結果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他這自嘲的笑,聽得手下們心裡發毛。
曹洪壯着膽子向前走了一步,拱手說道:
“主公,如今我們還有數萬大軍,還有糧草,還有兗州南部的郡縣,未嘗不能跟朝廷大軍決一死戰!”
曹操笑了笑,反問道:
“聽聞軍中盛傳炎漢滅、曹氏興,還說什麼大漢氣數將盡,曹氏取而代之?”
曹洪以爲要治罪,慌忙跪下來承認錯誤:
“此乃小人爲了穩定軍心,讓人傳的,主公若是想治罪,就將我綁了吧!某縱死無怨也!”
曹操擺擺手,示意他起來:
“朝廷進攻兗州的主帥是誰?”
李典答道:
“名叫宇文成都,據說是盧中郎的外甥,與呂奉先情同手足,兩人武功也不相上下,仲康就是此人戲耍一般給殺死的。”
宇文?
曹操認真回憶一番,不記得大漢有這麼個姓氏:
“明顯不是世家子,居然能成爲騎都尉,還能獨領一軍,此人的軍事才能應該很高,否則定然不會受到如此優待的。”
單從李典帶來的情報上就能看出,這位宇文將軍短短半個月,就有條不紊的蠶食了半個兗州的土地。
進攻速度如此快捷,各地居然沒出現任何叛亂,說明他剛佔領城池就穩住了百姓,讓所有人歸心。
而從行軍路線上來看,此人不疾不徐,除了正面攻打之外,還不忘讓公臺去陳留遊說張邈張超兩兄弟。
朝廷這是從哪發掘出了一個頂級人才啊?
之前聽說呂布去了益州,曹操還以爲自己能苟延殘喘到明年呢,誰知這邊的主帥不次於奉先,排兵佈陣方面,甚至比呂布還老練。
想到這裡,曹操頗有童心的撿起一塊石頭,丟進了漷水河中,水中倒映着的明月頓時像水銀瀉地一般,碎了一河銀光:
“昔年武帝連年征討匈奴,雙方僵持不下,朝廷大臣頗有微詞,就在武帝也懷疑進攻匈奴是否是個錯誤時,霍驃騎橫空出世,第一次去漠北就獲得了多年未有的戰果,大漢上下無不熱血沸騰,好兒郎踊躍參軍,朝中反對的聲音也隨之一空……如今大漢到了危急存亡之際,本以爲氣數將近,誰知同樣有了新的霍驃騎,甚至還不止一個。”
一個允文允武的呂奉先就夠逆天了,現在又多了個宇文成都,再加上朝廷逐漸掌權的青壯派,大漢已經勢不可擋!
曹操的熱血正沸騰着,才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亂臣賊子。
當初軍中傳聞炎漢滅曹氏興的時候,他其實知道,剛開始想制止來着,但心底冒出的僥倖念頭,卻不斷撩撥着他的心絃。
是啊,那個寶座多誘人啊,誘人到心中偶爾閃過一個念頭,都呼吸急促面色潮紅,激動得不能自已。
如今,他的美夢就如同水中那個被砸得粉碎的月亮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那個僥倖心理,也徹底從心底抹去。
大漢的國運依然很旺,大漢的國力也依然很強。
莫說他這個閹豎之後,四世三公的袁紹、賢名傳遍大漢的宗親劉虞、掌控整個朝堂的西涼軍董卓……這幾年踊躍出來的英雄挺多,但在朝廷的意志面前,一個個如同泡沫一般,根本掀不起任何風浪。
雖然這些人的存在,讓大漢國土上不得不出現了戰爭,但朝廷大軍在征討時,又捎帶手的重創了世家。
董卓亂政之前,世家聯合起來,連皇帝都被玩弄於股掌中。
而如今,所有世家都跟過街老鼠一樣,要麼想辦法逃命,要麼想辦法跟狗一樣討好朝廷……糧食、土地、人口,曾經費盡心機霸佔的東西,現在卻要滿臉賠笑的交出去,就這還得看朝廷收不收呢。
時代……要變了啊!
