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神父下午兩點多從安全區步行回來,從教袍裡拿出五六斤大米。法比把粥煮好之後,把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都叫到了餐廳裡。英格曼神父告訴她們,就在前天,日本兵公然從安全區擄走幾十個女人。他們使的手段非常下流,先製造一件抓獲中國士兵的事端,調虎離山地把安全區幾個領導引到金陵女子學院大門口,同時用早已埋伏的卡車把獵獲的幾十個女人從側門帶走了。英格曼神父說,安全區的生活條件比教堂更糟,過分擁擠,糞便滿地,流行病不斷髮生,難民間也時而爲衣食住行衝突,所以安全區領導們並不覺得十幾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安全區會比在教堂更安全。惠特琳女士和英格曼神父說定,今天夜裡開救護車到教堂來,把女學生們運送到羅賓遜醫生的宅子裡。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點發生的事,我姨媽孟書娟在脫險後把它記錄下來。多年後,她又重寫了一遍。我讀到的,是她以成熟的文字重寫的記述。我畢竟不是我姨媽那樣的史學文豪,我是個寫小說的,讀到這樣的記載就控制不住地要用小說的思維去想象它。現在,我根據我的想象以小說文字把事件還原。
十二月的南京天黑得早,四點鐘就像夏日的黃昏那樣暗了。再加上這是個陰雨天,清晨沒有過渡到白天,就直接進入了暮色。
英格曼神父這時在閱覽室打盹——他已經搬到閱覽室住了,爲了不額外消耗一份柴火去燒他居處的壁爐,也爲了能聽見法比·阿多那多上樓下樓、進門出門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心裡踏實,覺得得到了法比的間接陪伴,法比也在間接給他壯膽。
法比從樓梯口跑來,一面叫喊:“神父!……”
這是魂飛魄散的聲音。
英格曼神父企圖從扶手椅裡站起,兩腿一虛,又跌回去。法比已經到了門口。
“來了兩輛卡車!我在鐘樓上看見的!”法比說。
可憐的法比此刻像個全沒主意的孩子,英格曼神父站起來,鵝絨袍子胸口上的長長刀傷使袍子的裡子露出來,那是深紅的裡子,創面一樣。可憐的他自己,竟也是個全無主意的孩子。
“去讓所有人做好準備。不要出一聲,房子被推倒都不要出來。”他說着,換上葬禮上穿的黑教袍,拿起教杖。
到了院子裡,英格曼的眼前已經一片黃顏色,牆頭上穿黃軍裝的日本兵坐得密密麻麻,如同鬧島災突然落下的一羣黃毛怪鳥。
門鈴開始響了。這回羞答答的,響一下,停三秒,再響一下,英格曼看見法比已從廚房出來了,他知道女人們和女學生們都接到了通知。他向法比一擡下巴,意思是:時候到了,該你我了。
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並肩走到門前,打開窺探小窗口,這回小窗口沒有伸進一把刺刀,而是一團火紅。英格曼看清了,少佐左手將一盆聖誕紅舉向小窗,右手握在指揮刀把上。
“何必用門鈴?你們又不喜歡走正門。”英格曼神父說。
“請接受我們的道歉。”少佐說。同時他的馬靴碰出悅耳的聲響,然後深深麴了一躬,“爲了昨晚對神父大人的驚擾。”
爲了這兩句致歉,難爲他操練了一陣英文。
“一百多士兵荷槍實彈來道歉?”英格曼神父。
翻譯出現了,一個五十多歲、戴金系邊眼鏡的儒雅漢奸。
“聖誕將臨,官兵們來給二位神父慶賀節日。”翻譯說道。這回他主子只是微笑,臺詞由他來配,看來事先把詞都編好背熟了。
“謝謝,心領了。”英格曼神父說,“現在能請你的士兵們從牆頭上退下去嗎?”
“請神父大人打開門吧。”翻譯轉達少佐彬彬有禮的請求。
“開不開門,對你們有什麼區別?”
