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對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廳,擒賊先擒王。

“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再出來到處跑,你們就不再受歡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後說:“我明白我們不受歡迎。不過她們是真餓了。”

女人們張張望望地漸漸圍攏到餐廳門口。看看自己的談判代表是否盡職,是否需要她們助陣幫腔。她們十四個姐妹湊在一塊,口才武力知識能湊得很齊全。

“吃飯的問題我過一會講。先把我做的規矩再跟你們重複一遍。”法比說。

他努力想把揚州話說成京文,逗壞了幾個愛笑的窯姐。

“那你先講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說。

“不讓吃,還不讓拉呀!”豆蔻說。

“就一個女茅廁,在那裡面,”紅菱指指聖經工場,“小頭目們把門鎖着,鑰匙揣着。我們只能到教堂裡方便。”

“教堂裡的廁所是你們用的嗎?”法比說:“那是給做彌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爺用的!現在抽水馬桶又沒有水,氣味還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這樣看人的時候小小的臉上似乎只剩了一對大眼,並且你想躲也躲不開它們。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臟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給趙玉墨這樣盯的,盯上就有後果。

“副神父,她們可以自重,常常是給逼得不自重。”玉墨說。她還是把自己和門口那羣同事或姐妹劃分清楚,要法比千萬別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窯姐在和平時期你法比這樣的窮洋僧連見都見不起。

法比再開口,明顯帶着玉墨“盯”出來的後果。他降了個調門背書一樣告訴玉墨,上廁所的麻煩,他已經吩咐阿顧幫助解決了。阿顧和陳喬治會給在院子裡挖個臨時茅坑,再給她們兩個鉛皮桶,加上兩個硬紙板做的蓋子,算作臨時馬桶。等臨時馬桶滿了,就拎到後院倒在臨時茅坑裡。但他規定她們倒馬桶的時間必須在清早五點之前,避免跟女學生們碰見,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點?”紅菱說,“我們的清早是現在。”

她擡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錶,上面短針指在午後一點和兩點之間。

“從現在起,你們必須遵守教堂的時間表,按時起居,按時開飯。過了開飯時間,就很對不起了。女學生們都是從牙縫裡省出糧食給你們的,你們不吃,她們總不見得讓麪條泡爛浪費。”法比說着說着,心裡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氣和地在跟這個窯姐頭目對談呢。

“喲,真要人修道院了!”紅菱笑道。

女人們都知道這話的典故,都低聲跟着笑。她們的笑一聽就暖昧,連不諳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們以這種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靜,我還沒說完!”法比粗暴起來,一部分是衝自己粗暴的,因爲自己停止了對她們粗暴。

玉墨扭過頭,用眼色整肅了一下同伴們的紀律。笑聲停止下來。

“一天開幾餐吶?”豆蔻問。

“你想一天吃幾餐呢,小姐?”他下巴擡起,眼皮下垂,把矮個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們一般都習慣吃四餐,夜裡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經地回答。

紅菱馬上接話:“夜裡簡單一點就行了,幾樣點心,一個湯,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給她們氣死了。她覺得氣氣他很好玩。她的經驗裡,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親得快,興致就高起來了。

呢喃問:“能參加禮拜嗎?”

紅菱拍手樂道:“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實她是打聽到,做禮拜一人能喝多少紅酒,別上當啊,她能把你們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當真地罵道。

玉墨趕緊遮蓋彌補,對法比說:“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們仁慈,收留了我們,我們可能已經橫遭劫難。”她一面說着,那雙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讓他落進她眼裡,往深處沉。“戰亂時期,能賞姐妹們一口薄粥,我們就已經感激不盡。也替我們謝謝小姑娘們。”

有那麼一會,法比忘了這女人的身份,覺得自己身處某個公園,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國梧桐林蔭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聽,一看她就是出自一個好背景。雖然她的端莊有點過頭,雅靜和溫柔是真的,話語很上得檯面,儘管腔調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並兩句地講完,但他發現自己竟帶着玉墨向教堂後面走去。玉墨是個有眼色的人,見女伴們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來,叫她們乖一點,趕緊回地下室去。法比剛纔說的是“請你跟我來”,並沒有說“請你們跟我來”。