曹操坐在漷水河邊,思緒飛揚,感慨連連。
他很後悔當初沒制止軍中的謠言,假如當時打着大漢的旗號招兵買馬,現在搖身一變就是朝廷的人了。
但手下的將士們,雖然沒說明,但大家都是衝着從龍之功來的。
這個時候帶人直接投降的話,大概率會出現譁變。
想到這裡,曹操蹲在河邊,藉着月光洗了把臉,讓腦袋清醒清醒,然後又看了眼河中那個月亮倒影,頭也不回的往軍營中走去。
曹洪幾人對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樂進小碎步跟上曹操,斟酌一下語言,這才小聲問道:
“主公,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曹操指了指昌慮的方向說道:
“明日一早,出發去昌慮,既然朝廷的兵馬已經進入徐州,不打個招呼就太不禮貌了。”
樂進沒想到曹操琢磨半天,居然來了一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是他們再用那個什麼火炮攻擊,我等該如何?”
樂進李典等人加入得比較晚,只是聽說火炮有多厲害,沒見過,所以想知道主公有什麼好的對策。
曹操此時變得很健談:
“打個招呼咱們就轉頭向西,從沛縣進入豫州,然後一點點把袁術的軍隊驅趕走,拿下整個沛國,駐守在譙縣老家,就不動窩了……都說落葉歸根,我這個東奔西走的遊子,萬一埋骨他鄉頗爲清冷,還是老家比較合適。”
聽到他這麼輕鬆的談生死,大家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曹仁走到最後面,他自責的跪下來,向曹操連連磕頭:
“我失了大軍,還請主公責罰!”
曹操停下腳步,轉身將他拉扯起來:
“子孝切莫如此,我們是兄弟,以後莫要主公主公的喊了,回營好好休息,明天咱們回家!”
那個不切實際的夢徹底碎了,他也該從夢中清醒過來了。
曹洪指了指兗州治所昌邑的方向說道:
“家眷和少主還在那邊,我們應該撤軍打回去纔對吧?最不濟也得把家眷救出來啊。”
曹操咧嘴一笑,眼中滿是輕鬆和灑脫:
“那位宇文將軍在大野澤附近停留數日而遲滯不前,就是在等我接到消息撤軍呢,我們一旦回去,他就會率軍攔在我們回昌邑的路上,這幾萬兵馬會被吃得一乾二淨……還是回譙縣吧,昌邑那邊,昂兒會處理好的。”
臨出發前,已經把接下來的路告訴了昂兒,該怎麼選,他應該很清楚。
下了這個決定後,曹操心中沒由來的一陣輕鬆,再也不用擔心說夢話吐露心聲被人聽到了,也不用擔心手下的謀士們看出自己的野望了。
今晚睡個好覺,明天帶大軍出發回老家……多少年沒在老家的水河畔垂釣了,這次回去,一定要多甩兩杆,釣累了就泛舟河上,用河水烹兩條魚鮮,再配上一壺美酒,就着奉先的詩美美的喝一氣兒。
日後若能再見到他,定要問問,怎麼就寫出了那麼多磅礴大氣的詩句,每一句都簡直寫到了自己的心坎裡。
若天下有我曹孟德的知己,呂奉先當爲第一位!
回到自己的營帳,曹操看着牆上掛着的那幅《觀滄海》,忍不住默讀一遍,然後小心取下來,認真卷好,放進了一個專門保存字畫的竹筒中。
接着他拿出另一幅墨寶,小心展開,掛在了牆上。
這幅墨寶比較簡單,只有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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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認真看了一遍之後,曹操自語道:
“初看這兩句話,覺得言辭直白,毫無美感,如今再讀一遍,卻別有一番滋味……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在老家來一場大醉了,可惜奉先不在,頗爲不美。”
他沒有立即睡下,而是拿出呂布讓人送來的書信,藉着昏暗的油燈重新讀了一遍。
“孟德,我寫的詩比較雜,你若是看不懂,說明你閱歷不夠深,有位大人物告訴我,閱歷越深,越能品出詩文之美。”
“我已經過了劍門關,益州唾手可得,等忙完,我就親自帶美酒登門拜訪,與你吟詩作對,一醉方休!”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知,孟德你不要爲賦新詞強說愁喲,比不過我很正常,畢竟我是咱們大漢詩文方面的天才,你千萬莫要自卑。”
“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可惜我年輕時在邊關,沒去過洛陽,否則也能見識你執五色棒杖斃權貴的場面了,定然很帥氣!”