“神父說得一點不錯,既然沒區別,何妨表示點禮貌?”翻譯說。
英格曼神父頭一擺,帶着法比走開了。
“神父,激怒我們這樣的客人是不明智的。”翻譯文質彬彬地說。
“我也這麼認爲過。”英格曼停下腳步,回過頭對閉着的大門說:“後來發現,對你們來說,激怒不激怒,結果都一樣。”
法比輕聲說:“別把事情越弄越壞。”
英格曼神父說:“還有壞下去的餘地嗎?”他絕不會放這羣穿黃軍服的瘋狗們從正門進來。讓他們從正門進來,就把他們擡舉成人類了。
他回過頭,暮色中的院子已是黃軍服的洪荒了。一羣士兵找到斧子,把大門的鎖砸斷。少佐帶着十來個士兵大步走進來,像要接管教堂。
“這回要搜查誰呢?”英格曼神父問道。
少佐又來一個躬躹。這個民族真是繁文縟節地多禮啊。翻譯用很上流的造句遣詞對英格曼說:“神父閣下,我們真是一腔誠意而來。”他說着略帶苦楚的英文,少佐以苦楚的神情配戲:“怎樣才能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呢?”
英格曼神父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窩裡,灰藍的目光冷得結冰。
“好的。我接受你們的誠摯歉意,也接受你們的祝賀,現在,讓我提醒你們,出去的門在那裡。”神父說。他轉過頭,似乎領頭把他們往門口帶。
“站住!”少佐用英文說道。他一直演啞劇,讓翻譯替他配解說詞,這時急出話來了。
英格曼神父站住了,卻不轉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少佐對翻譯惡狠狠地低聲授意,翻譯翻過來卻還是厚顏的客套:“我們的節日慶祝節目沒開始呢?!”
英格曼神父看着少佐,又看一眼滿院子的手電筒光亮。暮色已深,漸漸在變成夜色,手電筒光亮的後面,是比夜色更黑的人影。
“在聖誕之前,我們司令部要舉行晚會,上面要我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面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封面印得很漂亮的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着。
“神父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不是您。”少佐說。
英格曼迅速擡起臉,看着少佐微垂着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顫抖。少佐讓一個士兵給神父打手電照明。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
“我們這裡沒有唱詩班。”英格曼神父說。
“別忘了,神父,昨夜你也說過,這裡沒有中國軍人。”
法比從神父手裡奪過請柬,讀了一遍,愣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把請柬扔在地上,咆哮一聲:“活畜生!”江北話此刻是最好的表白語言。法比轉向少佐,面孔灰白:“上次就告訴你們了,威爾遜學校的女學生全部給父母領走了!”
“我們研究了著名的威爾遜女子教會學堂的歷史。女學生中有一小部分是沒有父母的。”翻譯把少佐的意思譯得有禮有節,一副攤開來大家講道理的樣子。
“那些孤兒被撤離的老師們帶走了。”法比說。
“不會吧,根據準確情報,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還聽見她們在這裡唱詩,大日本皇軍有很多中國朋友,別以爲我們初來乍到,就會聾,會瞎。”少佐通過翻譯說。
英格曼神父始終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經不再讓他感興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誰把這些女孩子們出賣了?也許他提供這致命信息時以爲日本人是真想聽女孩們唱詩,想懺悔贖罪。日軍裡確實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賣女孩子們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軍人是怎樣一羣變態狂,居然相信處女的滋補神力,並採集處女剛萌發的體毛去做護身符,掛在脖子上,讓他們避邪,讓他們在槍林彈雨中避過死傷……英格曼神父腦子裡茫茫地浮過這些念頭,等他回過神,法比正用身體擋住少佐的士兵。
“你們沒有權力搜查這裡!”法比說,“要搜查,踩着我的屍首過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樣。
手電筒後面,一陣微妙的聲響,一百多士兵,刀、槍、肢體都進入了激戰狀態,士氣飽滿,一切就緒。英格曼神父長嘆一聲,走到少佐面前:“她們只有十幾歲,從來沒接觸過社會,更別說接觸男人、軍人……”
少佐的面孔在黑暗中出現一個笑容:聽上去太合口味了,要的就是那如初雪的純潔。
少佐說:“請神父們放心,我以帝國軍人的榮譽擔保,唱完以後,我親自把她們送回來。”
“神父,你怎麼能信他的鬼話?”法比用江北土話質問英格曼神父:“我死也不能讓他們幹那畜生事!”