教堂主樓後面有個長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雲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層山核桃落葉,已經漚成鏽紅色。上海失陷後,人們操心肉體生命多於精神生命,三個月中居然沒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帶茶色的水說:“我就是想讓你來看看這個。從你們來了之後,水淺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請你告訴她們,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臉。”

法比在心裡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單獨叫到這裡來警示她。你不就想單獨跟她多呆一會,讓她再那樣盯你一眼,讓你再在她的黑眼睛裡沉沒一次?這黑眼睛讓法比感到比戰爭還要可怕的危險。但願牆外戰爭的危險截止在明天或後天,那麼這內向的更具有毀滅性的危險也就來不及發生。

“好的,我一定轉達副神父大人的話。”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嚇死了,他自己沒搞清的念頭她都搞清了,並以這笑安慰他:沒關係,男人嘛,這隻能說明你是血肉之軀。

“假如三天之內,自來水廠還不開工,我們就要給旱死了。旱得跟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腳踩踩枯得發了白的冬天草地。他發現自己的話有點酸,但沒辦法,他也沒想那麼說話。

玉墨說:“這裡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說:“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馬駒踏空了,前蹄掉進去,別斷了。神父就讓阿顧把井填了。”

玉墨說:“還能再挖開嗎?”

法比說:“不知道。那費的事就大了。把這半池子水喝乾,自來水還能不來?”他心裡警告自己,這是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再也不準另起一行。

玉墨連他心裡這句自我警告都聽到了,微笑着,一個淺淺鞠躬,同時說:“不耽誤你了。”

“要是情況壞下去,還不來水,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法經看見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當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語,只管她告辭,但她還是接住了這句話,於是又扯出一個回合的對白。

“不會的。真那樣的話就出去擔水,我們逃過來的時候,看見一口水塘,就在北邊一點。”她說。

“我怎麼不記得有水塘?”他想,這是最後的最後一句話,無論她接什麼話,他也不應答了。

“我是記得的。”她又那樣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邊多賴一會,何況這麼個孤獨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獨。誰都不認他,對生他的種族和養他的種族來說,他都是異己。

法比點點頭,看着她。話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還在扯。這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玉墨轉身走去。法比也發現她的背影好看,她渾身都好看。

走了幾步玉墨又停住,轉過身:“我們昨晚打賭,說中國人和洋人幹架,你會站在哪邊。”

法比問:“你說呢?”

玉墨笑着看他一會,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個!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後,他告訴自己不許她哪怕半秒鐘的機會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嗎?勾引會那麼難解嗎?雖然法比是揚州法比,思考都帶揚州鄉音,他畢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讀過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學和戲劇著作,他覺得那雙黑眼睛不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們深處的故事勾引。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好幾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爐的圖書室旁邊的閱覽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被炸燬的鐘樓使二樓這幾間屋到處漏風,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能省就省吧,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去夜讀了。半夜時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圖書館取幾本書去讀,剛到樓梯上,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像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走到閱覽室門口,看見玉墨、呢喃、紅菱正聚在壁爐的餘火邊,各自手裡拿着五彩的小內衣,邊烤邊小聲地唧咕笑鬧。

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着聖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兩腮肌肉**。他認爲這些女人不配聽他的憤懣指責,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從臥室叫來。

“法比,怎麼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閱覽室?!”

法比·阿多那多剛趁着濃重的酒意昏睡過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亮。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呢喃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臂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溫文爾雅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色。

“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嵴樑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隻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地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法比說。

“怎麼個請法?”紅菱的大腳指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

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

“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個滑頭又轉身下樓。

“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

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了過來。迅速看一眼屋裡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聽懂嗎?”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爐。

“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

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洋名:喬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

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

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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