“……”
看着一行行的佳句,曹操的眼眶不知什麼時候噙滿了淚水:
“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不負韶華……對不起奉先,我最終負了韶華,背叛了年輕時的自己。”
曹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提筆在竹簡上寫下了回老家後的計劃:
一、派人去陳留,給呂伯奢一家修墓豎碑。
二、給公臺寫一封道歉信,不求原諒,只求心安。
三、給張邈寫一封道歉信,同樣求個心安。
……
寫完計劃,他合衣躺在牀上,沉沉睡去,直到翌日天光大亮,這纔打着哈欠起牀。
走出營帳,才發現比平時晚起了一個時辰,他隨便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大軍便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開拔。
一晚上過去,曹操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之前一心想着征戰天下,在夾縫中閃轉騰挪,抓住機會發展壯大,爲問鼎中原做準備。
如今沒了這份心思,他覺得鳥叫聲是那麼悅耳,空氣是那麼清新,感覺重新恢復了五感,像個活生生的人了。
大軍走着走着,曹操突然聞到一股惡臭,美好的心情瞬間被打斷。
他四處看了看,才見到路邊溝渠中,堆了不少屍體,扭臉衝曹仁問道:
“子孝,你昨日從這裡走過,見到過這些死人嗎?”
曹仁張了張嘴,只得硬着頭皮說道:
“昨日我們從此經過,見到百姓前往徐州境內,便喝令他們回去,他們不聽,反而意欲反抗,我們只得……”
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消失不見。
過去曹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曹操覺得這是在宣揚自己的霸業,無需制止,因爲死人能讓百姓更加臣服自己。
如今眼前的場景,讓他感覺到格外刺眼:
“派一支人馬,將沿途的屍體全部安葬,日後再有騷擾百姓者,殺無赦!”
曹仁二話沒說,帶着昨晚收攏的潰兵脫離大部隊,開始埋葬那些百姓。
大軍繼續前行,傍晚時,總算到了昌慮縣北的官道上。
這一路上大軍遇到數百具屍體,全都是己方虎豹騎的傑作。
曹操每路過一處拋屍地,就低聲連說幾次抱歉,曾經發誓一輩子不道歉的他,今天卻說了無數句對不起。
走着走着,探哨回來稟報,前方官道旁的一棵大樹上吊着一具屍體,看裝束,是文烈將軍。
聽到曹休的名字,曹洪縱馬向前狂奔。
見侄子的屍首被人吊在樹上,暗含死無葬身之地的意思,曹洪恨欲狂,仰天發誓要殺光朝廷的人馬。
曹操走過來,看到吊着的曹休也很生氣,但看到旁邊豎着的木牌上寫着【殘殺百姓之下場】,他的心中的怒意又被愧疚所取代。
你們殺掉沿途的百姓,朝廷大軍殺掉你們,這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文烈才二十來歲就撒手人寰……曹操一陣自責,覺得是自己沒約束好手下,才造成了這一系列事端。
昌慮城牆上,張闓看着無人機傳回來的畫面向張郃請示:
“將軍,該投放炸彈了吧?艹他姥姥的,總算見到了曹阿瞞,非把他的屎花子崩出來不可!”
張郃指揮無人機操作員:
“往大軍後面飛一下,看看官道兩側的士兵在幹嘛。”
很快,無人機向前飛了一段距離,張郃也看清了曹兵做的事,他們居然正在安葬那些被虎豹騎殘殺的百姓。
這時候,曹操的人馬已經把曹休的屍首從樹上放了下來,張郃通過另一架無人機,看到曹操對着那些燒死的虎豹騎喃喃自語:
“無人機往下放一些,聽聽曹操在說什麼。”
無人機降落下來,曹操的聲音傳了過來:
“都怪我,只顧着激發你們的勇武,卻忘了約束你們的暴虐,以至於犯下如此滔天大錯……希望你們泉下有知,去給那些百姓道個歉,我也儘量幫你們贖罪。”
聽到這裡,張郃對張闓說道:
“把大型無人機撤回來吧,先不要投放炸彈,看看曹操的反應再說。”
這傢伙攜大軍而來,不像是打仗,反而像是來賠禮道歉的……這還是那個連屠九城百姓,讓河道堵塞的曹阿瞞嗎?
張郃打算彙報上去,讓長安那邊定奪。
要是真刀真槍的過來打仗,咱老張是不怵的,但現在上來就是苦情戲,就有點看不懂了。
唉,咱是個大老粗,處理不了這種文藝風的展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