“她們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說。
少佐說:“對她們來說這是一件大好事,鮮花、美食、音樂,相信她們不至於那麼愚蠢,拒絕我們的好意,最終弄出一場不愉快。”
“少佐先生,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點時間,讓她們洗臉梳頭,換上禮服,再說,也得給我一點時間,把事情原委好好告訴她們,叫她們不要害怕。你們是她們的敵人,跟敵國的士兵走,對她們來說是非常恐怖的,萬一她們採取過激行爲,自殺自殘,後果就太可怕了。”
英格曼神父的著名口才此刻得到了極致發揮,似乎他站在第三者的局外立場上,擺出最有說服力的事實,既爲少佐着想,又爲女學生們考量。
“你以爲這些畜生真要聽唱詩?”法比說。
“神父,你認爲多長時間可以讓孩子們準備好?”少佐通過翻譯問道。
“三小時應該夠了。”
“不行,一小時,必須完成所有準備。”
“至少要兩個小時!”
“不行!”
“兩個小時是最起碼的。你總不願意看着一羣飢寒交迫、蓬頭垢面、膽戰心驚的女孩子跟你們走吧?你希望她們乾淨整潔,心甘情願,對吧?我需要時間勸說她們,說你們不殺人,不放火,不搶不奸,對吧?否則她們集體自焚怎麼辦?”英格曼神父說。
老神父的苦口婆心讓少佐鄭重考慮了幾秒鐘,說:“我給你一小時二十分鐘。”
“一小時四十分。”英格曼神父以上帝一般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英格曼神父贏了這場談判。
“同時,我請求少佐先生把士兵們帶出去,你們這樣的陣勢,指望我怎麼鎮定她們,消除她們的恐懼?她們不是社會上的一般女孩。請你想象一下,修道院的高牆,她們學校跟修道院很接近,學校就是她們的搖籃,她們從來沒離開過個搖籃。所以她們非常敏感,非常羞怯,也非常膽小。在我沒有給她們做足心理準備之前,這些全副武裝的佔領軍會使我所有的說服之詞歸於無效。”
少佐冷冷地說了一句,被譯過來爲:“這個請求我不能答應。”
英格曼神父淡淡一笑:“你們這樣的兵力,夠去包圍一座城堡了,還怕赤手空拳的小女孩飛了?”
又是一句極其在理的辯駁,少佐很不甘地站了一會兒,下令所有士兵撤出教堂院子。
“神父,我沒想到你會聽信他們的鬼話!……”法比憤怒地說。
“我連一個字都沒信。”
“那你爲什麼不拒絕邀請?”
“拒絕了,他們反正可以把孩子們搜出來。”
“萬一搜不出來呢?至少我們能碰碰運氣!”
“我們總可以遲些再碰運氣。現在我們贏得了一小時四十分,得抓緊每一分鐘想出辦法來。”
“想出辦法救你自己的命吧?”法比徹底造反了。
英格曼神父卻沒有生氣,好像他根本沒聽見法比的話。法比激動起來就當不了英文的家,發音語法都糟,確實也難懂。英格曼神父可以選擇聽不懂他。
“我們有一個多小時比沒有這一個多小時強多了。”
“我寧可給殺了也不把女孩們交出去……”
“我也寧可。”
“那你爲什麼拼死拒絕?”
“反正我們總是可以遲一會去拼死,遲一個多小時……現在你走開吧。”
外面黑得像午夜,法比離開了英格曼神父。他回過頭,見英格曼神父走到受難聖像前,面對十字架慢慢跪下。法比此時還不知道在他和少佐說話時,一個念頭在神父腦子裡閃現了一下。現在他要把那閃念追回來,仔細看看它,給它一番冷靜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